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者,承杨艳秋博士示以章实斋集外佚札二通影印件。此件原载《大公报》1946年11月6日文史版,系由已故明清史专家黄云眉先生过录,1980年4月,刊布于齐鲁书社出版之黄先生遗著《史学杂稿续存》。[1]实斋集外佚札二通,一为致曹慕堂学闵之《上慕堂光禄书》,一为致钱晓征大昕之《上晓征学士书》。读此二札,关于实斋与钱晓征往还之一重要故实,朗然澄清,为之一快。谨将个中缘由略述如后,以请诸位指教。
第一,章实斋与钱晓征,同为乾嘉间著名史家,唯立身旨趣、为学路数皆存在较大距离,故而二人间纵有往还,却罕见有关文字留存。传世之晓征《潜研堂文集》,几无实斋踪影。而实斋之《章氏遗书》中,除代其幕主毕沅撰《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外,[2]只有《上辛楣宫詹书》一通。[3]然而此一仅存之书札撰于何时,迄今依然是尚无定说的问题。
胡适之先生早年为章实斋做年谱,系《上辛楣宫詹书》于嘉庆三年戊午,谱主时年61。之所以如此处理,乃因实斋是年有《戊午钞存》1卷,《上辛楣宫詹书》即在其中。1928年,适之先生请姚达人先生增订6年前所著《章实斋先生年谱》,则放弃旧说,将《上辛楣宫詹书》改系于乾隆三十七年,谱主时年35。胡、姚二位先生于章实斋学行的此一判定,其根据乃在章氏致朱春浦棻元之《候国子司业朱春浦先生书》。因为该书篇末有云:“是以出都以来,颇事著述,斟酌艺林,作为《文史通义》。书虽未成,大指已见辛楣先生候牍,所录内篇三首,并以附呈。”[4]正是以此为依据,胡、姚二位先生遂做出判断:“所谓辛楣先生候牍,即《上辛楣宫詹书》,辛楣即钱大昕。”于是《章实斋先生年谱》增订本在大段摘引章氏之《上辛楣宫詹书》后,特地加以按语云:“此书在浙本题注为《戊午钞存》之一,故本年谱初版列在戊午年下。今据《候朱春浦书》,知是此年之作。”[5]
胡适之、姚达人两先生的上述判断确实否?如果仔细检核章实斋之《上辛楣宫詹书》,则可发现其间难以弥合之疑窦。《章实斋先生年谱》增订本在摘引《上辛楣宫詹书》时,未审是否为避免文字冗长的缘故,以删节符号略去了该书的一段重要文字。即“戴东原尝于筵间偶议秀水朱氏,箨石宗伯至于终身切齿,可为寒心。”[6]其实,这是一段判定《上辛楣宫詹书》写作时间的重要文字,万万不可忽略不引。倘若当年胡、姚二位先生于实斋此书不做删节,而在此段略去的文字上多下些工夫,抑或就不会改变年谱初印本的系年了。
第二,《上辛楣宫詹书》所云戴东原震与钱箨石载因论学失和,以致钱氏“终身切齿”事,乃乾隆中叶以后一学术公案。章实斋于此虽语焉不详,但翁复初方纲则有专文议及。翁复初乃钱、戴二人发生争议时的见证人之一,事后曾就此有专书致程鱼门晋芳,以平停二家争议。据翁氏《复初斋文集》所载《与程鱼门平钱戴二君议论旧草》记:
昨箨石与东原议论相诋,皆未免于过激。戴东原新入词馆,斥詈前辈,亦箨石有以激成之,皆空言无实据耳。箨石谓东原破碎大道,箨石盖不知考订之学,此不能折服东原也。诂训名物,岂可目为破碎?学者正宜细究考订训诂,然后能讲义理也。……今日钱、戴二君之争辨,虽词皆过激,究必以东原说为正也。然二君皆为时所称,我辈当出一言持其平,使学者无歧惑焉。[7]
据考,翁氏此札原无年月,而札中有“戴东原新入词馆”一语,则时间可以大致推知。据段玉裁辑《戴东原先生年谱》记,东原于乾隆二十七年举乡试,后屡经会试不第,直至三十八年春《四库全书》开馆,始以举人特召,“奉召充纂修官,仲秋至京师”[8]。至于入翰林院为词臣,则是进京一年多后的乾隆四十年五月。段谱云:“是年会试不第,奉命与乙未贡士一体殿试,赐同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9]而《清高宗实录》于是年五月亦有明确记录:“庚申,……内阁翰林院带领新进士引见。得旨:……戴震……著改为翰林院庶吉士。”[10]
戴东原于乾隆四十年五月始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翁复初所云“新入词馆”当即指此而言。而翌年五月,钱箨石便以内阁学士出任山东学政。[11]因此,戴、钱二人因论学不合而发生争议,只可能是乾隆四十年五月至四十一年五月间的事情。同样的道理,翁复初致书程鱼门,试图弥合钱、戴二家争议,也当在此一期间。
既然如此,《上辛楣宫詹书》所议有乾隆四十、四十一年间事,自然就不可能写于事发之前的乾隆三十七年。此外,章实斋素以能文自负,书中既云钱箨石“终身切齿”,据“终身”二字,则当在钱氏故世之后。至于箨石之卒年,据《清史列传》、《清史稿》及钱氏其他碑传文所记,皆为乾隆五十八年癸丑。[12]因此,章实斋之《上辛楣宫詹书》,只能写于钱箨石故世之后,而不会是箨石尚健在,且无从与戴东原发生争议的乾隆三十七年。
惟其如此,所以20世纪30年代中,钱宾四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虽然采纳了胡、姚二位先生的研究成果,将章实斋《上辛楣宫詹书》系于乾隆三十七年,但同时也提出了疑问。宾四先生认为:“上辛楣一书,似经晚年点定,非尽当日笔致也。”[13]
第三,祖武早年读胡适之、姚达人、钱宾四诸位先生大著,结合翻检《章氏遗书》、《复初斋文集》等多种文献,于章实斋《上辛楣宫詹书》真相,积疑久蓄,耿耿不释。两年前,曾向友人梁君勇述及此一蓄疑。梁君虽多方努力,唯苦无直接证据而搁置。今春,杨君艳秋博士知难而进,勤于爬梳,终在仓修良、叶建华二位教授著《章学诚评传》中找到线索,按图索骥遂觅得黄云眉先生过录之章实斋集外佚札二通。获此宝贵佚札,合《章氏遗书》所存《候国子司业朱春浦先生书》比照并观,则蓄疑可释,故实了然。
《上慕堂光禄书》开篇云:“秋气转清,南州木叶渐索,夜堂闻蟋蟀声,似有风土之异,始觉浪迹江湖又一年矣。夏间迂道返浙,十里故土,便如隔世。值均弼先生观察宁绍,渡江相见,为道先生近履,及受之、申之两兄颇悉。”均弼姓冯,名廷丞,一字子弼,乾隆三十七年任浙江宁绍台兵备道,驻节宁波。后官至湖北按察使,于四十九年卒于任所。章实斋为其撰《湖北按察使冯君家传》,有云:“余于壬辰之夏,访君宁波道署。”[14]即《上慕堂光禄书》所云“夏间迂道返浙”事。诚如胡、姚二位先生《章实斋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七年、三十五岁”条所记:“夏,先生访宁绍台兵备道冯廷丞于宁波道署。”[15]实斋于上年十月出都,随其师朱笥河筠赴安徽学政任,至是年秋,时已一年,故而有“浪迹江湖又一年”之叹。章氏此书又云:“在绍伏疴两月,颇惧得过日多。裒集所著《文史通义》,其已定者,得内篇五,外篇二十有二。文多不可致,谨录三首,求是正讫,转致辛楣先生、朱春浦师。两处书俱未缄,亦乞阅后封致。”书末再云:“外文三篇,并呈朱春浦师及辛楣先生,以缮录手不暇给也。”[16]可见,实斋是时始撰《文史通义》,已成“内篇五,外篇二十有二”,此其一。其二,呈文三篇并致钱、朱二位先生札,皆请曹慕堂转交。其三,章氏致曹、钱、朱三先生札,写于同时同地。
《候国子司业朱春浦先生书》篇首云:“不侍函丈,才匝岁耳。”又云:“学诚二十年不见江南秋矣。”揆之实斋生平,则为乾隆三十七年事无疑。该书篇末云:“出都以来,颇事著述,斟酌艺林,作为《文史通义》。书虽未成,大指已见辛楣先生候牍,所录内篇三首,并以附呈。先生试察其言,必将有以得其所自。”[17]章氏于此,依然述及始撰《文史通义》事,不惟告以“大指已见辛楣先生候牍”,而且录呈内篇三首亦与致钱竹汀书同。由此可见,候朱先生书与致钱先生书确系同时所写,二书即托曹慕堂转致者。
根据上引二书,章实斋同时所致钱竹汀书,至少应该具备两个特征,第一是时间上的特征,即乾隆三十七年秋天所写,第二是内容上的特征,书中当有大段文字阐述《文史通义》之撰述宗旨。就现存《章氏遗书》中所录《上辛楣宫詹书》而言,这两方面的特征皆不具备。倒是《大公报》1946年11月刊布之实斋佚札《上晓征学士书》,则与这些特征若合符契。
一如前引二书,章实斋之《上晓征学士书》,不惟于书首云:“自出都门,终日逐逐。江南秋高,风日清冽,候虫木叶,飒飒有南北风气之殊。因忆京华旧游,念久不获闻长者绪论,以为耿耿。敬想入秋来,起居定佳,伏维万福。”而且更于篇末明确道出撰书时间、地点,即“八月二十二日二鼓,太平府署中”。这就是说,《上晓征学士书》系乾隆三十七年八月二十二日所写,撰文地点在安徽太平府(治所在今当涂县)衙署。尤可注意者,是该书阐发《文史通义》撰述宗旨的大段文字。实斋书于此云:
学诚自幼读书,无他长,惟于古今著述渊源,文章流别,殚心者盖有日矣。尝谓古人之学,各有师法,法具于官,官守其书,因以世传其业。……秦火而后,书失传而师法亦绝,今所存者,特其纲目。《司空篇》亡,六卿联事之义,又不可以强通,条贯散失,学术无所统计,(计字疑误,似当为纪,或系排字失误——引者。)所赖存什一于千百者,向、歆父子之术业耳。盖向、歆所为《七略》、《别录》者,其叙六艺百家,悉惟本于古人官守,不尽为艺林述文墨也。其书虽轶,而《班史·艺文》独存。《艺文》又非班固之旧,特其叙例犹可推寻。故今之学士,有志究三代之盛,而溯源官礼,纲维古今大学术者,独《汉艺文志》一篇而已。夫《艺文》于贾谊《左传训故》,董仲舒说《春秋》事,尹更始《左传章句》,张霸《尚书百两篇》,及叔孙《朝仪》,韩信《军法》,萧何《律令》之类,皆灼然昭著者,未登于录。秦官《奏事》,《太史公书》,隶于《春秋》,而诗赋五种,不隶《诗经》。要非完善无可拟议者。然赖其书,而官师学术之源流,犹可得其仿佛。故比者校雠其书,申明微旨,又取古今载籍,自六艺以降,讫于近代作者之林,为之商榷利病,讨论得失。拟为《文史通义》一书,分内、外、杂篇,成一家言。虽草创未及什一,然文多不能悉致,谨录三首呈览,阁下试平心察之,当复以为何如也。
章实斋于他人不轻许可,何以独引钱竹汀为《文史通义》知音?从《上晓征学士书》所云可见,其缘由主要有二。一是钱竹汀博学多识,尤以史学最称专精,且长实斋整整10岁,故而一如前引,章氏尊之为“长者”。二是钱竹汀结撰《元史艺文志》,章实斋见过初稿,佩服竹汀“精于校雠”,因之而引为同志。用实斋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阁下精于校雠,而益以闻见之富,又专力整齐一代之书,凡所搜罗撰述,皆足追古作者而集其成。即今绍二刘之业而广班氏之例者,非阁下其谁托!”[18]
综上所考,章实斋乾隆三十七年所致钱竹汀书,应为《大公报》1946年11月6日刊布之《上晓征学士书》,而非今本《章氏遗书》所录《上辛楣宫詹书》。[19]因此,胡适之先生初纂《章实斋先生年谱》,系《上辛楣宫詹书》于嘉庆三年,最是允当,而增订本改系于乾隆三十七年,则偶然疏失矣。
[1] 黄云眉:《史学杂稿续存》之《杂考》附录2《章氏遗书未收之实斋手札二通》,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347—351页。
[2]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9《为毕制军与钱辛楣宫詹论续鉴书》。
[3]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29《上辛楣宫詹书》。
[4]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22《候国子司业朱春浦先生书》。
[5] 胡适著、姚名达订补:《章实斋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七年、三十五岁”条,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第25—26页。
[6]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29《上辛楣宫詹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32页。
[7] 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7《理说驳戴震作》附《与程鱼门平钱戴二君议论旧草》。
[8] 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三十八年、五十一岁”条。
[9] 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乾隆四十年、五十三岁”条。
[10] 《清高宗实录》卷982“乾隆四十年五月庚申”条。
[11] 《清高宗实录》卷1009“乾隆四十一年五月壬辰”条。
[12] 《清史列传》卷25、《清史稿》卷305之钱载本传及朱休度《礼部侍郎秀水钱公载传》,记钱箨石卒年皆为乾隆五十八年癸丑。钱氏任礼部侍郎,乃乾隆四十五年三月事,至此始可称“宗伯”。
[13]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418页。
[14]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17《湖北按察使冯君家传》。
[15] 胡适著、姚名达订补:《章实斋先生年谱》“乾隆三十七年、三十五岁”条,第24页。
[16] 章学诚:《上慕堂光禄书》,见黄云眉《史学杂稿续存》之《杂考》附录2《章氏遗书未收入之实斋手札二通》,第347—348页。
[17] 章学诚:《章氏遗书》卷22《候国子司业朱春浦先生书》。
[18] 章学诚:《上晓征学士书》,见黄云眉《史学杂稿续存》之《杂考》附录2《章氏遗书未收入之实斋手札二通》,第348—351页。
[19] 据钱大昕《竹汀居士年谱》记,竹汀于乾隆三十七年春,补翰林院侍读学上,而任詹事府少詹事,乃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