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锢2.0(1 / 1)

刘志驾崩后,才当了一年皇后的窦妙就成了皇太后。这还不是最难堪的,最难堪的是,当了二十二年皇帝、换了三个皇后、有四五千宫女的刘志,到头来竟无子嗣。太后无子,这是把双刃剑:弄好了,太后垂帘,外戚权倾朝野;弄不好,窦妙的遭遇就是例子。

天下总得有个天子,选谁好呢?作为当时最大的实权派,已经升任大将军的窦武主张立十二岁的解渎亭侯刘宏。对此,重新回到朝廷并且出任太傅的陈蕃也无异议。

那刘宏是何许人也?要说他的简历,似乎没有太值得人们注意的地方,但他既然能得到世间两个道德“天花板”的认可,想必做了皇帝也不会差吧?

或许,当时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正月庚子日,在大将军窦武的支持下,刘宏即皇帝位。同时,因为当年刘志立皇后的时候陈蕃力挺窦妙,如今窦太后投桃报李,给予他极大的信任,不仅将其召回,出任太傅,而且朝廷的事情无论大小,都交由陈蕃做主。

太傅陈蕃公正严明,做事毫无私心,一主政便重新启用李膺、杜密、尹勋、刘瑜这些当世的贤才。大将军窦武严于律己,恪尽职守,同样以天下为己任。整个外朝由这样两个重臣执掌,很难不让天下人心怀希望,似乎又一个太平盛世的出现已经指日可待。

可惜,这个让天下人向往的希望只存在了几个月,便被宦官们伸手戳破。

虽然陈蕃受到太后倚重,窦武是太后的父亲,但真正能影响太后和皇帝的,还是他们身边无孔不入的宦官们,而这些宦官还是两年前那批人,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还如从前那般,没有一丝丝改变。

这时窦妙虽然名为太后,其实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独居于深宫内苑的女子,如何经得起心比墨汁都黑、脸皮比城墙还厚、谄媚之言张口就来的宦官们的阿谀奉承?很快,窦太后便开始倾向宦官,不断地给他们加官晋爵。

如果换作其他人,对这事恐怕不会有太过激的反应,但它遇上的是两块道德的天花板,势必会碰撞出巨大的响声。

首先感到不满的是陈蕃。一次朝会之时,他将自己的座席往窦武那边靠过去,低声跟窦武说:“中常侍曹节、王甫这些人,从先帝在时就开始操弄国权,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如果不尽早除掉,以后必成大患。”

要不说窦武和陈蕃两人在士人眼中可以相提并论,他们连思想境界都在同一层面,陈蕃所思,正是窦武所想。因此,窦武深以为然,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如此简单就和窦武达成共识,大概也出乎陈蕃的预料。这老头儿十分高兴,七十多岁的人了,兴奋之下竟不用下人搀扶,一手将座席推回原来的位置,同时腰马合一,仅凭腿部力量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步伐轻盈地往外走去。

窦武随后也离开了,但他没有回家,而是找到同样对宦官深恶痛绝的尚书令尹勋,一同谋划起对付宦官的事情来。

作为文武大臣的首领,他们手上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要对付几个宦官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按理说,事情到这份儿上,摆在赤手空拳的宦官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

又过了几天,天上出现了日食现象。陈蕃觉得时机成熟,便再次向窦武建议:“现在日食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大将军应当建议太后杀宦官以塞天变。”

窦武觉得在理,马上进宫面见太后,张口就说天下要出事了。

窦太后大惊,忙问:“要出什么事?”

窦武屏退左右,低声告诉太后,以前黄门、常侍这些宦官不过是皇帝身边的私人财物,现在却被委以朝政的重任,宦官们的子弟遍布朝堂,专门做那些贪赃枉法的事情,搞得天下乱糟糟的,所以要出事。

窦太后显然没主意,便问父亲:“为之奈何?”

窦武只说了一句话:“应当诛杀所有的宦官,还朝廷清净。”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如果是皇帝说的,那这个皇帝很有水平,但这句话从窦武的口中说出来,就显得没什么水平了。因为在朝堂中窦武终究只是个执行者,而不是决策者。一个人替决策者拿主意,拿的这个主意还在决策者的能力、水平,甚至接受范围之外,这就非常不妙。

而窦妙就是这么个能力、水平都较低的决策者。

窦妙之所以能坐上皇后的位置,并非靠能力和机遇,全赖她是豪门之后。别人进宫都得从最低级的采女开始,需要经历残酷的宫斗才有机会升级,窦妙却与众不同,一进宫便成了贵人,又在这一年的冬天被封为皇后。

两步登天。

是窦妙有心计和手段,特别吸引皇帝刘志,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吗?

非也,甚至可以说刘志并不喜欢窦妙。窦妙入宫之后,刘志和她仅仅有过寥寥几次交流。等后来窦妙当了皇后,史书上记载,两人见面的机会是比“稀”更稀的“甚稀”。刘志所喜爱的,是来自民间、娇美且善解人意的田圣。要立皇后,刘志想要立的也是田圣。

但窦妙最后还是当上了皇后,因为她有朝中重臣的支持。

在古代,大臣之所以能够左右皇后的人选,是因为皇帝和皇后的婚姻是天底下最大的一桩政治婚姻。除了少数的强权帝王,能够选择一位有深厚背景的皇后,对皇帝巩固其统治无疑是最大的助力。从这一点出发,那些忠公体国的大臣是容不得皇帝随着自己的性子立后的。因此,当刘志表露自己想立平民出身的田圣为皇后的想法时,以太尉陈蕃为首的大臣便表达了强烈的反对,希望刘志摒弃个人好恶,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立出身低微的田圣,要立就立背景深厚的窦贵人。

由于大臣们的反对,当惯了缩头乌龟,除了享乐其他什么都不想的刘志选择了妥协。尽管他真的不怎么喜欢窦妙这个女子,但依然在册封皇后的诏书上写下了她的名字。

陈蕃的坚持让他在三年之后重返政坛巅峰,也为他的悲剧埋下伏笔。但忠臣讲究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要对国家有利,个人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惜的是,陈蕃所选的窦妙并非他自己口中所说可以做皇后的“良人”。

窦妙最大的问题在于年少无知,既没有贤良淑德的品性,又缺乏政治手腕和天赋。她自觉婚姻不幸,因此对田圣等人怀恨在心,常常欲将这些宫女除之而后快。

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刘志大概预感到了窦妙对田圣等人的恨意,所以他临死之前还不忘把自己平时最爱的九个宫女提拔为贵人,希望她们面对即将到来的报复有自保的能力。可窦妙哪里会顾忌这些?何况刘志一咽气,她便成了真正的天下之主,自然觉得可以为所欲为。

结果,刘志刚驾崩,棺椁尚停在皇宫前殿,窦太后便在后宫迫不及待地将田圣等人处死,直接让这些平时得宠的女子追随宠爱她们的君主而去。

看着平日里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田圣等人像一只只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尸首分离,流出的鲜血染红永安宫的台阶,窦妙两年来的抑郁似乎也被冲刷了。她心里莫名有了一丝拥有无上权力的喜悦和兴奋。

史书上因此评价窦妙“妒忌且残忍”,但这或许并不准确。作为一个没有城府的女子,她只是直观地表达自己的好恶而已。窦妙的心思其实非常简单:“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谁对我不好,我就对谁不好。”——远没有旁人想的那么复杂。

如果窦妙只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女子,这种心思当然没有问题。但她毕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这个时间点上整个国家独一无二的皇太后,这就是个相当大的问题了。

虽然窦妙杀过几个得罪过她的宫女、贵人,但要一下子杀光所有宦官,着实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更何况她对宦官们已经有了好感。于是,窦妙大概第一次对父亲的话产生了异议:“自汉朝建立以来,一直都有宦官,只听说谁犯了罪就处罚谁,从没听说过一网打尽的。”

窦武见女儿不能体会自己的良苦用心,干脆自己动手,先斩后奏。他出门就下令逮捕中常侍管霸、苏康,然后请示太后要将两人正法。

窦太后同意了。

不知情的或许以为窦妙在一夜之间思想水平有了质的提升。其实并没有,窦妙之所以支持父亲处理管霸,实在是因为管霸得罪过她。

当年杀完田圣等九个贵人后,窦妙还是觉得不解气,要把宫中那些曾被刘志宠信的贵人都杀光。这时候是管霸、苏康跪下来苦谏,窦妙才勉强压制住怒火,放过了其他人。

窦妙的怒火是压住了,但管霸也把她得罪了。以窦妙简单的性格,对她有恩的,她会记得;得罪过她的,她同样不会忘却。因此,诛杀所有宦官,窦妙是不同意的,但如果杀的只是管霸和苏康,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窦武和陈蕃没心思透过现象看本质,只认为太后同意杀管霸和苏康,就是对杀宦官这事松了口,于是赶紧把管、苏二人杀掉,然后继续上疏太后,要求处理侯览、曹节、王甫等宦官,以及宫内的尚书等多位宦官的党羽。

这下太后就不同意了,毕竟她非但不讨厌这些人,甚至还有点儿喜欢他们。

于是事情便被拖了下来,而且从五月一直拖到了八月。

窦武和陈蕃作为道德上的谦谦君子,有着这类人特有的固执迂腐和循规蹈矩。明明是朝堂上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们却偏偏要搞得堂堂皇皇、光明正大,生怕对手会因为遭偷袭输得不服。在请求诛杀宦官的上疏中,陈蕃甚至恳求太后将他的奏折公开,给所有的大臣看,好让天下的奸贼都知道,陈蕃与他们势不两立。

这样愚蠢的行为,加上事情又拖了三个月,宦官们哪怕又聋又瞎,也能觉察到异样了。八月末,擅长天文学的侍中刘瑜夜观天象,发现将有不利于重臣的事发生,于是偷偷地给陈蕃和窦武去信,建议他们早定大计,迟则生变。

窦武和陈蕃等因为得不到太后的支持,始终不敢有大动作,但事情迁延日久,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有没有天启,他们都等不了太长时间了。窦武于是安排朱寓做司隶校尉、刘祐做河南尹、虞祁做洛阳县令,把宫中的黄门令魏彪免职,换作自己的亲信山冰,自地方到中央,再到宫里,形成从里到外将所有宦官层层包围的局势。

决战一触即发。

窦武先指使山冰弹劾宦官的重要党羽、长乐尚书郑飒,将郑飒缉拿,关押在由宦官主持的黄门北寺监狱中。

接下来,对于如何处理郑飒,陈蕃和窦武产生了分歧。陈蕃的意见是既然已经拿住郑飒此等贼子,就绝不能放过,应该抓住一个打死一个,然后再抓下一个。

窦武却不同意。他命令山冰严刑拷问郑飒,一定要从郑飒身上挖掘出证据,进而牵连出更多宦官,等铁证如山,便不由得太后不点头。

那问题来了:谁的办法好呢?

答案是:都不好。

窦武和陈蕃是君子,他们的法子都是阳谋,是堂堂正正、一板一眼的明招,只能用来对付讲规矩的,要是碰到不讲规矩的对手,基本上就得玩儿完。

郑飒没有李膺等人的气节,自然经不住黄门北寺监狱里的刑罚。当山冰轮番使用了几套刑具之后,郑飒很快便吐出了窦武想要的能把曹节、王甫等人牵涉进来的罪证。得到想要的供词后,窦武很高兴,让山冰上疏揭发曹节、王甫等宦官的不法行为,自己则着手再次上疏太后,要求还是一样:杀光宫里所有的宦官。

九月辛亥日,窦武休假回家,离开了皇宫。

窦武小看了朝廷斗争的残酷性。等他一离开皇宫,身边便有内奸将消息传给长乐五官史朱瑀。朱瑀趁机偷看了窦武给太后的奏章,又惊又怕,一屁股坐在窦武平日的位子上,惊惧之下不由得骂出声来:“在宫中为官的,如有不法之徒,大将军自可杀之,我等何罪之有,为什么要杀光?!”

谁也不会想到,这场士人和宦官的斗争最后竟由一个事先并不起眼的小人物决定了走向。

须臾之后,朱瑀咬了咬牙,做了个鱼死网破的决定。他起身出门,大呼:“陈蕃、窦武启奏太后要废黜皇帝,这是要谋反!”

朱瑀的呼喊惊动了附近的宦官,不管听清还是没听清朱瑀话的,都出来看热闹。最后,他一面通知曹节等人,一面在平时相善的长乐宫宦官里选了十六个健壮、精干的,和他们歃血为盟,宣誓要诛杀窦武自保。

一场影响国家命运的政变就这么猝然发生了。

得到消息的曹节和王甫等人迅速理清头绪,敏锐地察觉到这是最后的斗争,第一时间面见刘宏,连哄带骗地跟小皇帝说:“现在宫里乱糟糟的,请陛下移驾德阳前殿,以防不测。”

小皇帝哪知道是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地从**起来,听见外面乱哄哄的,蛮热闹,觉得好玩,还挺兴奋,从一旁的侍从那里接过一把宝剑,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就要往外走。曹节赶紧让小皇帝的奶妈赵娆等人拉住他,然后拿了皇帝的棨信(一种木头做的凭证),再让手下紧闭宫门,严防宫里的消息走漏出去,最后才和众人一起半推半架地把小皇帝带到德阳前殿。

虽然窦武和陈蕃占据道义的制高点,但在政治斗争中曹节和王甫则更为敏锐和果断,显然技高一筹。曹节名为保护,实则控制了斗争中决定胜负关键的小皇帝,并且切断了小皇帝和外界的联系,同时拿到了皇帝的棨信。这样他就能借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这时候哪怕窦武等人拿来太后的懿旨,他也可以用皇帝的名义对抗。

将小皇帝控制在德阳前殿后,曹节把尚书们找来,出示棨信,让他们拟一道缉拿山冰、尹勋,任命王甫为黄门令的诏书。被吓傻的尚书们有所犹豫,曹节马上命左右白刃相向。明晃晃的刀刃往脖子上一架,尚书们只好服软,一边小心别被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划破颈动脉,一边用手颤颤巍巍地拟了一份不论是字体还是水平,都明显不如平时的诏书。

王甫拿了诏书,带着侍卫往黄门北寺监狱小跑而去,一撞开门就宣读诏书,然后不等尹勋和山冰领旨谢恩便要将二人羁押。山冰也不傻,马上对诏书内容提出质疑,还要面见皇帝对质。王甫怎么可能让山冰看诏书,上面可没加盖玉玺!于是,他一挥手就要手下立即拿人。

山冰看王甫神色有异便更加怀疑,遂拒捕,无奈自己势单力薄,很快就被王甫带来的侍卫拿住,又被王甫一刀杀死。

杀了山冰,王甫看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就把尹勋也杀了,又把之前被羁押的郑飒释放出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可回旋的余地。王甫和曹节一商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郑飒拿着皇帝的节杖带人去搜捕窦武,王甫则带宫内侍卫劫持太后,夺下皇帝和太后的玉玺和绶带。

这一手在最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郑飒大概是被关久了,头脑已经被仇恨冲昏,带着几个人就冲进大将军府要拿窦武。窦武本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郑飒带人闯进门来,口中嚷嚷着要拿他这个反贼,顿时觉得不妙。可他哪里肯束手就擒,抽冷子跑出了府邸。

郑飒看窦武跑了,赶紧带人去追,结果一方跑一方追,双方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卫戍洛阳的步兵营附近。

窦武可不是瞎跑的,主管步兵营的将军是他的侄子——步兵校尉窦绍。等窦武进了步兵营,窦绍看自己的叔叔被追杀,岂肯罢休,一通乱箭便把郑飒等人射死。

杀了郑飒,窦武觉察事态严重,赶紧让窦绍带着步兵营几千士兵跟他进了洛阳城,在城中的传舍外驻扎。这时,窦武向大家宣布:“宫里的宦官们造反,众将士尽力者重赏!”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

曹节等人守住了宫门,窦武在外面根本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他知道此时宦官们已经劫持皇帝和太后,定然会不顾一切向皇宫发动进攻。可他现在只知道郑飒要来抓他,其他的一无所知。作为一个在道德上严于律己的人,光凭这一点,完全不足以让他做出等同谋反的带兵攻击宫门之事。

于是,虽然窦武嘴上喊着让将士们“尽力”,可大伙儿实在不知道这个力该往哪儿尽。

同样只知道一点风声,对事情的严重性缺乏了解的还有陈蕃。听说郑飒到大将军府抓人,他以自己数十年的经验猜想,可能是尚书那儿出了问题。于是,老头儿更加直接,带着自己太傅府里的随从和学生八十多人来到皇宫,拔刀冲入承明门,高喊着“大将军无罪,宦官造反!”的口号往尚书处而去,迎面正撞上从南宫出来的王甫。

陈蕃带着这八十多人,哪里是早已严阵以待的王甫等人的对手!陈蕃见了王甫便想拔剑上前,戳他个对穿,可他还没近身就被王甫身边的侍卫一把夺下剑,人则被侍卫们死死地按住。

陈蕃失了“武器的批判”,便要使用“批判的武器”,张嘴就对王甫进行咒骂。王甫的回应则更直接,几个大耳刮子就将老头儿本已不多的牙齿全数打掉,然后让人把陈蕃押到黄门北寺监狱关起来。

轻松解决陈蕃后,曹节和王甫接下来还是要面对窦武。窦武手下有几千士兵,可不像陈蕃那么好对付。不过,现在他们手上有皇帝的玉玺,事情就好办多了。

首先,王甫拿着皇帝的信物调动羽林军和虎贲军把守住朱雀掖门,抵挡窦武可能发动的进攻。然而,洛阳城里的羽林军和虎贲军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千余人,以这点儿兵力,王甫可没有把握能挡得住窦武的步兵营。他得找援军。

有援军吗?还真有。

这时洛阳城外有一支军队,为首的是刚平定羌人回来的名将张奂。曹节知道张奂在外作战多年,才回洛阳不久,并不清楚朝廷的情况。于是,他兵行险着,用玉玺矫诏,任命其亲信少府周靖为车骑将军,又让张奂带五校士兵随同周靖去平定窦武的叛乱。

可怜张奂这位多年来为国家东征西讨,平定鲜卑、乌桓、南匈奴和羌人的将军,竟被曹节那一纸盖了玉玺的伪诏蒙蔽,于黎明时分带着上万士兵在朱雀掖门外与瑟瑟发抖的王甫会合。这时候窦武带着士兵也到了,双方在宫门外摆开阵势,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大战一场。

都到了这个时候,窦武还是不能下定决心进攻,毕竟在他的认知中,如果真的打起来,不管结果如何,他犯上作乱的罪名基本上就扣死了。

窦武迟迟不进攻,王甫渐渐缓过气来。加之得了张奂的增援,王甫缩着的胆气逐渐恢复,冻住的脑子也转开了,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让士兵们对着对面大声呼喊:“窦武造反,你们也是禁军,自当保家卫国,干吗跟着窦武造反?投降的有赏!”

士兵们只知道听上头的命令行事,哪里分得清是非对错?加之平日里大家就对作威作福的宦官有畏惧之心,现在见宦官那边人多,又拿出了皇帝的信物,人心不由得就散了。渐渐地,士兵们不是逃亡就是投降。等到了下午,窦武手下基本上没剩几个人了。

胜负已分。

光杆司令窦武和窦绍眼见情势不对,掉头就跑,可在城中又能跑到哪儿去?结果,他们被张奂的士兵团团围住,只好双双自杀。两人死后仍被宦官们下令枭首,窦武一家的宗族、宾客、姻亲统统被杀,他们的家属则被流放到偏远的日南郡。

陈蕃进了黄门北寺监狱后本来暂时是没人理的,可在黄门北寺监狱里看守他的是宦官的随从,并已知道陈蕃和窦武要杀光他们所有人的计划。于是,这些随从越发丧心病狂,一边对陈蕃踢打踩踏,一边进行讽刺、谩骂,当天便把这个老头子活活打死。

窦武被杀之后,窦太后被宦官们幽禁于洛阳南宫云台,并在四年之后的熹平元年(公元172年)郁郁而终。

至于张奂,虽然事后曹节等人要他出任大司农,还要给他封侯,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事情的原委,出于良知和被宦官利用的愤恨,张奂没有接受封侯的赏赐,并在不久后因触怒宦官而被免官回家。此后,他在家中闭门不出,致力于讲学和著书立说,写成《尚书记难》三十余万字,最终以七十八岁高龄病逝。

然而,这几个人的遭遇仅仅是这场灾难的开始。

宦官们取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事后,曹节升任长乐卫尉,封育阳侯,王甫不但继续担任黄门令,还升迁做了中常侍,朱瑀、共普、张亮等六人被封为列侯,另有宦官十一人被封为关内侯,一时间朝野上下“群小得志,士大夫皆丧气”。然而,宦官们可不仅仅是让你丧气就完了,他们可不讲仁义道德,势要趁机把所有反对他们的士人统统打倒,再踩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首先遭到清算的是窦武和陈藩在朝中的亲信。侍中刘瑜、屯骑校尉冯述因被视为窦武的亲信,皆被夷族;虎贲中郎将刘淑、尚书魏朗等被传与窦武通谋,被逼自杀;陈藩和窦武的那些门生、故吏则一律遭到免官或禁锢。

度过建宁元年(公元168年)那个流血的秋天,小皇帝刘宏再次上朝之时,身边已经没有当初陪同在侧的太后,大殿上也少了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唯有两旁的宦官依旧,而且将他越围越紧。

曹节、王甫等宦官虽然通过窦武一事诛杀和罢免了一批官员,掌握了政治权力,但他们发现窦武和陈蕃人死精神不死,李膺、杜密等人的威望依然很高。这让宦官们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时刻感到不爽、恶心,以及来自道德谴责的危机感。终于,一年之后,宦官们被这种危机感击溃,变得越加疯狂。

建宁二年(公元169年)十月,大长秋曹节指使有关部门弹劾虞放、李膺、杜密、朱寓、范滂等“诸钩党者”,要求将他们下狱拷问。

这时候虚岁已经十四的刘宏尚不能理解朝堂中那些简短却意义深邃的词语,于是问身边的宦官:“什么是钩党?”

一旁的曹节回答:“所谓钩党,就是党人。”

“意欲何为?”

“欲图社稷。”

虽然在宦官的影响下刘宏成了一个自己拿不了主意的废人,对国家和朝廷可能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管,但他知道自己屁股下面的这张椅子是给不得别人的。不论真假,任何企图和他抢座位的人都应当被消灭。既然如此,刘宏毫不犹豫地在奏折上批了一个大大的“可”。

于是,党锢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