年谱为编年体史籍之别支,乃知人论世的重要文献。在现存的800余种清人年谱中,乾嘉时期学者的年谱,约占四分之一。[1]董理乾嘉时期学者的年谱,于研究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同样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近一二十年间,于此用力最勤,业绩最富者,亦当推陈鸿森教授。
陈鸿森教授之董理乾嘉学者年谱,所用力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对现存年谱的订补,二是编纂、重纂名家年谱。前者之代表作为《段玉裁年谱订补》,后者之代表作为《钱大昕年谱别记》、《清儒陈鳣年谱》。由于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之全局在胸,因而陈教授的年谱结撰,尤着意于学风递嬗、学术变迁,从而昭示年谱知人论世之学术价值。以下,谨自鸿森先生所订补、重纂之三家年谱中各举一例,试做管窥蠡测。
陈鳣为乾嘉间名儒,博学好古,精于校勘辑佚,尤以表彰郑玄学说,筚路蓝缕,功不可没。鸿森教授撰《清儒陈鳣年谱》,于此殚思竭虑,可谓三致意焉。
辑《孝经》郑玄注,是陈简庄先生表彰郑玄学说的一次成功实践。继卢见曾辑刊《郑司农集》之后,实为承先启后的创辟之举。治乾嘉学术,乃至有清一代学术,皆是不可忽略之节目。《清儒陈鳣年谱》“乾隆四十七年、三十岁条”,于此记云:
冬……辑《孝经郑注》成。十二月一日,自为之叙,略云:“郑康成注《孝经》,见于范书本传,《郑志》目录无之,《中经簿》但称‘郑氏解,而不书其名,或曰是其孙小同所作。……自玄宗取诸说以为己注,而后之学郑氏者日少。五季之衰,中原久佚。宋雍熙初,日本僧奝然以是书来献,议藏秘府,寻复失传。近吾友鲍君以文属汪君翼沧从估舶至彼国购访其书,亦不可得矣。幸陆氏《释文》尚存其略,群籍中间有引之,因仿王伯厚《郑氏周易》例,集成一编,庶以存一家之学”云。(本书)
为表彰陈简庄先生的首倡之功,鸿森教授于上述引文后,详加按语,以伸后海先河之义。陈教授写道:
按:清代辑佚之学最盛,其辑《孝经郑注》者,除先生此书外,另有王谟、臧庸、洪颐煊、袁钧、严可均、孔广林、黄奭、孙季咸、潘仕、曾元弼、王仁俊等诸家辑本。皮锡瑞《孝经郑注疏序》云:“自明皇注出,郑注遂散佚不完。近儒臧拜经、陈仲鱼始裒辑之,严铁桥四录堂本最为完善。”实则先生是书辑成时,臧庸年方十六,而诸家辑本皆刊于嘉庆以后,故辑《孝经郑注》实以先生书为嚆矢。特其时日本冈田挺之辑本及《群书治要》尚未传入中国,故其书不能如严君所辑之富备耳。若先河后海之义,则不可诬也。[2]
辑郑玄《六艺论》,纂《郑康成年纪》,皆为陈简庄先生之创举。鸿森教授于陈氏年谱中,各有如实记录,且详加按语以明首创之功。于仲鱼辑《六艺论》,鸿森教授考证云:
按:郑玄《六艺论》,王谟、臧庸、洪颐煊、袁钧、严可均、孔广林、马国翰、黄奭诸家亦各有辑本。臧本虽托云其高祖臧琳辑、臧庸补,然其书嘉庆六年冬始付刻,固远在先生书出之后矣。袁氏辑本其《序》虽以先生所辑未能尽善,“一书两引者未能归一,又多拦入引书者语,总论与六经之论往往杂出,失于比次,盖创始者难为功也”。袁本即据先生书重为校定,后出转精,理固宜然也。[3]
于陈仲鱼纂《郑康成纪年》,鸿森教授则更有大段考证文字:
按:此书或称“郑君年谱”。清代之纂郑玄年谱者,别有王鸣盛(见《蛾术编》卷五十八)、孙星衍(《高密遗书》本)、沈可培(《昭代丛书》本)、丁晏(《颐志斋丛书》本)、郑珍(见《郑学录》卷二)诸家。另洪颐煊有《郑玄别传注》、胡培翚撰《郑君传考证》、胡元仪有《郑君事绩考》。而先生此编导其先路者。钱大昕《序》云:“经术莫盛于汉,北海郑君,兼通六艺,集诸家之大成,删裁繁芜,刊改漏失,俾百世穷经之士有所折中,厥功伟矣。而后人未有谱其年者,庸非缺事乎。海宁陈君仲鱼始据本传,参以群书,排次事实,系以年月,粲然有条,咸可征信,洵有功于先哲者矣。”(《潜研堂文集》卷二十六《郑康成年谱序》)袁钧纂《郑氏遗书》,即取先生是编以附诸后(羊复礼《简庄文钞跋》谓此书已佚亡,误);阮元亦采先生所考者,以补孙谱刊行之。盖其创始之功终不可没也。[4]
钱大昕为乾嘉间学术大家,博赡通贯,举世无双,尤以精研史学而共推一代大师。乾隆末、嘉庆初,竹汀先生以古稀之年而为毕秋帆审订《续资治通鉴》。此举既系钱先生晚年之一重要学术活动,亦因兹事牵涉一时学术公案,故而纂辑竹汀先生年谱,于此尤当着意。
关于审订《续资治通鉴》事,竹汀先生曾孙庆曾续编《竹汀居士年谱》,系于“嘉庆二年、七十岁”条。据云:
是年,为两湖制军毕公沅校刊《续资治通鉴》。自温公编辑《通鉴》后,宋元两朝,虽有薛氏、王氏之续,而记载疏漏,月日颠倒,又略于辽金之事。近世徐氏重修,虽优于两家,所引书籍,犹病漏略。自四库馆开,海内进献之书,与天府储藏奇秘图籍,《永乐大典》所载事涉宋元者,前人都未寓目,毕公悉钞得之,以为此书参考之助。先经邵学士晋涵、严侍读长明、孙观察星衍、洪编修亮吉及族祖十兰先生佐毕公分纂成书。阅数年,又属公覆勘,增补考异。未蒇事而毕公卒,以其本归公子。[5]
竹汀先生为毕秋帆审订《续资治通鉴》,事情脉络并不复杂。然而身为重要当事人的章学诚,既于最初代沅致书钱大昕,嘱为审订,称“邵与桐校订颇勤”[6];邵晋涵去世,章氏撰《邵与桐别传》,又指毕书初刻非晋涵校,“乃宾客初订之本”[7]。枝节横生,真相紊乱,遂演为一学术公案。陈鸿森教授撰《钱大昕年谱别记》,别具只眼,于此作了精心考证。
于该谱“乾隆五十六年、六十七岁”条,鸿森教授记云:
是年,毕秋帆《宋元编年》二百卷纂成初稿,章实斋代笔与先生书,讨论书名及商榷义例,并录全书副本属为审订。(原注:《章氏遗书》卷九《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
之后,陈先生加有两条按语。其一云:
森按:《宋元编年》即《续资治通鉴》原名。章氏致先生书,力主标名《宋元事鉴》。今题《续通鉴》者,盖先生不以章氏之标新立异为然,仍定今名,以继涑水之书。
其二云:
又按:章氏此信不记撰年,胡适之先生《章实斋年谱》系于五十七年壬子,并无明据。余考此信既言全书“计字二百三十五万五千有奇,为书凡二百卷”、“邵与桐校订颇勤”。是全书大体已经写定。又言“大约明岁秋冬拟授刻矣”,今据《瞿木夫自订年谱》乾隆六十年条,载先生为毕氏阅定考正,即于吴门开雕(原注:详本文明年条下),则章氏此书宜系于本年,庶几近之。[8]
正是以《瞿木夫自订年谱》为确证,于是陈鸿森教授记钱大昕乾隆六十年、六十八岁学行云:
是年,为毕秋帆校订《续资治通鉴》,即于吴门开雕。[9]
随后,鸿森教授又于该谱“嘉庆六年、七十四岁”条,全文引竹汀先生致冯鹭庭书,记录钱大昕婉言谢绝为刻竣之《续资治通鉴》撰序事。陈先生指出:“余意此殆先生借词耳。先生似不以其书为尽善,先前因毕氏之托属为审定,故勉应之耳。秋帆既卒,先生即将此稿还诸其家,而未刻之百七十卷,则不复为之校订矣。”[10]至此,有关钱大昕校订《续资治通鉴》事,得陈鸿森教授梳理,遂告始末朗然。
段玉裁亦为乾嘉大儒,尤以注《说文解字》而推巨擘。段先生晚年,学随世变,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业已进入总结阶段。汉宋会通之风初起,虽其势尚微,然唱先声者亦有懋堂先生。讨论乾嘉学派与乾嘉学术,此实一甚可注意之现象。陈鸿森教授卓然睿识,在所撰《段玉裁年谱订补》中,于此特为强调。该谱“嘉庆十九年、八十岁”条,鸿森教授自陈寿祺《左海文集》卷4辑出谱主书札一通,予以全文征引:
恭甫大兄先生执事:伏惟侍奉万安,兴居多吉。今岁三奉手书,见赐《五经异议疏证》、《尚书》、《仪礼》诸经说,一一盥手洛诵,既博且精,无语不确。如执事者,弟当铸金事之。以近日言学者,浅尝剿说,骋骛猎名而已,不求自得于中也。善乎执事之言曰:“文藻日兴而经术日浅,才华益茂而气节益衰,固倡率者稀,亦由所处日蹙,无以安其身,此人心世道之忧也。”愚谓今日大病,在弃洛、闽、关申之学不讲,谓之庸腐。而立身苟简,气节败,政事芜,天下皆君子,而无真君子,未必非表率之过也。故专言汉学,不治宋学,乃真人心世道之忧,而况所谓汉学者,如同画饼乎?贵乡如雷翠庭先生,今尚有嗣音否?万舍人乞为致候。江子兰札云,邵武有高澍然亦良,执事主讲,宜与诸生讲求正学气节,以培真才,以翼气运。大著尚当细读,以求请益。弟今年八秩,终日饱食而已,记一忘十,甚可笑也,安足以当执事之推许。玉裁再拜。
鸿森教授于引述此札后,以一语揭出其间所透露之重要学术消息云:“据此书,略可见段氏晚年之思想及其对当时学风之批评。乃近世论乾嘉学术者,颇多忽之不视,今亟宜表出之。”[11]
综上所述,整理和研究乾嘉学术文献,在推进乾嘉学派和乾嘉学术的研究中,其重要意义略可窥见。鉴于近一二十年间的乾嘉学派研究,起步甚速,文献准备似嫌不够充分。因此,未来一段时间,在这方面切实下一番工夫,或许是有必要的。谨以此向各位请教,如蒙赐教,不胜感谢。
[1] 来新夏:《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卷首《清人年谱的初步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页。
[2] 陈鸿森:《清儒陈鳣年谱》“乾隆四十七年、三十岁”条。
[3] 陈鸿森:《清儒陈鳣年谱》“乾隆四十九年、三十二岁”条。
[4] 陈鸿森:《清儒陈鳣年谱》“乾隆五十年、三十三岁”条。
[5] 钱庆曾:《竹汀居士年谱续编》“嘉庆二年、七十岁”条。
[6]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9《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
[7]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18《邵与桐别传》。
[8] 陈鸿森:《钱大昕年谱别记》“乾隆五十九年、六十七岁”条。
[9] 陈鸿森:《钱大昕年谱别记》“乾隆六十年、六十八岁”条。
[10] 陈鸿森:《钱大昕年谱别记》“嘉庆六年、七十四岁”条。
[11] 陈鸿森:《段玉裁年谱订补》“嘉庆十九年、八十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