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氏父子的创始之功(1 / 1)

《宋元学案》的结撰,首倡于黄宗羲,续修于其子百家。为山复篑,后海先河,谨述黄氏父子创辟之功如后。

(一)黄宗羲的发凡起例

在完成《明儒学案》之后,黄宗羲以耄耋之年,又致力于《宋元学案》的结撰。据全祖望所撰《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记,宗羲“晚年,于《明儒学案》之外,又辑《宋儒学案》、《元儒学案》,以志七百年来儒苑门户。……尚未成编而卒。”[1]虽因代远年湮,我们今天已无从知道黄宗羲当年董理《宋儒学案》、《元儒学案》的始末,但是其发凡起例的辛勤劳作,在今本《宋元学案》中,依然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在宋元两代《学案》的纂修过程中,黄宗羲的创始之功,除编纂体例一仍《明儒学案》格局之外,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第一,大体确立卷帙次第。

今本100卷《宋元学案》之中,据道光间整理书稿的王梓材、冯云濠介绍,其卷帙次第,在黄宗羲生前,已经粗具眉目。

关于全书的托始于胡瑗、孙复,王梓材明确地指出,其议即首倡于黄宗羲。王氏于此说:“谢山(全祖望——引者)以梨洲编次《学案》托始于安定、泰山者,其意远有端绪。”[2]之后,康节、濂溪、明道、伊川、横渠五学案,其编次亦皆源自黄宗羲。全祖望将各案一分为二,于《横渠学案》即有称道黄宗羲的疏证之功语,他说:“横渠先生勇于造道,其门户虽微有殊于伊洛,而大本则一也。其言天人之故,间有未当者,梨洲稍疏证焉,亦横渠之忠臣哉!”[3]卷33《荥阳学案》,黄宗羲初稿附见于《安定学案》,后为全祖望表而分立。卷31《吕范诸儒学案》,黄宗羲初本题作《蓝田学案》。卷32《周许诸儒学案》、卷33《王张诸儒学案》,前者原题《永嘉学案一》,后者则附《康节学案》。卷36《紫微学案》亦为全氏分立,旧在《和靖学案》之中。卷41至卷43《衡麓》、《五峰》、《刘胡诸儒》三学案,宗羲初稿皆在《武夷学案》中。而卷52至卷55《艮斋》、《止斋》、《水心》三学案,宗羲本亦同置《永嘉学案》中。同样,卷56之《龙川学案》,宗羲则题作《永康学案》。而卷57、卷58《梭山复斋》、《象山》和卷74至卷76《慈湖》、《絮斋》、《广平定川》及卷93之《静明宝峰》诸学案,宗羲初稿俱在《金溪学案》中。他如卷48、卷49《晦翁学案》之称《紫阳学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学案》之称《金华学案》,卷85《深宁学案》之附于《西山学案》,卷86、卷87《东发》、《静清》二学案之题《四明朱门学案》,卷69《介轩学案》之题《新安学案》,卷90、卷91《鲁斋》、《静修》二学案之同列《北方学案》。凡此,皆可窥见黄宗羲筚路蓝缕的艰辛劳作。

第二,论定诸家学术。

今本《宋元学案》中,尚存黄宗羲按语58条。这些按语论定各家学术,或张大师说,或独抒己见,于探讨黄宗羲结撰《宋元学案》的著述思想,弥足珍贵。谨依卷帙先后,掇其大要,略加引述。

卷10《百源学案》下,黄宗羲于著录高攀龙评邵雍学术“如空中楼阁”之语后,有按语云:“康节反为数学所掩,而康节数学,《观物外篇》发明大旨。今载之《性理》中者,注者既不能得其说,而所存千百亿兆之数目,或脱或讹,遂至无条可理。盖此学得其传者,有张行成、祝泌、廖应淮,今寥寥无继者。余尝于《易学象数论》中为之理其头绪,抉其根柢。”[4]这一段按语是说邵雍学术,其大旨于《观物外篇》多有阐发,而明初修《性理大全》,不识别择,庞杂无类,以致使之无条可理,黯然不明。所以黄宗羲既撰《易学象数论》理其头绪,又于《宋元学案》中立《康节学案》,载其《观物外篇》,以明邵氏学术。至于邵雍学术的传衍,黄宗羲原将案主门人附载《康节学案》中,全祖望则分立为《王张诸儒学案》和《张祝诸儒学案》。同样是述邵氏门人,黄宗羲于王豫(字悦之,又字天悦)传略后,所加按语则又略异前引。他写道:“康节之学,子文(雍子伯温——引者)之外,所传止天悦,此外无闻焉。盖康节深自秘惜,非人勿传。……天悦无所授,以先生之书殉葬枕中。未百年而吴曦叛,盗发其冢,有《皇极经世体要》一篇,《内外观物》数十篇。道士杜可大贿得之,以传廖应淮,应淮传彭复,彭复传傅立,皆能前知云。”[5]全祖望正是合此二段按语,多方搜辑,遂将《康节学案》黄氏旧稿分而三之。

卷12《濂溪学案》下,在全文引录周敦颐《太极图说》之后,黄宗羲案云:“朱子以为,阳之动为用之所以行也,阴之静为体之所以立也。夫太极既为之体,则阴阳皆是其用。如天之春夏,阳也;秋冬,阴也。人之呼,阳也;吸,阴也。宁可以春夏与呼为用,秋冬与吸为体哉?缘朱子以下文主静立人极,故不得不以体归之静。先师云‘循理为静,非动静对待之静’。一语点破,旷若发矇矣。”[6]这就是说,朱熹有误会《太极图说》处,唯有刘宗周之说始是正解。而对于周敦颐学术,黄宗羲在同卷他处,则有总评性的按语,他说:“周子之学,以诚为本。从寂然不动处握诚之本,故曰主静立极。本立而道生,千变万化皆从此出。化吉凶悔吝之途,而反复其不善之动,是主静真得力处。静妙于动,动即是静。无动无静,神也,一之至也,天之道也。千载不传之秘,固在是矣。”[7]黄宗羲既以诚为周学大本,进而论证“无动无静”乃千载不传之秘,独周敦颐得悟。因此,他不赞成指周氏之学为源于佛老之说。黄宗羲就此指出:“后世之异论者,谓《太极图》传自陈抟,其图刻于华山石,列玄牝等名,是周学出于老氏矣。又谓周子与胡卜恭(胡宿——引者)同师僧寿涯,是周学又出于释氏矣。此皆不食其肉而说味者也。使其学而果是乎,则陈抟、寿涯,周子之老聃、苌弘也。使其学而果非乎,即日取二氏而谆谆然辩之,则范缜之神灭、傅奕之昌言,无与乎圣学之明晦也。”于是宗羲以高攀龙之说为同调,得出了周氏之学“字字辟佛”的结论。他说:“顾泾阳曰,周元公不辟佛。高忠宪答曰,元公之书,字字与佛相反,即谓之字字辟佛可也。岂不信哉!”[8]

卷15《伊川学案》上,当引述程颐“人既能知见,岂有不能行”的一段语录之后,黄宗羲即加按语云:“伊川先生已有知行合一之言矣。”[9]寥寥数语,画龙点睛,其弦外之音,无非是说王守仁的“知行合一”之见并非异说,实是远承程颐,渊源有自。程门高足,谢、杨并尊。黄宗羲推许谢良佐(上蔡),于杨时(龟山)则有微词。在卷24《上蔡学案》卷首,他写有类似《明儒学案》总论的一段话,据云:“程门高弟,予窃以上蔡为第一,《语录》尝累手录之。语者谓道南一派,三传而出朱子,集诸儒之大成,当等龟山于上蔡之上。不知一堂功力,岂因后人为轩轾!且朱子之言曰,某少时妄志于学,颇借先生之言以发其趣。则上蔡固朱子之先河也。”[10]而卷25《龟山学案》之论杨时,便有“为明道(程颢)难,为伊川(程颐)易,龟山固两失之矣”的结论。他说:“朱子言,龟山晚年之出,未免禄仕,苟且就之。然来得已不是,及至,又无可为者,只是说没紧要底事。所以使世上一等人笑儒者,以为不足用,正坐此耳。此定论也。盖龟山学问从庄、列入手,视世事多不经意,走熟援而止之而止一路。若使伊川于此等去处,便毅然斩断葛藤矣。故上蔡云,伯淳最爱中立,正叔最爱定夫,二人气象相似也。龟山虽似明道,明道却有杀活手段,决不至徒尔劳攘一番。为伊川易,为明道难,龟山固两失之矣。”[11]对杨、谢二家之学如何评价,朱熹学说之是否导源谢良佐,都是可以讨论的问题。宗羲之说虽未可视为定评,但却个性鲜明,其特立独行的学术风貌皆在其中。正如全祖望所说:“谢、杨二公,谢得气刚,杨得气柔,故谢之言多踔厉风发,杨之言多优柔平缓,朱子已尝言之。而东发谓象山之学原于上蔡,盖陆亦得气之刚者也。梨洲先生天资最近乎此,故尤心折于谢。”[12]惟其如此,所以于朱熹批评谢良佐学术语,黄宗羲则多加辩诘,指出:“上蔡在程门中,英果明决。其论仁以觉、以生意,论诚以实理,论敬以常惺惺,论穷理以求是,皆其所独得,以发明师说者也。”他认为,朱熹批评谢氏“杂禅”,实因朱子“终身认理气为二”所使然。在黄宗羲看来,谢良佐之于程门,“其言语小有出入则或有之,至谓不得其师之说,不敢信也。”[13]

类似的立异朱熹处,40、42、48、50诸卷,按语所在多有。黄宗羲之立异朱子说,固然自有其立论依据,但门户之见实亦隐存其间。过于尊信王守仁的《朱子晚年定论》,朱、陆学术早异晚同之见横亘于胸,自然就会出现偏颇了。不过,黄宗羲毕竟不是门户勃谿者,而是一位见识卓然的史家。因此在卷58《象山学案》中,他所留下的大段按语,尽管未脱成见,然而依旧道出了不可拘执门户的主张。他说:“先生之学,以尊德性为宗。……紫阳之学,则以道问学为主。……先生之尊德性,何尝不加功于学古笃行,紫阳之道问学,何尝不致力于反身修德,特以示学者之入门各有先后。……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同宗孔孟。即使意见终于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于是宗羲断言:“不睹二先生之全书,从未究二先生之本末,糠粃眯目,强附高门,浅不自量,妄相诋毁。彼则曰我以助陆子也,此则曰我以助朱子也。在二先生,岂屑有此等庸妄无谓之助己乎!”[14]谈朱熹、陆九渊学术异同,倘能摒弃早异晚同的成见,黄宗羲之所论,亦不失公允持平。

同样的道理,由于黄宗羲是以一个学术史家的理智去讨论学术公案,因而颇能得中肯綮。譬如卷74《慈湖学案》之论陆九渊门人杨简,黄宗羲留下了两条按语。第一条有云:“象山说颜子克己之学,非如常人克去一切忿欲利害之私,盖欲于意念所起处将来克去。故慈湖以不起意为宗,是师门之的传也。……但慈湖工夫入细,不能如象山,一切经传有所未得处,便硬说辟倒。此又学象山而过者也。”这就是说,杨简虽得陆九渊真传,但放言高论,漫无依据,未免有违师教。第二条则说得更其直截:“慈湖所传,皆以明悟为主。……夫所谓觉者,识得本体之谓也。象山以是为始功,而慈湖以是为究竟。此慈湖之失其传也。”[15]陆九渊之学,得杨简而传,亦因杨简而失传,这就是黄宗羲对杨简学术的定论。

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史称“北山四先生”。黄宗羲辟为《金华学案》加以考论,以探讨宋元间学术史。后经全祖望修订,改题《北山四先生学案》。在这一学案中,黄宗羲亦留下按语二条。第一条专论宋末何基(北山)之学,指出:“北山之宗旨,熟读《四书》而已。……确守师说,可谓有汉儒之风焉。”第二条合论元人金履祥、许谦,兼及一时浙东学术,宗羲说:“理一分殊,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此李延平之谓朱子也。是时朱子好为笼侗之言,故延平因病发药耳。当仁山、白云之时,浙河皆慈湖一派,求为本体,便为究竟,更不理会事物。不知本体未尝离物以为本体也,故仁山重举斯言,以救时弊。”[16]

《宋元学案》全书,黄宗羲留下的按语,其最后一条见于卷89《介轩学案》。此一学案宗羲原题《新安学案》,系据案主许月卿(号山屋,婺源人)地望命名。而全祖望则改以许氏师董梦程(号介轩)号为据,题作《介轩学案》。按语中,黄宗羲论新安一地元初学风之演变大势云:“新安之学,自山屋一变而为风节。盖朱子平日刚毅之气,凛不可犯,则知斯之为嫡传也。彼以为风节者,意气之未融,而以屈曲随俗为得,真邪说之诬民者也。先师尝言,东汉之风节,一变至道,其有见于此乎!”[17]

(二)黄百家的续事纂修

黄宗羲晚年,虽发愿结撰《宋元儒学案》,无奈年事已高,时不再与,书稿眉目粗得,即告赍志而殁。其子百家承父未竟,续事纂修,为《宋元学案》的成书,建树了不可磨灭的业绩。

黄百家为宗羲第三子,原名百学,字主一,号耒史。他生当明清鼎革的乱离之中,青少年时代,因其父从事抗清斗争,四方转徙,无暇课督,因而使百家有“失学”[18]之叹。早年,曾随鄞县武师王来咸习武,于拳法、剑术皆颇得其传。后来,百家于此段经历似感不妥,屡有反省,用他的话来说,就叫做“几失足为狭邪无俚之徒”[19]。康熙初,其父返乡,息影家园,百家始得朝夕相随,兼习举子业。康熙六年,黄宗羲讲学宁波,百家与甬上诸贤如陈赤衷、陈锡嘏、万斯大、万斯同等共学于讲经会中。从此,绍兴、慈溪、海宁,凡宗羲讲学所至,百家皆得相随,耳濡目染,学业日进。康熙十八年,清廷重开《明史》馆,礼聘黄宗羲。宗羲婉言谢绝,后不堪纠缠,遂让弟子万斯同、万言叔侄北上,入京预修《明史》。康熙二十六年,再命百家入《明史》馆总裁徐元文京邸,同万斯同一道以布衣修史。二十九年夏,徐元文失官南归,百家与万斯同皆为主事者挽留,修史于京中江南会馆。后因黄宗羲年高体衰,百家遂携书稿南还,专意于《天文》、《历法》诸志的结撰。三十一年七月,《明儒学案》得河北故城贾润资助刊刻。润死,子朴继承其事。黄宗羲闻讯,抱病口授序文,由百家笔录成篇。

黄宗羲故世之后,留下4部未竣遗著,即《宋儒学案》、《元儒学案》、《宋文案》、《元文案》。后来,黄百家虽有志《明史》,却因其父遗志未竟而未再入京修史。康熙三十七年春,万斯同省亲南返,向黄百家转达史馆总裁王鸿绪的聘请,拟约百家于秋间结伴入京。万斯同说:“吾学博于汝,而笔不及汝,《明史》之事,乐得子助。”[20]百家为完成父业,终未得行。晚年的黄百家,致力于《宋元儒学案》和《宋元文案》的纂修,于《宋元儒学案》用力尤勤。后虽一如其父,未能蒇事而去世,但于今本《宋元学案》中,同样留下了他辛勤耕耘的足迹。

黄百家之于《宋元学案》,其辛勤劳作可以归纳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是整理父稿,拾遗补阙;二是阐发父说,论定学术。兹举其大要,略述如后。

第一,整理父稿,拾遗补阙。

一部《宋元学案》,经黄百家手所纂辑者,除尔后全祖望补修各案外,可谓无案不然。仅百家自述所及,便已称俯拾即是。譬如卷一《安定学案》,案中著录的众多胡瑗门生弟子,有34人的资料即为百家所搜集。他于此写道:“安定先生初教苏、湖,后为直讲,朝命专主太学之政。先生推诚教育,甄别人物,有好尚经术者,好谈兵战者,好文艺者,好尚节义者,使之以类群居讲习。先生时时召之,使论其所学,为定其理。或自出一义,使人人各对,为可否之。或就当时政事,俾之折衷。故人皆乐从而有成效。……先生之教法,穷经以博古,治事以通今,成就人才,最为得当。自后濂、洛之学兴,立宗旨以为学的,而庸庸之徒反易躲闪。是语录之学行而经术荒矣。当时安定学者满天下,今广为搜索,仅得三十四人,然而铮铮者在是矣。”[21]又如卷9《百源学案》上所著录之邵雍《观物内外篇》、《渔樵问答》等,亦出黄百家手。他说:“先生《观物内外篇》,《内篇》先生所自著,《外篇》门弟子所述。《内篇》注释,先生子伯温也。”又说:“《黄氏日抄》云,《伊川至论》第8卷载《渔樵问答》,盖世传以为康节书者,不知何为亦剿入其中。近世昭德先生晁氏《读书记》,疑此书为康节子伯温所作。今观其书,惟天地自相依附数语,为先儒所取,余多肤浅。子文得家庭之说而附益之,明矣。今去其问答浮词并与《观物篇》重出者,存其略焉。”[22]再如卷11《濂溪学案》所著录黄宗羲对《通书》的笺注,亦系黄百家所辑录。他于此不惟详加案说于篇末,而且还在卷首解释道:“《通书》,周子传道之书也。朱子释之详矣,月川曹端氏继之为《述解》,则朱子之义疏也。先遗献嫌其于微辞奥旨尚有未尽,曾取蕺山子刘子说,笺注一过。谨条载本文下,间窃附以鄙见。”[23]他如卷13《明道学案》、卷17《横渠学案》,以及卷82《北山四先生学案》和卷90《鲁斋学案》等,黄百家的辛勤耕耘,皆历历在目,不遑备举。

第二,阐发父说,论定学术。

据笔者粗略统计,在今本《宋元学案》中,载有黄百家按语210条。其数量之多,不惟成数倍地远逾其父,而且也可媲美全祖望。这些按语,除部分属于考明疑似、辩证是非之语外,多系阐发其父遗说,以论定各家学术,实有类于《明儒学案》之诸家学术总论。譬如前引卷1《安定学案》之评胡瑗学术,即可视为该案总论。又如卷2《泰山学案》之论孙复学术,亦可作如是观。百家于案主孙氏传略后,先于按语中引述黄震之说,以说明“宋兴八十年,安定胡先生、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始以师道明正学,继而濂、洛兴矣。故本朝理学虽至伊洛而精,实自三先生而始”。继之则陈述己说云:“盖先生应举不第,退居泰山,聚徒著书,以治经为教。先生与安定同学,而《宋史》谓瑗治经不如复。安定之经术精矣,先生复过之。惜其书世少其传,其略见徂徕作《泰山书院记》。”同卷孟宗儒传略后,百家亦有按语一段,在详尽称引其父辩证《明史》不可沿《宋史》之陋,而立《道学传》语之后,即申以己说云:“先文洁曰,本朝理学,实自胡安定、孙泰山、石徂徕三先生始。朱文公亦云,伊川有不忘三先生之语。即考诸先儒,亦不谬也。”[24]再如卷48《晦翁学案》,朱熹传略后之黄百家按语,亦无异该案总论。他说:“紫阳以韦斋为父,延平、白水、屏山、籍溪为师,南轩、东莱诸君子为友,其传道切磋之人,俱非夫人之所易姤也。禀颖敏之资,用辛苦之力,尝自言曰,某旧时用心甚苦,思量这道理,如过危木桥子,相去只在毫发之间,才失脚便跌下去。可见先生用功之苦矣。而又孜孜不肯一刻放懈。其为学也,主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而博极群书,自经史著述而外,凡夫诸子、佛老、天文、地理之学,无不涉猎而讲究也。其为间世之巨儒,复何言哉!”[25]类似总论性的按语,卷83《双峰学案》、卷87《静清学案》等,所在多有。卷86《东发学案》,百家秉其父说,原题《四明朱门学案》2,于黄震传略后,他尽引其父论为按语道:“先遗献曰,嗟夫!学问之道,盖难言哉。无师授者,则有多歧亡羊之叹;非自得者,则有买椟还珠之诮。所以哲人代兴,因时补救,视其已甚者而为之一变。当宋季之时,吾东浙狂慧充斥,慈湖之流弊极矣,果斋、文洁不得不起而救之。然果斋之气魄,不能及于文洁,而《日抄》之作,折衷诸儒,即于考亭亦不肯苟同,其所自得者深也。今但言文洁之上接考亭,岂知言哉?”[26]

此外,黄百家所写按语,于各家学术源流述之甚详,始终有一全局在胸。譬如卷25《龟山学案》,于杨时传略之后,百家有按语云:“二程得孟子不传之秘于遗经,以倡天下。而升堂睹奥,号称高第者,游、杨、尹、谢、吕,其最也。顾诸子各有所传,而独龟山之后,三传而有朱子,使此道大光,衣被天下。则大程道南目送之语,不可谓非前谶也。”[27]如此论杨时予南宋理学的影响,兼及朱熹学术渊源,显然要较其父之推尊谢良佐更接近历史真实。又如卷58《象山学案》之述朱、陆学术之争,黄百家亦有摆脱门户之论。他说:“子舆氏后千有余载,缵斯道之坠绪者,忽破暗而有周、程。周、程之后曾未几,旋有朱、陆,诚异数也。然而陆主乎尊德性,谓先立乎其大,则反身自得,百川会归矣。朱主乎道问学,谓物理既穷,则吾知自致,滃雾消融矣。二先生之立教不同,然如诏入室者,虽东西异户,及至室中则一也。何两家弟子不深体究,出奴入主,论辩纷纷,而至今借媒此径者,动以朱、陆之辨同辨异,高自位置,为岑楼之寸木?”[28]

今本《宋元学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学案》,黄氏父子原题《金华学案》,百家于该案多所究心。他先以按语一段综述金华学术源流云:“勉斋之学,既传北山,而广信饶双峰亦高弟也。双峰之后,有吴中行、朱公迁,亦铮铮一时。然再传即不振。而北山一派,鲁斋、仁山、白云,既纯然得朱子之学髓,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宋潜虚一辈,又得朱子之文澜,蔚乎盛哉!是数紫阳之嫡子,端在金华也。”继之则专辟后人訾议王柏治经立异朱熹之不妥,他说:“鲁斋之宗信紫阳,可谓笃矣。而于《大学》,则以为格致之传不亡,无待于补;于《中庸》,则以为《汉志》有《中庸说》二篇,当分诚明以下别为一篇;于《太极图说》,则以为无极一句当就图上说,不以无极为无形、太极为有理也。其于《诗》、《书》,莫不有所更定。岂有心与紫阳异哉!……后世之宗紫阳者,不能入郛廓,宁守注而背经,而昧其所以为说,苟有一言之异,则以为攻紫阳矣。然则鲁斋亦攻紫阳者乎?甚矣,今人之不学也。”最后,则假评金履祥的《论孟考证》,进一步抨击盲目尊朱之弊。百家于此写道:“仁山有《论孟考证》,发朱子之所未发,多所抵牾。其所以抵牾朱子者,非立异以为高,其明道之心,亦欲如朱子耳。朱子岂好同而恶异者哉!世为科举之学者,于朱子之言,未尝不锱铢以求合也。乃学术之传,在此而不在彼,可以憬然悟矣。”[29]

黄宗羲、百家之述《金华学案》,实欲据以论元代之浙东理学。而今本卷90之《鲁斋学案》,则专述元代北方理学,故原题《北方学案》。在该学案案主赵复传略后,黄百家有按语一段,总论元代北方理学云:“自石晋燕、云十六州之割,北方之为异域也久矣,虽有宋诸儒迭出,声教不通。自赵江汉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得闻程、朱之学以广其传,由是北方之学郁起,如吴澄之经学,姚燧之文学,指不胜屈,皆彬彬郁郁矣。”[30]卷91之《静修学案》,黄氏父子原以附《北方学案》,百家于案中亦有总论一代学术语。他说:“有元之学者,鲁斋、静修、草庐三人耳。草庐后至,鲁斋、静修,盖元之所借以立国者也。二子之中,鲁斋之功甚大,数十年彬彬号称名卿材大夫者,皆其门人,于是国人始知有圣贤之学。静修享年不永,所及不远。然是时虞邵庵之论曰,文正没,后之随声附影者,谓修辞申义为玩物,而苟且于文章,谓辨疑答问为躐等,而姑困其师长,谓无所猷为为涵养德性,谓深中厚貌为变化气质。外以聋瞽天下之耳目,内以蛊晦学者之心思。虽其流弊使然,亦是鲁斋所见,只具粗迹,故一世靡然而从之也。若静修者,天分尽高,居然曾点气象,固未可以功效较优劣也。”[31]

黄宗羲父子之究心宋元儒学,结撰《宋儒学案》、《元儒学案》,就内容而言,一如《明儒学案》,系断代为史,未突破朝代界限。而在编纂体例上,则变通旧作而有所发展。尽管黄氏遗稿今已无从得见,但仅就经全祖望编订的《宋元学案》而论,这一发展已显而易见。大体而言,黄氏父子的《宋元儒学案》,结构依然是三段式,只是三段之中,类似《明儒学案》的总论,或因脱稿尚需时日,并未独立于卷首,而是以随文按语的形式置于案中。取而代之的,则是学术资料选编后的《附录》。凡一完整的学案,皆由此3部分构成,即案主传略、学术资料选编、附录。附录所载,近承孙奇逢《理学宗传》卷末之小字附注,远袭朱熹《伊洛渊源录》之《遗事》,集中著录案主同时及尔后学者述其学行语。这一新的三段式编纂格局,经其后全祖望编订《宋元学案》而定型,遂合卷首《序录》于一体,成为学案体史籍的圭臬。

[1] 全祖望:《鲒埼亭集》卷11《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2] 王梓材:《宋元学案》卷首《序录》第4卷按语。

[3] 全祖望:《宋元学案》卷17《横渠学案·序录》。

[4]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10《百源学案下》按语。

[5]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33《王张诸儒学案》按语。

[6]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12《濂溪学案下》按语。

[7]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12《濂溪学案下》按语。

[8] 同上。

[9]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15《伊川学案上》按语。

[10]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24《上蔡学案》按语。

[11]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25《龟山学案》按语。

[12]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25《龟山学案》全祖望按语。

[13]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24《上蔡学案》按语。

[14]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58《象山学案》按语。

[15]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74《慈湖学案》按语。

[16]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82《北山四先生学案》按语。

[17] 黄宗羲:《宋元学案》卷89《介轩学案》按语。

[18] 黄百家:《学箕初稿》卷2《赠陈子文北上序》。

[19] 同上。

[20] 黄百家:《万季野先生斯同墓志铭》,见《碑传集》卷131。

[21] 黄百家:《安定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1《安定学案》。

[22] 黄百家:《百源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9《百源学案上》。

[23] 黄百家:《濂溪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11《濂溪学案上》。

[24] 黄百家:《泰山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2《泰山学案》。

[25] 黄百家:《晦翁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48《晦翁学案上》。

[26] 黄百家:《东发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86《东发学案》。

[27] 黄百家:《龟山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25《龟山学案》。

[28] 黄百家:《象山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58《象山学案》。

[29] 黄百家:《北山四先生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82。

[30] 黄百家:《鲁斋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90。

[31] 黄百家:《静修学案》按语,见《宋元学案》卷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