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式高等教育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这些大学虽然有许多不同的类型、层次、水平,但凡能赓续流传至今者,大多经过漫长的艰苦而又曲折的奋斗历程,并且留下极为丰富的经验教训。认真总结这些经验教训,对于当前高等教育的健康发展必将有所裨益。历史同样呼唤人们面向未来,它只为现实提供借鉴与智慧,决非单纯诱使人们沉溺于怀旧之情怀。
在百余年中国新式高等教育发展过程中,有一大批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先驱者,他们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为中国现代大学的奠基与成长做出无可磨灭的贡献。我们应该永远铭记这些先驱者的劳绩,特别是其中那些办学有成的著名校长,他们和他们所辛苦经营的著名大学,乃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一块块丰碑。他们教育思想的丰富精粹,办学理念的卓越高远,以及实践业绩的泽惠后世,至今仍然受到中外学者的肯定与尊重。可以说,无论是其成功或是错误(甚至失败)之处,都给后世留下一笔极其宝贵的遗产。我们编辑出版这套《中国大学校长书系》,正是为了继承这笔遗产,认真总结其经验教训,并给以阐析评论,不仅仅是为了纪念逝者,更重要的是为今日高等教育的深刻变革提供参考。
现今的高等教育的整体,无论是从数量、规模、师资、设备、水平哪一方面来说,当然都远远超过了历史上的那些大学。然而这些老大学毕竟为当代高等教育的发展奠定了最初的基础,它们的校园、师资、学生、图书、设备不仅是历史的遗迹,而且至今仍然为许多大学的发展作出贡献。历史本身就是一种资产,而某些重要的无形资产的价值甚至远远大于其相关联的有形资产。所以,这些年来,不少精明的高校管理者都极重视保存本校的历史,除档案文献以外还努力维护古老的建筑、景观乃至图书设备,用意在于彰显其悠久而又丰厚的历史底蕴。这些工作当然非常重要,而且迟至现在也只能说是亡羊补牢。
其实,更重要的还是应该认真总结这些既往办学者的经验教训,继承与发扬其优良传统,避免其已经走过的弯路,克服其弊端遗留的消极影响。只有这样,历史才能成为财富而不是包袱,而人们也只有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实现对于历史的超越。也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重复走前人已经走过的路,真正以前人已经达到的高度为起点去攀登新的高峰。我反反复复讲这些老生常谈,绝不是无的放矢,更不是因循守旧。因为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由于不尊重历史而蒙受的损失与走过的弯路,已经太多太多,而且这种错误往往是周而复始地出现。真理不怕重复,至少是对于那些不知历史为何物而盲目自信的所谓权威人士,更应该经常忠言直谏(请原谅我用了一句陈腐话语)。我们这一代高等教育工作者,亲身经历此类弯路太多,因而才有如此深沉的感慨,也才有如此深切的醒悟。
教育史是人类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是着重研究人类如何改造与优化自己,包括相关理论、观念、方式、方法及其实践等方面。现时人们总是片面强**育必须适应社会的需要,殊不知教育还必须正确引导社会的走向。教育史不仅记载教育如何随着社会的进化而不断发展变化,同时也记载教育如何促进社会进化,特别是具有前瞻性的教育如何纠正时弊乃至推动社会变革。教育并非总是被动地亦步亦趋地随着社会变化而变化,教育的发展具有前后自相延续的相对独立性,而其中恰好蕴含着绵延千年衔接古今的内在规律。如果背离教育的基本规律,任何貌似新奇的变革终将遭到失败,甚至遗留长远的负面影响。这类惨痛的经验教训,我们经历的还少了吗?
20世纪80年代,我也曾参与高校管理工作,深知校长责任的重大,不仅其办学理念、谋划决策关系着学校的发展走向;而且其一言一行所体现的品格、作风,也悄然无声地对众多师生员工产生某些影响。甚至在卸职多年以后,偶然在外地遇见相识的或已忘记姓名的校友,经常可以听到“某年某月某会曾听过你的报告,你说过的某几句话给我印象特深”之类亲切怀旧话语。我给学生作报告一般不带讲稿,往往采用对话交流方式,学生虽然听得兴趣盎然,但自己却唯恐口无遮拦而可能给他们以某些误导。所以每逢听见过去的学生复述我的若干“佳句”时,我的内心深处往往涌生惶悚之感。也正因为如此,才使我对于历史上这些著名大学校长理解渐深而敬佩日增。他们当年的办学条件比我们差,困难比我们大,可以利用的资源比我们少,但是却能与众多教职员工同心协力、苦心经营,把学校办得各有特色,并且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优秀人才,在国内外赢得与日俱增的声望。可以说,他们的生命与学校已经融为一体,而学校的声名正是他们与众多教职员工一起用心血浇灌铸成。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一所名校往往与一位或几位校长的名字紧紧联结在一起,如北京大学与蔡元培、清华大学与梅贻琦、南开大学与张伯苓、浙江大学与竺可桢、金陵大学与陈裕光、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与吴贻芳等。我想,这套《中国大学校长书系》的出版,当可使读者重温这些著名教育家的音容笑貌,并从他们的生平业绩中汲取许多有益的养分。
他们之所以能把自己的大学办成海内外公认的名校,首先就在于他们具有明确的办学理念,并且把人格的塑造放在首要地位。在他们看来,知识传授与能力训练只是手段,新型的全面发展的人才的培养才是主要目标。因此,在要求学生努力读书的同时,更强调学会做人,而人格教育遂与通识教育合为一体。同时,他们都具有世界眼光,不仅注意教育与国际接轨,加强对外学术交流,而且经常关注世界教育改革潮流,并且瞄准发达国家顶尖名校,以一流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此外,他们还善于节约运用有限的资源,决不好大喜功,贪大求全,而是在一定时期集中力量办好若干重点专业和重点学科,以求形成自己的特色,并在某些领域形成学校的优势。当然,他们都是长期工作在教育第一线的科学家,深切理解并极为尊重教育的内在规律,譬如重视基础,循序渐进,学用结合等,因此才能以较少的资源获致较大的效益,使学校的发展蒸蒸日上。
这些校长本身就是全校师生员工的学习榜样,他们的人格魅力、深厚学养、儒雅风貌,处处都如春天的细雨一样润物于无声。言教不如身教乃是多数著名校长的准则,他们反对哗众取宠,恪守职业伦理,注重行为规范,这些都对学校优良传统的形成产生深远的影响。当代大学校长在国际视野、知识更新与管理能力等方面可能有超越前辈之处,但是在尊重教育内在规律、恪守伦理行为规范和艰苦奋斗勤俭办学等方面,恐怕仍然需要继续向先驱者学习。对于当前社会风气的某些不良影响,并非所有高校主管人员都能高度自觉且富有成效地抵制,大学校园已经不再是纯洁的净土。尽管现在的主政者已把大学的定位从精英教育改为大众教育,但大学(特别是著名大学)就整体而言仍然是培养人才的最高学府。因此,大学校园风气的败坏,乃是最可怕的败坏,因为这必将影响一代新人的健康成长,甚至正如海外某些报纸的直言:意味着社会良心的迷失。我们并非过高期望大学的作用,而是希望大学应该自觉地承受更为重大的社会建设的责任,不仅是物质文明而且是精神文明。如果这套书系能多少增强读者在这方面的醒悟,那将是我们最大的欣慰。
回顾前人已经走过的道路,我对现今大学校长任期制的具体运作还有一点看法,即千万不可也不必机械执行。因为熟悉一所大学的内部情况与外部环境,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真正有所认知;而制定学校发展的目标与规划,以及相应的制度、条例等,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检验其利弊得失。在短短四五年期间,是很难实现一个校长的宏大抱负与施政方针的。实践表明,校长与领导班子的频繁更换或更换幅度较大,对于一所大学的发展并不一定有利,有时反而产生负面作用。校长与教职员有一个相互认识过程,其所花费的精力与时间,远远超过对于校园、建筑、图书、设备的熟悉。平心而论,仅仅了解一所万人以上的大学的全面情况,没有三五年也很难形成校长自己的真知灼见。萧规曹随容易被等同于因循守旧,但其中确有合理的成分,即应该尊重前任的经验教训;对于那些行之有效的大政方针,不必也不应轻率加以变更。譬如蔡元培有关兼容并包、择才而用乃至提倡美育等等精彩教育理念,从蒋梦麟到胡适等后任校长都能承续推行并加以发扬光大,这样才能在数十年内形成北大优秀的传统校风——北大精神。如果每逢来一位新校长,下车伊始便哇啦哇啦宣称什么学校发展的新纪元,另提一套未经深思熟虑的新目标、新蓝图、新口号,势必会造成师生员工思想混乱,很难形成新的共识与默契。20世纪50年代以来,我们高校最大的痛苦即缺少相对持续稳定且行之有效的办学准绳,不断地推倒重来又不断的整顿纠偏,乃至形成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我期望有更多的人温故而知新,从这套书系中汲取若干有益的办学规律。
当然,强调大学校长绝非提倡人治,更不是提倡家长制的独裁。对于大学来说,民主作风与学术自由具有同等重要意义。每一个办学卓有成效的著名校长,大多具有较高的民主观念,至少是认真逐步推行教授治校,努力发挥教职员工的积极性。与个人资质相较而言,应该承认制度更为重要。任何优秀的校长总有自己的任期(或长或短)限制,但健全的行之有效的规章制度往往可以延续数十年。我在海外一些名校工作,深感规章制度相对稳定的重要,而严格遵守规章制度更为重要。我每到一所学校,开学伊始接受Orientation,时间不过两个小时,主要是介绍学校重要规章制度,不像我们对新教职员的岗前培训要花费3天乃至1周,而且要花费很多时间“务虚”接受思想教育。我常爱说一句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校园譬如军营,师生如同士兵,老师(包括校长)职工和学生一批一批来了,又一批一批走了,如同连绵不绝的流水,但名校如同铁打的营盘,历经世变沧桑而长盛不衰,靠的就是一套人人必须遵循的合理制度。光靠校长自身的聪明才智是治理不好大学的。我愿读者认真体味斯言。
我热爱高等教育,尊重前人的劳绩,更关心现今乃至未来高等教育的发展。抚今思昔,感慨万千,因此下笔不能自休,尚希著者与读者有所鉴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