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江苏苏州以富庶的经济、便利的交通和久远而深厚的文化积累,成为包孕吴越的人文渊薮。乾隆初叶的古学复兴潮流,即肇端于此。
当明末季,中国社会步入一个大动**的历史时期。入清之初,经历明清更迭的天翻地覆,阳明心学乃至整个宋明理学趋于没落,客观地提出了吾国学术何去何从的问题。由于此一时期中国社会、经济、政治、文化诸多方面发展水准的制约,决定了在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基础之上,不可能产生比宋明理学思维水准更高的学术形态。因此,一时学林中人反思宋明学术,歧路彷徨,无所适从,既没有也不可能看到学术发展的前景。于是摆落宋明,回归两汉,从而导致兴复古学风气在江苏苏州的发轫。20世纪30年代,钱宾四先生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作过可信可据的追根溯源。[1]根据钱先生所揭示之历史真相,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同理学中人“性与天道”的论究异趣,在晚明的学术界,已经出现“通经学古”[2]的古学倡导。此风由嘉靖、隆庆间苏州学者归有光开其端,至天启、崇祯间常熟钱谦益崛起,兴复古学,呼声不绝。钱谦益有云:“自唐宋以来……为古学之蠹者有两端焉,曰制科之习比于俚,道学之习比于腐。斯二者皆俗学也。”[3]一如归有光之倡导古学,钱谦益进而明确提出“以汉人为宗主”的治学主张,他说:“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汉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4]
从归有光到钱谦益,晚明苏州地区学者的经学倡导和兴复“古学”的努力,表明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的学术潮流,已经在中国传统儒学的母体内孕育。入清,儒林中人沿着明季先行者的足迹而进,通过重振经学而去兴复古学,遂有苏州大儒顾炎武及其训诂治经方法论登上历史舞台。
宋明数百年,是理学的时代,理气心性的论究,在为学方法论上,赋予学术界以义理思辨的好尚。数百年间,理学中人轻视训诂声音之学,古音学若断若续,不绝如缕。积习既成,以叶韵而强古就今,乃至率臆改经而不顾。有鉴于此,顾炎武认为,治经学而不讲音韵文字,则无以入门。于是在致友人李因笃的论学书札中,力矫积弊,重倡古学,提出了“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5]的训诂治经方法论。同新的为学方法论的提出相一致,顾炎武倡导融理学于经学之中,以经学去济理学之穷,用他的话来讲,就叫做“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6]顾炎武把经学视为儒学正统,在他看来,不去钻研儒家经典,而沉溺于理学家的语录,就叫做学不知本。因此,他呼吁“鄙俗学而求《六经》,舍春华而食秋实”,渊源两汉,澄清源流。顾炎武就此指出:“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如论字者必本于《说文》,未有据隶楷而论古文者也。”[7]
顾炎武复兴古学的努力,登高一呼,回声四起,率先在苏州激起共鸣。吴江经师朱鹤龄与顾炎武唱为同调,认为:“经学之荒也,荒于执一先生之言而不求其是,苟求其是,必自信古始。”[8]流寓扬州的四川新繁学者费密,亦力倡“专守古经”,主张:“学者必根源圣门,专守古经,从实志道。”[9]关中大儒李颙更遥相呼应,重申:“其实道学即儒学也,非于儒学之外,别有所谓道学也。”[10]尤可注意者,一时南北学人之主张,通过儒臣讲论已进入庙堂。据《康熙起居注》记,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八月初八日,“讲官牛钮、陈廷敬进讲《尚书》……二臣奏,自汉唐儒者专用力于经学,以为立身致用之本,而道学即在其中……上曰然”[11]。由此可以窥知,学人重倡经学之努力,已得清廷认可。
入清以后,由于诸多方面因素构成之历史合力所作用,苏州诸儒兴复古学的努力,尤其是顾炎武提出的训诂治经方法论,潜移默化,不胫而走。至乾隆一朝,迄于嘉庆、道光间,由识字审音入手,通过古字、古言的考据训诂,进而把握典章制度大要,准确诠释儒家经典,遂成数十年间主流学派共同恪守的学术矩矱。
[1]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第137—139页。
[2] 归有光:《归震川先生全集》卷7《山舍示学者》。
[3] 钱谦益:《初学集》卷79《答唐汝谔论文书》。
[4] 钱谦益:《初学集》卷79《与卓去病论经学书》。
[5]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答李子德书》。
[6]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3《与施愚山书》。
[7] 顾炎武:《亭林文集》卷4《与周籀书书》。
[8] 朱鹤龄:《愚庵小集》卷7《毛诗稽古篇序》。
[9] 费密:《弘道书》卷上《古经旨论》。
[10] 李颙:《二曲集》卷14《周至答问》。
[1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康熙起居注》第2册“康熙二十一年八月初八日”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8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