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世纪的思考[1](1 / 1)

跨世纪的思考,指先进人士在诀别旧世纪和迎接新世纪的岁月里,对新的时代、新的格局所作的估量,以及对自己的民族、国家何以因应的探索。

在17世纪和18世纪交接之际,当时还是大清王朝的嘉庆年间,虽然号称“乾嘉盛世”,却已踏上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但人们没有可能作跨世纪的思考,因为不仅无知于“天朝”以外的世界,而且根本不懂世纪与时代为何物。

中国是在浑浑噩噩而又妄自尊大的状态中进入19世纪的。历史给这个古老民族的惩罚非常严酷,然而在历经西方殖民主义(稍后还加上日本侵略者)半个世纪以上的欺凌辱损之后,终于促使中国人获得新的觉醒,其征兆之一便是开始学会如何做跨世纪的思考。

一、跨世纪的思考

19世纪与20世纪交接的年代,是中国人民空前苦难与屈辱的岁月。起先是甲午战争与马关条约,接着是八国联军与辛丑条约,中国几乎已沦入万劫难复的半殖民地困境。但是,中国人没有消极绝望,而是更加奋勉地谋求革新救亡,起先是康、梁领导的戊戌变法,接着是孙中山领导的更为激进的辛亥革命。他们的政治理念虽然有别,但却同时进行跨世纪的思考。

1901年梁启超在《清议报》发表《过渡时代论》一文,把已经到来的20世纪视为过渡时代,并且豪迈地宣称:“故过渡时代者,实千古英雄豪杰之大舞台也,多少民族由死而生、由剥而复、由奴而主、由瘠而肥所必由之路也。”

但先进的中国人并未流于盲目的乐观,他们并不缺乏深沉的理性思维。1901年刊登于《开智录》上的一篇文章——《论帝国主义发达及二十世纪世界之前途》,便对新的世纪与前景作了更为深刻而又准确地预测。作者不仅断言:“今日之世界,是帝国主义最盛,而自由败灭之时代也。”而且认为压迫愈盛则反抗愈烈,“将来Independence与帝国主义之大争,其猛烈必百十倍于欧洲列国之革命也。所谓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飒飒,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非二十世纪之大战场耶!非即亚非二洲之大陆耶!”

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派则更加着眼于中国在新的世纪将何以自处。他们把自己的刊物命名为《二十世纪之支那》,他们向自己也向全体中国人提出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二十世纪之支那,依然支那之支那乎?抑俄国之支那乎?英国之支那乎?德或法之支那乎?美与日之支那乎?吾人爱之,不能不决此疑问也……二十世纪之支那,于世界上处如何之位置?吾人爱之,不能不思索也。”

结论当然是肯定的,20世纪的中国,必定是中国人之中国,而且是更为文明强盛的中国。用孙中山的话来说,就是“吾侪既据此大舞台”,就必须“建一大共和国以表白于世界”(《在东京中国留学生欢迎大会的讲话》)。不仅如此,他们还深信:“文明之潮流所倾注者,太平洋也;进步之气运所推移者,太平洋也。”“二十世纪之大舞台,舍太平洋其谁与归也。”(《二十世纪之太平洋》,《浙江潮》第二期)而“世界和平之极点将起点于东方,二十世纪之中国为民权之枢纽矣。”(《二十世纪之中国》,《国民报》第一期)

温故而知新。如果从历史总趋势着眼,我们可以看出,百年前先进中国人所作的跨世纪思考,不仅大体上符合实际,而且至今仍有启发意义,因为21世纪毕竟是20世纪的继续。

二、欲速则不达

与百年以前相比,今天的世界已非昔日之世界,今天的中国更非昔日之中国,因此我们跨世纪的思考自然也就不同于前人跨世纪的思考。我们已经无须考虑“二十一世纪之中国,依然中国人之中国乎”?因为我们经过几代人的奋斗,早已摆脱了殖民主义的枷锁,并且“建立一大共和国以表白于世界”!无论俄、英、德、法、美、日,谁也不可能再把中国变成他们共治的或独占的中国。今天的中国虽然暂时是分裂的,但如果就总体而言,他的富强与进步却是往昔的中国所难以比拟的。

然而我们仍然必须思考,在21世纪即将到来之际,“我同胞之国民,其将何以自处也?”

20世纪经历了两次史无前例的世界大战,也经历了长达四十多年的冷战。然而谢天谢地,我们终于迎来了“后冷战时代”,迎来了将以和平与发展为主旋律的21世纪。亚洲太平洋地区,正在并更将成为世界的大舞台,中国应该与可能在这个舞台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正如许多中外人士所已形成的共识,亚太地区必将成为21世纪世界舞台的重心,中国则面临200年以来绝无仅有的振衰起敝的大好机遇(叶万安先生语),而海峡两岸都已经具备了在经济、科技、文化全方位崛起于世界的主客观条件。

当前中国人的主要忧虑并非强大的外敌,而是本身的分裂,两岸关系目前还处于难以进一步突破的胶着状态(余范英先生语)。

但是,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当前却是150年来中国最好的时光。自1842年签订“南京条约”以后,中国何尝有一天真正的统一,首先是香港的分离,然后是台湾的割让,紧接着是列强势力范围的划分,真是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民国成立不久,袁世凯称帝失败,更从表面的统一进入公开的分裂。各系军阀据地自雄,混战不已,国无宁日,民不聊生。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以后,虽然号称统一中国,但许多地方实力派仍然拥兵自雄,中央的有效统治范围仍然有限,加上还有1931年以后日本侵略者先后扶植的满洲国、汪精卫等伪政权,直至1946年以后的全国内战与大分裂。现在虽然两岸差异仍大,疑虑犹多;两会会谈,进展迂缓,但从总的趋势来看,和平相处与寻求合作仍是主流。最近如合作开发海南的构想,航天、石油工业合作的酝酿,大陆新闻媒体的来访,乃至海峡两岸和香港文学座谈会的召开等,都给我们带来祥和的气氛与乐观的前景。

一方面是百年难求的大好机遇;另一方面是百年难见的主观条件,然而我们仍然不能过于乐观、急于求成。必然认识到,经过长期的分裂与敌对之后,中国的重新整合很难一蹴而就。国家的整合必须以国民的认同为基础,而认同包括种族、地缘、心理、情感、经济、文化、政治等诸多方面,这就决定了整合的多层次性。政治认同与整合之所以特别困难,就是因为它必须建立在其他诸层面的认同与整合的基础之上。面对这种困难,只能努力克服,而不可希冀逃避。因为任何用强制乃至暴力达成的整合,都不可能得到巩固与发展,迟早都会出现新的分裂与对抗。

百余年来,由于中西经济、文化落差太大,中国人在为谋求摆脱贫穷落后而奋斗的过程中,已经形成一种相对固执的社会心态,其正面表现为历史紧迫感,其负面表现为急于求成。从康有为“三年而宏观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到孙中山“突驾日本,无可疑也。十年、二十年之后,不难举西人之文明而尽有之”;到“大跃进”时的七年超英、十五年超美……都反映出这种心态特征。欲速则不达,不达则更急,更急则不择手段,理念、方案冲突往往引发激烈斗争乃至兵戎相见,如此事例在现代历史上屡见不鲜,给国家与社会带来极大的灾难,也给今天的重新整合带来重重的障碍。

我们高兴地看到,现在两岸当局都逐步趋向于务实与稳健,都愿意暂时搁置政治争论,先从解决事务性问题着手,由易到难,由简到繁,逐步推进经济、科技、文化、学术诸层面的合作。如果双方均真正抱持诚意,稳健而又积极地不断改善两岸关系,扎扎实实奠定经济、文化整合的基础,则政治整合终将水到渠成。

三、夜长而梦多

就中国统一这样的大目标而言,国际国内的变数仍多。国际方面,“冷战”虽然结束,但地区性的局部战争不断,宗教、种族冲突随时可能演发成惨烈的流血。极端民族主义与新纳粹势力在西方的重新抬头,也使饱尝两次世界大战之苦的各国人民不寒而栗。同时,由于世界市场的争夺,或是出于霸权主义的权谋,有些先进大国并不乐于看见中国统一的实现,它们宁可长期轮换打“大陆牌”或“台湾牌”。国际风云变幻,往往出人意料,其严重后果尤其难以准确预测。这些国际变数极有可能影响大中国地区发展的趋势,我们不能不严密注意,预拟因应之道。

从国内而言,人们最关心的当然首先是两岸政局的长期稳定,因为整合需要耐心,耐心需要时间,因此才出现夜长而梦多的担心。在我看来,暂时的稳定可以预期,长期的稳定则难以断言。祖国大陆方面,“邓以后”的各种安排(包括方针、路线、人事安排等)已大体就绪,当今的领导集团也具有多年从政经验,愿意走向稳健务实的道路。如果能继续增进内部团结并运用集体智慧(包括参与核心决策人员),大体上能够应付国际突发事变和掌握国内局势。但是,过速过热的经济发展往往孕育潜在的危机,政治体制改革进展极为迂缓,贪污腐化的日益蔓延,这些都可能引发新的社会动**与政局不稳。台湾方面,经济发展已经面临诸多困难,财政状况尤其令人担忧,选举文化的弊端积重难返,贫富距离有扩大趋势,本土化与疏离意识几乎是平行发展,这些也有可能产生政局的变动与方针的更易。

就市场而言,西方国家自身的经济不景气,客观上为我们亚洲国家的经济发展提供了较大的空间。随着美国和欧洲各国经济的先后复苏,日本也将度过暂时的经济难关,国际市场竞争在21世纪将更趋激烈。过去常说的决胜于疆场,应该改为决胜于市场,市场可以决定国家的盛衰。日本曾经傲视美国,而曾几何时却又不得不仰视美国,其变化即在于此。我们在国际市场上所面临的强敌,不仅是北美、欧洲的工业大国与日本,还有亚洲其他新兴国家,甚至包括若干年后的经济大国俄国。世界格局早已从两极转向多极,而市场的争夺纷繁激烈也许堪称为新形式的战国时代。各大国的因应之策都是采取区域经济联合,如欧共体、北美自由贸易区、亚太经合组织等,新兴国家当然也只有通过区域合作以求自保与发展。在这种情况下,海峡两岸亦应有更积极进取的因应对策,不能只是消极地充当别人的贸易伙伴。如果两岸能够密切合作,甚至再加上与新加坡的合作,则这个经济共同体的总体实力完全可以与北美、欧洲争雄天下。如果两岸关系仍然停滞不前,因为政治观念的分歧而妨碍经济、科技、文化方面的合作,则大好机遇也有可能稍纵即逝,而遗憾于百年以后。自19世纪中期以来,我们失去的历史机遇已多,因此不应再一次重复过去的错误。

从台湾方面着想,迟合作不如早合作。因为台湾经济起飞与政治改革都着手较早,特别是在经济方面具有相当的优势。但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人力、资源、区内市场均有不足之处。因此,这种相对优势必将随着大陆经济的发展而逐渐消失,大陆市场也会被他国捷足先登,而到那个时候才积极寻求合作,其处境与滋味又将如何?当然,平等、互利、互补、双赢似乎已成为共识,但政治说到底毕竟是在力量抗衡前提下的利益再分配,明智政治家应能善于捕捉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时机。

当今的世界,政治制度与意识形态的对抗已经逐步淡化,而经济利益的权衡已成为压倒一切的价值标准。一言以蔽之,就是区域经济代替了区域政治。时到如今,如果有的政治家还仍然拘执于陈腐的政治观念,只知争政治上的面子而不顾经济上的里子,迟早总会贻误社会而被人民所抛弃。高希均教授曾说,为了振兴中国,除了“德先生”与“赛先生”(民主与科学)以外,还需要加上“伊先生”(经济,economic)。旨哉斯言,“伊先生”应该成为两岸交流合作的先锋与主力军,并促使大中国地区成为21世纪亚太经济发展的主导。

经济学家强调“伊先生”的作用固然言之有理,但历史学者却不得不劝世人勿忘“考先生”(文化,Culture)。文化认同是国家认同的重要前提之一,文化整合更是国家整合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今之世,精神文明并未与物质文明同步前进,而文化堕落则往往与经济繁荣相伴生。因此,“考先生”也应该成为两岸交流合作的先锋与主力军,并且与“德、赛、伊”诸先生一起,为进一步振兴中华作出伟大的贡献。而且,我认为这四位先生应该携起手来,不必消极等待两岸政治家迟迟难以商定的日程表,积极主动地去做一些现在可以做而且也应该做的事情。这样也许能促使政治家加快自己的步伐,不致使整个中华民族再一次错过百年难求的历史机遇。

最近,我曾去花莲参观佛教慈济功德会,深深为证严法师的伟大事迹所感动。如果我们都能向证严法师学习,立大志愿,发大慈悲,成大功德,以爱的和风,搭两岸的心桥,尽各自的力量为促进大中国地区经济、文化的共同发展而奋斗,则中华民族在21世纪的重新崛起必将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