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乾嘉汉学的形成(1 / 1)

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何以会形成考据学风靡朝野的局面?前辈大师谈清代学术,这是一个共同关注的问题。

章太炎先生著《訄书》,率先提出讨论,他说:“清世,理学之言,竭而无余华;多忌,故歌诗文史枯;愚民,故经世先王之志衰。(原注:三事皆有作者,然其弗逮宋明远甚。)家有智慧,大凑于说经,亦以纾死,而其术近工眇踔善矣。”[1]章先生的这段话,讲了3层意思:一是从学术层面言,认为理学作为一种学术形态,入清以后,业已失去其发展的理论空间;二是就知识界状况言,因为政治上的避忌太多,因而文人学士的作品遂失去勃勃生机;第三则是就朝廷的文化政策言,由于清廷实施“愚民”政策,桎梏人心,故而学以经世的传统遂告不振。三者交互作用的结果,自然便形成学术界治经以纾死的格局。

对于“为什么古典考证学独盛”的问题,梁启超先生大体沿袭了章太炎先生的意见,他说:“明季道学反动,学风自然要由蹈空而变为核实——由主观的推想而变为客观的考察。”至于这种客观考察“为什么专向古典部分发展,其他多付阙如”?梁先生则认为:“问到这里,又须拿政治现象来说明。”在考察清初以降政治对学术的影响之后,梁先生得出了两条结论:第一,“凡在社会秩序安宁,物力丰盛的时候,学问都从分析整理一路发展。乾、嘉间考证学所以特别流行,也不外这种原则罢了”。第二,“考证古典之学,半由‘文网太密’所逼成”。[2]

在这个问题上,钱穆先生的看法,与章、梁二位先生有同有异。钱先生不赞成梁先生的“道学反动”说,他把清学与宋学视为一个整体,提出了“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的主张。钱先生说:“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然其时如夏峰、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3]至于封建专制政治对学术发展的桎梏,钱先生的看法则与章、梁二位先生一致,他说:“清儒自有明遗老外,即少谈政治。何者?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力,严压横摧于上,出口差分寸,即得奇祸。习于积威,遂莫敢谈。不徒莫之谈,盖亦莫之思,精神意气,一注于古经籍。本非得已,而习焉忘之,即亦不悟其所以然。此乾嘉经学之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也。”[4]

侯外庐先生继诸位大师而起,博采众长,融为我有,复以其深厚的史学素养和理论功底,掩众贤而上,将研究向前推进。在《中国思想通史》第5卷中,外庐先生辟出专章,对乾嘉汉学的形成展开了深入讨论。

一如前述,外庐先生的讨论,首先从对18世纪中国社会状况的剖析入手,高屋建瓴,统揽全局。这正是外庐先生超迈前哲的重大建树所在。其次,是梳理学术演进源流,就清初诸儒的为学风格进行探讨,以论证阎若璩、胡渭、毛奇龄、万斯大、万斯同等人“汉学前驱者”的历史地位。如同钱穆先生一样,外庐先生不赞成谈乾嘉汉学而推祖于顾炎武、黄宗羲,他认为:“讲清代汉学历史的人,往往把汉学上推到顾炎武、黄宗羲。其实清初大儒以经世之务为目的,以考据之学为手段,并无所谓汉学的专门研究。”因此,外庐先生进而指出:“十八世纪的专门汉学,好像是继承顾黄等人的考据,事实上是把清初学者的经世致用之学变了质的。专门汉学的前驱者,决不应当追源于顾黄诸人。”[5]最后,则是将先前诸大师对学术与政治关系的论究推向深入,从而直接回答乾嘉汉学的形成问题。

关于形成乾嘉汉学的直接原因,外庐先生的着眼点主要在于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的相对稳定,二是清廷的文化政策。他说:“到了十八世纪,所谓汉学成为风靡一时的专门之学。这和清封建统治势力之进入相对稳定时期有密切关系,特别是和康熙以来的反动文化政策有密切关系。”[6]两者相比,外庐先生尤为重视第二方面的原因。为此,外庐先生提出了如下的大段论证文字:

康熙以来的反动文化政策,比元代统治的手法圆滑到万倍。一方面大兴文字之狱,开四库馆求书,命有触忌讳者焚之(见章炳麟“检论”卷四“哀焚书”)。他方面又采取了一系列的愚弄政策,重儒学、崇儒士。这不但表现在康熙十二年荐举山林隐逸,十七年荐举博学鸿词,十八年开明史馆,而且表现在其指导理论,打击当时新兴的“经世致用”之学。如十二年上谕命编“太极图论”,十六年亲制“四书解义序”,五十一年上谕朱子配享孔庙,以及选任大臣多理学名家等等。然这不是唯一政策,也不是如梁启超说的“在朝理学与在野汉学形成了一个对峙”,反而在康熙时代已经有“图书集成”的编纂,至雍正三年告成,书凡六千一百零九部。在这样的政策之下,升化了经世致用之学,削弱了清初的知识武器。到了乾隆时代,汉学也就大为朝廷所提倡,作为统治工具的理学的补充。乾隆三十八年至四十七年,招集了海内学者三百人入四库馆,编定了闻名的“四库全书”,凡七万九千七十卷。这是所谓“汉学的大本营”。因此,乾隆朝的政策更实行对封建文化笺注与烦琐并行提倡的指导方针。所以戴震说:“值上方崇奖实学,命大臣举经术之儒。”(“戴东原集”卷十二“江慎修事略状”,乾隆壬午。)另一方面,雍正元年(公元一七二三年)以后,中国学术与西洋科学,因了受清廷对外政策的影响,暂时断绝联系。[7]

以上述论证为依据,辅以清廷“御纂”诸经自康熙五十四年以降的编定刊行,外庐先生得出问题的研究结论。他说:“对外的闭关封锁与对内的‘钦定’封锁相为配合,促成了所谓乾嘉时代为研古而研古的汉学,支配着当时学术界的潮流。”“专门汉学就是在这样钦定御纂的世界中发展起来的。”[8]

[1] 章太炎:《訄书》12《清儒》,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0页。

[2] 梁启超著、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112—118页。

[3]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页。

[4] 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下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33页。

[5] 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5卷,第404页。

[6] 同上书,第410页。

[7] 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5卷,第410—411页。

[8] 同上书,第411、4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