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疑古思想(1 / 1)

新文化运动**之后,钱玄同放弃了“欲废孔学,欲剿灭道教,惟有将中国书籍一概束之高阁一法”的偏激态度,他在一次演讲中说:“说扔下毛厕吧,说束之高阁吧,这自然都是指应该有这样的精神而言,自然不是真把一部一部的古书扔下毛厕或束之高阁。”[40]他赞同胡适提倡的整理国故的主张,开始致力于疑古辨伪工作。

钱玄同的疑古思想,从思想渊源上看,主要来源于清中叶后复兴的今文经学,但同时也受到中国历史上其他疑古思想的影响。在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虽有崇故信古的习惯,但也有疑古辨伪的传统。从汉代的王充,到唐代的刘知己、啖助、赵匡,宋代的欧阳修、郑樵、朱熹到明、清两代的胡应麟、崔述、姚际恒、阎若璩,这一传统尽管微弱但一直存在并连续不断。钱玄同在日本时期就极其欣赏刘知己的疑古思想。[41]在整理国故过程中,钱玄同积极主张继承前人的疑古思想和辨伪成果。在这方面,钱玄同有许多论述,他说,“不但对历史,一切‘国故’要研究它们,总以辨伪为第一步,前代学者如司马迁、如王充、如刘知己、如顾炎武、如崔述诸人,都有辨伪的眼光,所以都有特到的见识”。[42]研究国学“要注意前人辨伪的成绩,要敢于疑古。治古史不可存‘考信于六艺’之见”。[43],“学术之有进步全由于学者的善疑”。[44]钱玄同的疑古思想可以说是对中国历史上疑古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经过新文化运动洗礼,钱玄同在继承历史上的疑古思想的同时,也开始超越历史上的疑古思想。他认识到历史上的疑古辨伪有许多不足,“推倒汉人迂谬不通的经说,是宋儒;推倒秦汉以来传记中靠不住的事实,是崔述;推倒刘歆以来伪造的古文经,是康有为。但是宋儒推倒汉儒,自己取而代之,却仍是‘以暴易暴’,‘犹吾大夫崔子’。崔述推倒传记杂说,却又信《尚书》与《左传》之事实为实录,康有为推倒古文经,却又尊信今文经,甚而至于尊信纬书,这都未免知二五不知一十了。”[45]钱玄同认为产生局限的原因在于他们的疑古动机,“彼(崔述)对于经信为确实事实,且动辄用主观的尊圣观念评判,皆其所短。然此等毛病,两千年来学者皆然”。[46]“康氏之《伪经考》本因变法而作,崔师则是一个纯粹守家法之经学老儒,他们一个是利用孔子,一个是抱残守缺,他们辨伪的动机和咱们是绝对不同的。”[47]钱玄同主张的疑古主要是从学术出发,他对友人说,“辨伪诚是整理国故中的第一件大事,但辨伪的意思是完全为求真相。就是对于大家都说是张三作的文章,我们觉得有些可疑,于是考证,考证的结果断定这是李四作的,不是张三作的,如此而已。至于张三李四的好坏优劣,这是另一问题,李四的话也许简直就是胡说,也许略有道理,也许和张三有同等的价值,也许过于张三远甚,决不可一概抹杀。譬如《礼运》和《周礼》,说它不是孔丘和姬旦作的,这是不错的,至于它的价值,不但《周礼》的组织远非姬旦所能梦见,即《礼运》的思想,恐怕也比孔丘要进步了。”[48]他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写道:“考辨真伪,目的本在于得到某人思想或某事始末之真相,与善恶是非全无关系。”[49]可以说,历史上的疑古之思是为崇经尊圣而发,而五四后的疑古则是去掉崇圣尊经之见,以求真为目的,为学术之探讨。这样,五四时期的疑古辨伪就超越了历史上的疑古辨伪,而具有了新的意义。钱玄同进而认为,“辨古书的真伪是一件事,审史料的虚实又是一件事。譬如《周礼》、《列子》,虽然都是假书,但《周礼》中许也埋藏着一部分周代的真制度,《列子》中也许埋藏一部分周汉间道家的思想”。[50]“假书也是一种史料。”[51]这是一种辩证的看法和历史的观念。反过来,钱玄同提出:“一切真书尽管真是某人作的,但作者之中,有的是迷于荒渺难稽的传说,有的是成心造假,如所谓‘托古改制’;有的是为了古籍无徴,凭臆推测。咱们不能因其为真书就来一味的相信它。”[52]

钱玄同把疑古视为重新建立上古信史的第一步。自清末以来,经孙诒让、吴大澂、罗振玉、王国维等人的努力工作,甲骨文研究已成为研究上古历史、文字、制度的新兴学科。钱玄同对甲骨文研究积极肯定,他提出将疑古思想与甲骨文、金文研究结合起来,建立可靠的上古信史。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以为应用甲、金二文推求真古字、真古史、真古制,以推倒汉人之伪古字、古史、古制,不应该用汉儒之伪文、史、制来淆乱甲金之真字、史、制也。宋人不足道,阮以来至孙皆淆也。吴大澂、刘心源稍好,王尤好,但仍未彻底。”[53]钱玄同认为不彻底的地方是“他们还有两种毛病(1)好引汉以前的假书以证真古文(孙诒让专用《周礼》附会,尤谬),(2)总不能抛开《说文》,所以常常要引许慎种种支离之说”。钱玄同提出“现在,我们应该在甲文、金文中求殷代的历史,在金文中求周代历史,以匡正汉儒(兼今文家、古文家)之胡说”。[54]可见,在疑古运动开始之际,钱玄同就不以疑古为单一目的,而是要为中国建立可靠的上古信史。1923年1月21日,钱玄同在阅读了胡适1922年8月26日的日记后,做了如下的摘录。胡适说:“我们的使命,是打倒一切成见,为中国学术谋解放。”“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北方史学能疑古而学问太简陋,将来中国新史学,须有北方的疑古精神和南方的勤苦功夫。”[55]可以说,钱玄同的主张和胡适的主张是一致的。

在古史辨运动中,顾颉刚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理论,影响一代历史研究,而钱玄同则是以怀疑儒家经典奠定了他在古史辨运动中的历史地位。

把经作为怀疑的重点,是因钱玄同认为“‘经’之辨伪与‘子’有同等之重要——或且过之。因为‘子’为前人所不看重,故治‘子’者尚多取怀疑之态度,而‘经’则自来为学者所尊崇,无论讲什么,总要征引它,信仰它”。[56]他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说:“推倒‘群经’比疑辨‘诸子’尤为重要。因‘诸子’是向来被人目为‘异端’的,故‘《管子》、《列子》是伪书’,‘《庄子》底《外篇》和《杂篇》非庄子所作’……这类话,除清朝这班好读伪书的经师外,皆不以为是说不得的。若群经则不然。阎百诗、惠定宇诸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倒了《古文尚书》;然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至今痛诋之者还是很多;因为推倒‘群经’他们总认为是‘宜正两观之诛’也。然正惟其如此,咱们所肩‘离经叛道’之责任乃愈重。”[57]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逸出九流,其经典具有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性质。中间虽有一些思想家和学者,对于儒家经典的神圣性质有所怀疑,但都没有突破传统经学的束缚。钱玄同认为,从历史上看,“宋以来有四个大学者,本来都是可以有大成就的,因为被‘经’罩住了,以致大蒙其害。四人者,朱熹、颜元、章学诚、崔述是也”。[58]颜元是对儒家学说破坏最大的一个思想家,他根本反对读书,但却主张学习儒家的六艺。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但认为“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59]崔述虽要考信,但也认为“圣人之道,在六经而已矣,二帝三王之事备载于诗书(书谓尧典等三十三篇),孔子之言行,具于《论语》,文在是,即道在是,故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六经之外,别无所谓道也”。[60]对经的迷信,束缚了思想家进一步从传统思想中解放出来的脚步。

把经作为重点,对钱玄同来说,也有许多现实的考虑。钱玄同是一个学者,但同时也是一个思想家。他说“子、史向不为人重视,打倒几部伪的,大家并不觉得什么,打倒伪经,实为推倒偶像之生力军,所关极大也,且此物不推翻,则非信为真正古史,即尊为‘微言大义’,于历史上,于学说上皆有损害也”。[61]改变信仰,推翻偶像,与卫道相反,“是决心要对圣人和圣经干‘裂冠毁幌’,撕袍子,剥裤子的勾当的”。[62]在这里,疑古的意义显然又不局限于学术。

自清末以来,随着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带来的思想解放,儒家思想神圣和权威的地位受到很大的冲击。古史辨伪运动对于儒家经典的批判,可以说是把儒家思想拉下神坛的最后一击,而把打击目标指向“经”的关键人物就是钱玄同。钱玄同能做到这一点,与他在近代经学史上的独特地位有极大的关系。钱玄同曾师承古文家章太炎和今文家崔适,并经过崔适接受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的观点。钱玄同从章太炎那里学习到“只把经典当作古书看,不把彼当作甚么圣经看”的评判精神而不是盲目崇拜的治经态度[63],同时他又从康有为那里接受了对古文经的大胆怀疑思想,他认为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是一字千金之伟著”。[64]作为维新派的领袖,康有为全面怀疑古文经典,提出六经为孔子托古而作,虽仍尊孔,但客观上却打击了儒家经典的神圣地位,儒家经典的信史价值却从此开始崩溃;而作为革命派的理论家,章太炎主张六经皆史,经的神圣地位同样受到损坏。但康有为以变法维新为目的,专宗今文,而章太炎以革命保种为目标,笃信古文,都没有做到对经学的最后清理。经过新文化运动的洗礼,笃信今文的钱玄同“思想改变”,“打破‘家法’观念,觉得‘今文家言’什九都不足信”。[65]免除是丹非素入主出奴之见,跳出经学家法的束缚,钱玄同开始超越康、章对经学的批判。

对于历史上的今古文经学,钱玄同认为,“汉代的今文家、古文家和清代的简直差得很远。汉代的只会造假书,今文家的董仲舒造《春秋》,归之孔子,古文家刘歆造《周礼》,归之周公。于是把历史完全捣乱。这是遮满青天的云雾。清代的是拨云雾而见青天的古文家的章炳麟,痛驳微言大义之说,不信孔子有作经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今文学家的云雾。今文家的康有为发明古史不足信之说,不信有周公制礼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古文家的云雾。……清代的也有乌烟瘴气之处,此中汉代之毒的原故。就是章君,能拨孔子作经的云雾,而仍躲在周公制礼的云雾之下。康君能拨周公制礼的云雾,而仍躲在孔子作经的云雾之下。此其蔽也。我们现在应该取他们拨云雾之点,而弃他们躲在云雾下之点,则古史真相才能渐渐明白的披露了。”[66]钱玄同反对古文经学,但他却不否定古文经学的考证方法,汲取今文经学的怀疑精神却又力排今文经学的狂妄的流弊,并吸收了刘知几、章学诚的经学观点。他说:“东汉之古文家,对于五经的观念实比西汉的今文家要正确,而且能够渐渐找出条例来。西汉的今文家把几部文学和历史看得稀奇古怪,所谓‘非常异议可怪’也,东汉的古文家则渐渐能以古史视之矣。东汉以后有两位史学大家,一为唐之刘知几,一为清之章学诚,他俩对于经的观念更为正确(虽然章氏‘六经皆史’之说尚有谬误)。章太炎师以古文家自命,他讲经虽不能斩尽葛藤,然实贤于夸大之今文家,如康有为、夏曾佑等。古文家言诗之表示法为赋、比、兴三体,言古代识字法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四法,这本是用归纳法归纳出来的,实为今文家所未梦见者。”[67]钱玄同充分认识到今古文的长处和短处,成绩和不足,但钱玄同在疑古辨伪运动中,着重点在破,钱玄同用破的思想鼓励顾颉刚,“今文学是孔子学派所传衍,经长期的蜕化而失掉它的真面目的。古文经异军突起,古文家得到了一点古代材料,用自己的意思七拼八凑而成其古文学,目的是用它做工具而和今文家唱对台戏。所以今文家攻击古文家伪造,这话对;古文家攻击今文家不得孔子的真意,这话也对。我们今天,该用古文家的话来批评今文家,又该用今文家的话来批古文家,把他们的假面目一齐撕破,方好显露出他们的真相。”顾颉刚当时感到这是“极锐利、极彻底的批评,是一个击碎玉连环的解决办法”。[68]应当承认,这种一起撕破的办法,并不科学,也失之偏激,但在当时却是打开经学研究新境界的手段。钱玄同的思想,在疑古辨伪运动中产生了重大影响。顾颉刚说:“在九年冬间,我初作辨伪工作的时候,原是专注目于伪史和伪书上,玄同先生却屡屡说起经书的本身和注解中有许多应辨的地方,使我感到经部方面也有可以扩充的境界。”[69]胡适对此评价道:“崔述推翻了‘传记’,回到几部他认为可信的‘经’。我们决定连‘经’都应该考而后信,在这一方面,我们得着钱玄同先生的助力最大。”[70]钱玄同逝世后,柳存人在纪念钱玄同的文章中写道:“钱先生可以算是承袭着清代道咸间今文家极盛的余绪,而又启发了现代的用科学的治学方法来扩大辨伪运动的第一个人。”[71]

那么,钱玄同对于“经”提出了哪些观点呢?第一,推翻六经之说。第二,对六经作具体的分析。第三,把六经与孔子分家。

新文化运动后期,钱玄同对儒家经典进行了深入思考。在1922年12月24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我近年总想推翻“六经之说”,将五部书分入各类如左:《易》(以彖辞为主)——孔丘哲学。《书》——历史。《诗》——文学。《礼》——历史(?)。《春秋》——历史。若说这五部书的内容则是这样的:《易》——卦、卦辞、爻辞。不知何人所作,实为占卜之用,和奕棋经、牙牌数等一样,没有什么道理。《彖传》、《象传》系孔子所作,借卦象以寄其宇宙论、政治论、伦理观、人生观之学说,故为孔丘之哲学书。《系辞传》以下当以欧阳修所论为最得,是杂凑许多学《易》者的笔记所成者,故冗复和冲突处均甚多。《书》——不编年之断烂朝报,与孔丘无关。《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殆周秦间人所伪造,全无史料价值(其他或尚有伪篇,亦未可知)。《诗》——最古的一部诗的总集。孔丘曾见之,或者他曾收罗而编定,也未可知(因《论语》中有“《雅》、《颂》各得其所”之说),但他所见只有此三百余篇,删诗之说决不足信。这些诗,大约是前九世纪至前七世纪这三百年中的作品,决不会再早。《礼》所谓《仪礼》是也。此书固非周公所作,也不是什么孔丘托古改制的改作,实是周秦之间或汉人所杂抄。袁枚、牟庭相、崔述所言最有特识。其书价值当与《书仪》、《家礼》相等。《春秋》——此指一万八千之经而言,编年之断烂朝报也,与孔丘决不相干。所谓“孔子作《春秋》”者,是孟轲的鬼话,全不足信。《尚书》、《春秋》二书,在历史作品方面没有丝毫价值可言,远不能比《国语》(包《左传》)、《史记》诸书。若论史料价值,《尚书》还远比不上毛公鼎,齐侯□(鎛?)等物,因文字传习必无错误也。勉强说也不过和彼等相等而已。《春秋》则与《竹书纪年》相等。

1923年2月22日,钱玄同致书顾颉刚,正式提出对诗经的看法。钱玄同认为:“(一)《诗经》只是一部最古的‘总集’,与《文选》、《花间集》、《太平乐府》等书性质全同,与什么‘圣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圣经这样的东西压根儿就是没有的)。这书的编纂和孔老头儿也全不相干,不过,他老人家曾经读过它罢了。(二)研究《诗经》只应该从文章上去体会某诗是讲的什么。至于那什么‘刺某王’、‘美某公’、‘后妃之德’、‘文王之化’等等话头,即使让一百步,说作诗者确有此等言外之意,但作者既曾未明明白白地告诉咱们,咱们也只好阙而不讲;——况且这些言外之意,和艺术底本身无关,尽可不去理会它。(三)将毛学究、郑呆子底文理不通处举出几条,‘昭示来兹’。”[72]把《诗经》视为古代的一部诗歌集,完全否定了《诗经》的神圣性质。

1923年5月25日,钱玄同致信顾颉刚,高度称赞顾颉刚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理论是“精当绝伦”,但该文的重点是全面阐述钱玄同自己关于经的观点。钱玄同认为:第一,孔子无删述或制作“六经”之事。第二,《诗》、《书》、《礼》、《易》、《春秋》本是各不相干的书(《乐经》本无此书)。第三,把各不相干的五部书配成一部而名为“六经”的缘故,是因为《论语》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及孟子有“孔子作《春秋》”的话。第四,六经配成的时间当在战国之末。第五,自从六经名称成立,后人总是六者并举并且比附“五常”、“五行”等。第六,关于六经的具体情况,钱玄同认为《诗》是最古的诗歌总集,辑集时代在孔子之前。《书》是三代时候的“文件类编”或“档案汇存”,应该认它为历史。《礼》、《仪礼》是战国时代胡乱抄成的伪书。《周礼》是刘歆伪造的。《两戴礼》中,十分之九是汉儒所作的。《乐》本无经。《易》是原始的易卦,是**崇拜时代的东西;“乾”、“坤”二卦是两性的**记号,初演为八,再演为六十四,大家拿他来做卜筮之用,于是有人作上许多《卦辞》、《爻辞》,孔子以后的儒者借它来发挥他们的哲理。关于《春秋》,钱玄同赞同王安石提出的“断烂朝报”和梁启超说的“流水账簿”的评语,否定《孟子》、《公羊传》、《春秋繁露》、《公羊解诂》关于《春秋》中蕴涵的“微言大义”的说法。《左传》是战国时代一个文学家编的一部国别史,即是《国语》,其书与《春秋》绝无关系。[73]

六经的性质及其是否为孔子所作,是经今古文学争论的一个焦点。古文学家,从史学出发,一向认为六经是周公政典,孔子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不过将前代的史料重加删订,以传授后人而已,把孔子看成史学家。今文家则认为六经大部分是孔子所作,经书中固然有前代史料,但更重要的是孔子所赋予的“微言大义”,把孔子看成政治家。在此,钱玄同一方面汲取古代、近代对六经研究的成果[74],一方面用现代学术分科理论进行分析,另辟蹊径,提出六经是六种不同性质的书籍,“六经固非姬旦底政典,亦非孔丘底‘托古’的著作……六经底大部分固无信史底价值,亦无哲理和政论底价值”的观点[75],彻底否定了六经为孔子所作和孔子删订六经的今古两家的说法,打破了历史上经今、古文学关于经的一切旧说,发出许多新见,为经学研究开辟一新境界,具有重大的学术意义。[76]

这一学术上的创见也有思想史上的价值。因为无论是孔子所作,还是周公政典,两千年来都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神圣性,将六经(五经)与历史上所谓的圣人分开,视之为不同学科的书籍,对于剥下经书的神圣外衣,推倒偶像崇拜,解放思想,意义更为重大。

任何学术,都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不能离开具体的历史条件存在。在近代中国,这一问题表现得更为突出。疑古既是历史上疑古思想的继承发展,但作为一场学术思潮,也是新文化运动反传统精神在史学研究领域的深入,必然带有新文化运动的特点,即强烈的反传统的色彩。疑古学派“非圣无法”、“荒经篾古”适应了时代的要求,在思想史上有进步意义,但却又势必影响到疑古辨伪的学术性,在疑古过程中产生怀疑过头、疑古过勇的倾向。因为以打倒孔教为出发点和以尊孔卫道为出发点一样,都有可能违背学术上的求是宗旨。这是古史辨伪中存在的问题之一。这种问题在钱玄同身上也有体现。

1923年2月9日,钱玄同在致顾颉刚的《论〈诗〉说及群经辨伪书》中提出:“不把六经和孔丘分家,则孔教总不容易打倒的。”至于分家的原因,钱玄同认为是“一部《论语》确是古代底大学者底言论。乃无端将几部无条理、无系统、真伪杂糅、乱七八糟的什么‘经’也者硬算是孔二先生底著作,还造了许多妖魔鬼怪之谈,什么‘三统’咧,什么‘四始’咧……强说是他老先生说过这样不通可笑的话,他真被冤诬了。”[77]钱玄同这一段话,有其合理的地方,孔子思想在后世演化中,逐渐加入不同时代儒者的解释,有非孔子学说真相的成分。钱玄同就认为孔子的学说在历史上“三次增加,真相益晦,(一)汉(妖灾、微言大义),(二)宋(专制、奴隶的道德),(三)晚清(新今文家,欧化)。”[78]因此,钱玄同主张“孔子之真,只合求之于《论语》,前人将孔前之尧、周,孔后之汉宋儒学皆归于孔,非也”。[79]用科学方法对孔子学说加以梳理,还孔子以本来面目,给予科学的解释是必要的、正确的,但为打倒孔教而去分离六经与孔子的关系,则容易混淆学术与政治的关系。

这里,结合《春秋》一书,对这一问题加以分析。《春秋》为孔子据鲁史而作,古无异辞。但专记孔子言行的《论语》没有一言言及于孔子作《春秋》,实不免启后人以可疑之点。首言孔子作春秋的,当推孟子。《孟子·滕文公》篇下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又作,臣弑其君有之,子弑其父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又“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离娄》篇下说:“王者之迹息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其后对这一思想加以发挥的当首推《史记》。《史记·孔子世家》说:“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疾殁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贬损之意,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意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然《春秋》一经,阙文阙义,殊不易研究。宋王安石曾讥为“断烂朝报”,梁启超称为“流水账簿”。晚清以来,古文学派如章太炎,认为《春秋》是孔子“修”(编辑)的,他在《检论·订孔》、《国故论衡》、《春秋左传读》中阐述的都是这一观点。晚清今文家如皮锡瑞,发挥孟子“孔子作春秋”的观点,认为《春秋》是孔子作的著作,观点见其《五经通论》。五四时期,钱玄同打破今古两家,认为考证孔子的学说和事迹,只有《论语》比较的最可信据。他根据《论语》中没有关于孔子作《春秋》的记载,以及今文家最喜征引的、认为有“微言大义”的“答子张问十世”和“答颜渊问为邦”,“仔细读这两节话,觉得真是平淡无奇,一点也看不出什么‘非常异义可怪之论’”。[80]进而,钱玄同否定孔子作《春秋》,也否认《春秋》中含有“微言大义”。这是近代中国经学思想的一大转变。1925年3月16日,钱玄同致书顾颉刚,提出关于《春秋》,有两个绝对相反的说法可以成立:“(一)认它是孔二先生的大著,其中蕴藏着许多‘微言大义’及‘非常异议可怪之论’,当依《公羊传》及《春秋繁露》去解释它……这样它绝对不是历史。(二)认它是历史。那么,便是一部鲁国底‘断烂朝报’,不但无所谓‘微言大义’等等,并且是没有组织,没有体例,不成东西的史料而已。这样,便决不是孔二先生做的。”原因是“孔丘底著作究竟是怎样的,我们虽不能知道,但以他老人家那样的学问才具,似乎不至于做出这样一部不成东西的历史来”。钱玄同把《春秋》视为不像样的东西,以孔子的才具为标准来确定孔子是否作《春秋》,这种标准显然含有主观色彩。所以,两种观点,钱玄同倾向后者,“我近年来是主张后一说的。但又以为如其相信‘孔子作《春秋》之说,则惟有依前一说那样讲还有些意思”。[81]这里反映了钱玄同思想的矛盾。如果接受今文家的主张,则摆脱不掉孔子与《春秋》的关系,如果完全赞成《春秋》是历史,则又与古文家相一致,也同样摆脱不掉《春秋》与孔子的关系。因此,钱玄同提出“以他老人家那样的学问才具,似乎不至于作出这样一部不成东西的历史来”的主观判断,完全否定了孔子与《春秋》的关系。这种认识,显然与五四新文化时期强烈的反传统的时代思潮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