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乾嘉思想界之三巨擘(1 / 1)

乾隆、嘉庆两朝80余年,朴学之风盛行,经史考据,声音训诂,成为一时朝野学术主流。相形之下,此一时期的思想界则甚为沉寂。钱宾四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只眼别具,于一时众多学者之中,独取戴震、章学诚、焦循三家予以表彰。钱先生说:“东原、实斋乃乾嘉最高两大师,里堂继起,能综汇两家之长,自树一帜,信可敬矣。”[1]

钱宾四先生之论戴东原,由考证而入义理,创获甚多。其中,尤以对惠栋、戴震二家关系的考证,并据以将戴学区分为前后二期,卓然睿识,可据可依,最称发前人之所未发。

惠栋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戴震生于雍正元年(1723年),就年辈而论,两人相去已27岁,惠栋自属前辈。就为学言,乾隆九年,惠栋著《易汉学》,以复原汉《易》而开一时风气。此时的戴震,尚在字义、音声、算数的求索之中,迄于乾隆十六年,始得补为休宁县学生。因而较之惠栋,戴震无疑应为后学。乾隆二十二年,戴震北游南旋,途经扬州,适逢惠栋作幕于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二人遂得结为忘年之交。此后4年,戴震皆客居扬州。钱宾四先生通过惠、戴间这段关系的考证,认为“东原论学之尊汉抑宋,则实有闻于苏州惠氏之风而起也。”钱先生说:“东原于乾隆丁丑(原注:二十二年,东原年35。)南游扬州,识松崖于盐运使卢雅雨见曾署,自是客扬州者四年。东原论学宗旨,其时盖始变。”[2]

关于戴震学风的转变,钱宾四先生提出的依据主要是三条。第一条是乾隆三十年,戴震为纪念惠栋而撰写的《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在大段引述戴文之后,钱先生指出:“东原是文作于乾隆乙酉,(原注:三十年,东原年43,见《年谱》。)而议论与前举已大异。其先以康成、程、朱分说,谓于义理、制数互有得失者,今则并归一途,所得尽在汉,所失尽在宋,义理统次故训典制,不啻曰即故训即典制而义理矣。是东原论学一转而近于吴学惠派之证也。”

第二条是在前文4年之后,戴震为惠栋弟子余萧客著《古经解钩沉》所撰序。钱先生称引此序而阐发道:“据是观之,东原此数年论学,其深契乎惠氏故训之说无疑矣。东原卒后,凌廷堪为作《事略状》,谓东原于扬州见元和惠栋,论学有合,決非虛语。(原注:王昶为东原墓志铭,亦谓‘惠戴见于扬,交相推重’。)王鸣盛亦言,方今学者,断推惠、戴两先生。惠君之治经求其古,戴君求其是,究之舍古亦无以为是。(原注:见洪榜《东原行状》。)谓舍古无以为是者,上之即亭林舍经学无理学之说,后之即东原求义理不得凿空于古经外之论也。然则惠、戴论学,求其归极,均之于《六经》,要非异趋矣。”[3]

第三条是戴震著《原善》,系接受惠栋学术影响而成。戴东原所著《原善》,有一个从3篇到3卷的演进过程。三篇的成文时间,当年段玉裁为戴震做年谱,亦未明确,只是大致定在乾隆十八年到二十八年之间。钱宾四先生通过《原善》三篇同惠栋撰《易微言》的比较,认为:“东原《原善》三篇,则其文颇似受松崖《易微言》之影响。”因此,钱先生说:“以今考之,《原善》三篇,大约在丁丑游扬州识松崖以后。以东原论学,至是始变也。”[4]至于《原善》3卷,钱四先生则取段玉裁记,定为乾隆三十一年丙戌。钱先生就此指出:

今定《原善》三卷本成于丙戌东原四十四岁之年,则上推《原善》三篇,其初成亦决距此不甚远,至迟在癸未,(原注:因是年懋堂已抄誊及之。)至早在丁丑,(原注:遇松崖之年。)先后不出十年也。乙酉东原过苏州,题《松崖授经图》。《原善》扩大成书,即在其翌年。东原深推松崖,谓舍故训无以明理义,《原善》三卷,即本此精神而成书。故曰:“天人之道,经之大训萃焉。”则东原论学著书,其受松崖之影响,居可见矣。[5]

戴震逝世前,完成了他一生最为惬意之作《孟子字义疏证》。该书以天理、人欲之辨为突破口,对宋明理学进行了不妥协的批判。钱宾四通过对该书成书过程以及遭遇的考证,指出:

惟时人所以推重东原者,则并不在此。东原自癸巳(原注:乾隆三十八年,东原年五十一。)被召入都,充《四库》纂修官,所校官书,(原注:如《水经注》、《九章算术》、《五经算术》、《海岛算经》、《周髀算经》、《孙子算经》、《张丘建算经》、《夏侯阳算经》、《五曹算经》、《仪礼识误》、《仪礼释宮》、《仪礼集释》、《大戴礼》、《方言》诸书。)皆天文算法、地理水经、小学方言一类,即东原初入京时所由见知于时贤者,至是而时贤仍以此推东原。所谓汉儒得其度数,宋儒得其义理,并世自以度数推东原,不以义理也。故洪初堂(原注:榜。)撰《东原行状》,载《与彭尺木书》,朱笥河见之,曰:“可不必载。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何图更于程、朱之外复有论说!戴氏可传者不在此。”(原注:《汉学师承记·洪传》。)可见当时学者见解矣。[6]

章学诚年少戴震15岁。乾隆四十二年戴震辞世,学诚正当40盛年。在乾隆中叶以后的学术界,如果说戴震以究心经学理义而睥睨一世,那么章学诚则是倡言“六经皆史”,以讲求“史学义例、校雠心法”而独步一时。钱宾四先生之论章学诚,则是从比较戴震、章学诚为学之异同入手,通过剖析《文史通义》精要,表彰章学诚“箴砭经学”救正风气的特立独行之见。钱先生就此指出:“实斋著述最大者,为《文史》、《校雠》两通义,近代治实斋之学者,亦率以文史家目之。然实斋著《通义》,实为箴砭当时经学而发,此意则知者甚少。”[7]

乾隆三十七年,章学诚曾有一书致当时著名学者钱大昕,书中云:

学诚从事于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然辨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所上敝帚,乞勿为外人道也。夫著书大戒有二,是非谬于圣人,忌讳或干君父。此天理所不容也。然人苟粗明大义,稍通文理,何至犯斯大戒。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时趋可畏,甚于刑营之法令也。[8]

钱宾四先生的讨论,即从此信开始,先生指出:“此绝非泛泛牢骚语,所谓世俗风尚,即指经学。《通义》、《校雠》两书,则为救挽经学流弊而作,其意甚显白。”[9]

针对一时经学流弊,章学诚提出了两条积极的救挽之道,一是古文辞,一是史学,而归根结蒂还是史学。学诚说:“近日颇劝同志诸君多作古文辞,而古文辞必由纪传史学进步,方能有得。”[10]又说:“辞章记诵,非古人所专重,而才识之士,必以史学为归。为古文辞而不深于史,即无由溯源六艺而得其宗。”[11]

章学诚竭毕生心力所结撰的《文史通义》,就是贯彻这一学术主张的具体实践。该书自乾隆三十七年始撰,迄于著者嘉庆六年逝世,三十年如一日,辛勤耕耘,死而后已。而救正风气,开辟新路,则始终不渝,首尾一贯。正如学诚晚年致书友人汪辉祖所述:“拙撰《文史通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为千古史学辟其榛芜。”[12]

然而一如戴东原义理学之不为一时学术界中人所认同,章实斋为之执著追求的“史学义例、校雠心法”,亦成曲高和寡,孤家绝唱。钱宾四先生于此有云:“实斋以讲学反时趋,并世学者至不知其学业是何门路。实斋亦自言,最为一时通人所弃置而弗道。故钱林(原注:字东生,生乾隆二十七年,卒道光八年,1762—1828年。)《文献征存录》为邵晋涵作传,至称为张学诚,以明经终。是实斋没世未久,即其乡人(原注:钱东生亦浙人。)已不甚知之。(原注:唯《征存录》称,实斋少从山阴刘文蔚豹君、童钰二树游,习闻蕺山、南雷之说,言明季党祸缘起、阉寺乱政及唐鲁二王本末,往往出于正史之外。此语应有受。又嘉庆十一年,唐仲冕刻《纪年经纬考》,亦误题实斋姓为张。)盖实斋生时,既无灼灼之名,其《文史》、《校雠》两通义,至道光壬辰(原注:十二年。)始得刊行。(原注:据其子华绂跋。)生前文字流传,颇自谨重,其过背时趋者,未必轻出,故外人亦不深知也。唯焦理堂《读书三十二赞》,《通义》列于十九,所赞大率皆当时朴学,独实斋一书非其类,而题注作章石斋,较之钱东生之误章为张,亦相胜一肩而已。是可征实斋当时声名之暗晦矣。”[13]

同戴震、章学诚相比,焦循是名副其实的晚辈。当戴震谢世之时,焦循尚在童稚之年,而章学诚亦要长他25岁。焦循的时代,经学考据如日中天的盛景业已成为过去,乾嘉学术揭开了批判和总结的篇章。焦循以“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虛”的经学方法论,会通汉宋,学求其是,成为乾嘉经学的杰出总结者之一。

钱宾四先生之论焦循思想,即从焦氏提出的经学方法论入手。嘉庆元年,焦循致书友人刘台拱,针对弥漫朝野的经学考据,阐发己见云:

经学之道,亦因乎时。汉初,值秦废书,儒者各持其师之学。守之既久,必会而通,故郑氏注经,多违旧说。有明三百年,率以八股为业,汉儒旧说,束诸高阁。国初,经学萌芽,以渐而大备。近时数十年来,江南千余里中,虽幼学鄙儒,无不知有许、郑者,所患习为虚声,不能深造而有得。盖古学未兴,道在存其学;古学大兴,道在求其通。前之弊患乎不学,后之弊患乎不思。证之以实而运之于虛,庶几学经之道也。乃近来为学之士,忽设一考据之名目,循去年在山东时,曾作札与孙渊如观察,反覆辨此名目之非。[14]

在引述焦循此信后,钱先生说:“此与东原以义理、考据、辞章分学术为三途者,深浅有殊,而与实斋《文史通义》议论,颇相桴鼓也。里堂之所以深恶于考据者,正为其不能用思以求通。”[15]

嘉庆一朝,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皆已达穷而生变之时代。一方面新的因素在萌芽,另一方面则是旧的习惯顽固地制约着历史的前进。在焦循的思想中,这种沉重的历史局限,也在牢牢地羁绊着他。因此,钱宾四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专设一题,以批评“里堂论学缺点”。钱先生说:“里堂虽力言变通,而里堂成学格局,实仍不脱据守范围。凡其自所创通之见解,必一一纳之《语》、《孟》、《周易》。里堂虽自居于善述,然自今观之,与当时汉学据守诸家,想仍不免五十步之与百步耳。”[16]

至于焦循思想与为学之“不脱据守范围”,钱宾四先生提出三条理由为佐证。第一,“里堂既为《论语通释》,又为《孟子正义》,集中论义理诸篇,亦必以《语》、《孟》话头为标题。言义理决不能出孔、孟,此非仍据守而何?”第二,“其治孔、孟,仍守六籍为经典,虽于《诗》、《礼》诸端,未多发挥,而奇思奥旨,往往寄之治《易》诸书。不知《易》之为书,未必即是孔门之教典也。”第三,“里堂既务为通核,乃不愿为考据著述分途。《论语通释》专言义理,乃早成之书,未刻入《雕菰楼全书》,而别为《论语补疏》,与《易通释》、《孟子正义》诸书,均以发抒义理之言与考据名物训诂者相错杂出,遂使甚深妙义,郁而不扬,掩而未宣。以体例言,显不如东原《原善》、《疏证》别自成书,不与考据文字夹杂之为得矣。”以此三条佐证为根据,钱先生对焦循思想及一时学风作出判断云:“故其先谓经学即理学,舍经学安所得有理学者,至是乃感义理之与训诂考据,仍不得不分途以两全。(原注:《雕菰楼集》卷7《申戴篇》,述东原临终之言曰,生平读书,绝不复记,到此方知义理之学可以养心。里堂极辨东原所谓义理,乃其自得之义理,非讲学家《西铭》、《太极》之义理。然要知考据与义理,在东原自身,显属两事,未能并归一体矣。)此则经学权威必以此降落,而学风将变之候也。”[17]

钱宾四先生论乾嘉思想,以戴震、章学诚和焦循为鼎足而立之三大师。钱先生说:“里堂论学,极多精卓之见。彼盖富具思想文艺之天才,而溺于时代考据潮流,遂未能尽展其长者。然即其思想上之成就言之,亦至深湛,可与东原、实斋鼎足矣。”[18]从戴震经章学诚到焦循,三位学术大师留下的历史足迹,为我们认识乾嘉时代的思想演进,进而把握一时之学术主流,提供了具有典型意义的依据。诚如钱宾四先生梳理和比较三家之学以后所云:“合观东原、实斋、里堂三人之学,正可以见斯间之消息矣。”[19]

[1] 同上书,第475页。

[2]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322页。

[3]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323—324页。

[4] 同上书,第325页。

[5]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327页。

[6] 同上书,第332页。

[7]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380—381页。

[8]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29《上钱辛楣宫詹书》。

[9]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381页。

[10] 章学诚:《文史通义》(遗书本)外篇3《与汪龙庄书》。

[11] 章学诚:《文史通义》(遗书本)外篇3《报黄大俞先生》。

[12] 章学诚:《文史通义》(遗书本)外篇3《与汪龙庄书》。

[13]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416—417页。

[14] 焦循:《雕菰楼集》卷13《与刘端临教谕书》。

[15]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469页。

[16] 同上书,第475—476页。

[17]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476页。

[18] 同上书,第455页。

[19] 同上书,第4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