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乾嘉经学一趋考据之缘由(1 / 1)

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经学中人何以一趋训诂考索,而有乾嘉学派之谓?钱宾四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虽不像梁任公先生同名论著之辟为专题讨论,但真知灼见,则每在字里行间。关于这个问题,钱先生之所论,在如下几个方面,尤称创获。

第一,清代学术与宋明学术是一个后先相承的整体。钱先生之《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开宗明义即指出:“窃谓近代学者每分汉宋疆域,不知宋学,则亦不能知汉学,更无以评汉宋之是非。”[1]循此以进,宾四先生将论学的重点摆在揭示学术发展的内在逻辑上,先生说:

治近代学术者当自何始?曰必始于宋。何以当始于宋?曰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则无以评汉宋之是非。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然其时如夏峰、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篙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2]

钱先生高屋建瓴,在上引大段论述中,准确地揭示了从宋学到清学间必然的内在联系。

第二,清代的考证学,渊源乃在明中叶以降诸儒。在讨论清代考证学渊源时,钱宾四先生不赞成简单地用王朝更迭来断限。一方面,钱先生既肯定清初诸儒顾亭林、阎百诗等对乾嘉学术的深刻影响,指出:“治音韵为通经之钥,而通经为明道之资,明道即所以救世。亭林之意见如是。乾嘉考证学即本此推衍,以考文知音之工夫治经,即以治经工夫为明道,诚可谓得亭林宗传。”另一方面,宾四先生又否定了以顾亭林为汉学开山的主张。他说:

亭林论学本悬二的,一曰明道,一曰救世。其为《日知录》,又分三部,曰经术、治道、博闻。后儒乃打归一路,专守其经学即理学之议,以经术为明道,余力所汇,则及博闻。至于研治道,讲救世,则时异世易,继响无人,而终于消沉焉。若论亭林本意,则显然以讲治道救世为主。之后之学亭林者,忘其行己之教,而师其博文之训,已为得半而失半。又于其所以为博文者,弃其研治道、论救世,而专趋于讲经术、务博闻,则半之中又失其半焉。且所失者胥其所重,所取胥其所轻。取舍之间,亦有运会,非尽人力。而近人率推亭林为汉学开山,其语要非亭林所乐闻也。[3]

惟其如此,所以钱宾四先生认为:“清儒言考证推本顾、阎者,乃以本朝自为限断,亦不谓其事由两人特造,更无来历也。”至于这个“来历”,钱先生则以《四库总目》和乾嘉通儒焦循之所论为据,直溯明中叶以降诸儒杨慎、焦竑、陈第、方以智等。他说:“清廷馆阁词臣序清儒考证之学,亦谓沿明中叶杨慎诸人而来,不自谓由清世开辟也。”又说:“理堂在野,亲值汉学极盛,推溯来历,亦谓起明季,与四库馆臣之言相应。”钱先生的结论是:“此自清儒正论,谓考证由顾、阎开山,其说起晚近,按实固无据也。”[4]

第三,把握学术消息不可脫离社会历史环境变迁。钱宾四先生就此指出:

自乾嘉上溯康雍,以及于明末诸遗老。自诸遗老上溯东林,以及于阳明。更自阳明上溯朱陆,以及北宋之诸儒。求其学术之迁变,而考合之于世事,则承先启后,如绳秩然,自有条贯。[5]

将学术变迁与社会历史的演进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考察,从而发现其间秩然有序的条贯,或者说是规律,这便是钱宾四先生所揭示的一个基本为学方法论。

就乾嘉考据学的形成而言,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钱宾四先生从学术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角度,具体作了3个方面的梳理。

首先,是对经学考古之风与八股时文关系的论究。在这个问题上,钱先生以宋学中人姚鼐、李兆洛之所论为据,指出:“是皆以清代汉学为激起于八股也。”继之又引王昶为惠栋所撰墓志铭而阐发云:“此亦以乾嘉经学发轫,针对当之时文应举言也。”最后则据江藩《汉学师承记》所述而得出结论:“谓乾嘉经学考古之风为有激于举业,固清儒之公言矣。”[6]

其次,是对理学不振缘由的探讨。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钱宾四先生辟出专章,通过李绂学术的论究,以觇一时理学盛衰之根源。对于李绂学术之历史地位,钱先生评价甚高,认为:“以有清一代陆王学者第一重镇推之,当无愧矣。”在回顾李氏一生浮沉宦海,几度濒于斩首的遭遇之后,钱先生指出:

穆堂之在圣朝,得保首领已万幸,尚何高言践履功业!谢山深悲之,曰:“公平生以行道济时为急,用世之心最殷,故三黜而其志未尝少衰,浩然之气亦未尝少減。然而霜雪侵寻,日以剝落,菁华亦渐耗。”又曰:“公有万夫之稟,及中年百炼,芒彩愈出。岂知血肉之躯,终非金石,竟以是蕉萃殆尽。”嗟乎!是可谓深识穆堂之志气遭遇者矣。(原注:汤潜庵、全谢山,遭遇皆至酷。)如是而言义理经济,几乎其不折入于训诂考据之业者。

正是以李穆堂学行的梳理为典型事例,钱宾四先生遂得出一明确之认识,“清学自义理折入于考据”,实为历史之必然。[7]

最后,是论证清廷的政治高压对学术发展的严重桎梏。《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首章,钱宾四先生即提出“学术流变,与时消息”的主张。对于明清更迭之后,清廷政治高压予学术的恶劣影响,钱先生尤为关注。他就此指出:“康雍以来,清廷益以高压锄反侧,文字之狱屡兴。学者乃以论政为大戒,钳口不敢吐一辞。重足叠迹,群趋于乡愿之一途。”[8]该书第11章,在讨论龚自珍及晚清政论之复兴时,钱先生再度指出:“嘉道以还,清势日陵替。坚冰乍解,根蘗重萌,士大夫乃稍稍发舒为政论焉。而定庵则为开风气之一人。”

由嘉道而反观前此近二百年之清代历史,钱宾四先生将学术史与社会史相结合,遂得出“乾嘉经学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的答案。钱先生说:“清儒自有明遗老外,即少谈政治。何者?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力,严压横摧于上,出口差分寸,即得奇祸。习于积威,遂莫敢谈。不徒莫之谈,盖亦莫之思,精神意气,一注于古经籍。本非得已,而习焉忘之,即亦不悟其所以然。此乾嘉经学之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也。”[9]

[1]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自序》,第1页。

[2]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1章《引论》上,第1页。

[3]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145页。

[4] 同上书,第136页。

[5] 同上书,第20页。

[6] 同上书,第141页。

[7]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285页。

[8] 同上书,第18—19页。

[9]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第5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