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露锋芒(1 / 1)

西域诸多小国生来就难得安稳,南边是统一的中原王朝,东边是强横的匈奴部落,在夹缝中求生存是他们长期以来生存环境的真实写照。为了能暂时活得舒服一点儿,“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倒”一直是西域众多小国的君主赖以生存的法则。当中原王朝陷入内乱纷争,匈奴人日渐强盛之时,他们便亲附于匈奴,而当中原王朝完成统一,国家安定、兴盛,有意愿向周边地区展示其强大之时,他们便迅速和匈奴划清界限,投向中原一方。

东汉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国家已然稳定,而且由于匈奴内部的分裂,双方实力更是此消彼长。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汉军对北匈奴的大举进攻虽未获全功,却也伤了北匈奴的元气,这个时候刘庄派使团出使西域,原因不难猜测。

当然,从主使郭恂的职务(从事),以及使团除了正、副使之外只有四五十随从的规模来看,这次出使可能是刘庄的一次试探性尝试。

班超所在使团出使的重要一站是鄯善国。鄯善即曾经的楼兰,这个国家正好处于丝绸之路的要冲,地理位置十分紧要,一直是汉、匈两家争夺的热门地区。楼兰也着实可怜,全国上下不过一万四千一百人,有士兵两千九百一十二人,这意味着四个人就得养活一个士兵。如此高的军民比早已超出社会的负荷,可这区区三千不到的军队,真要和汉朝或者匈奴打起仗来,又能起多大的作用?于是历代楼兰王皆长于首鼠两端,在姓汉还是姓匈的问题上反复犹豫。公元前77年,班超崇拜的偶像,西汉勇士、外交家傅介子以金钱为诱饵刺杀楼兰王,另立亲汉的王子做王,还将楼兰改名鄯善,并在鄯善境内的伊循城中屯田驻兵。此后许多年间,鄯善大体听从西域都护府的领导,保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

可经过西汉末年的动乱以及王莽的折腾,汉朝对西域的控制力一度不复存在。刘秀统一中国后,出于稳定国内政治以及休养生息的考虑,多次拒绝了大臣及西域出兵匈奴的要求,使得西域各国不得不重新依附匈奴人。即便后来匈奴因为分裂实力变弱,也不是西域这些小国能比的。因此,这一时期西域诸国在政治和国际关系的倾向性上一直犹豫难决。能独立自主当然最好,如若不行,真到了非要做出选择的时候,是该倒向更强大但不太想管事的汉朝,还是屈服于不那么强大但紧挨着自己、随时能上门的匈奴?

西域诸国的国王没办法对这道送命题做选择,只能不去想它,两边都不得罪,做把头埋到沙子里的鸵鸟,眼不见为净,走一步是一步,得过且过。

可人不能一直当鸵鸟,总有要面对现实的一天。永平十六年,埋了几十年头的鄯善国王不得不把脑袋从沙子里拔出来,面对郭恂和班超的使团。

到达鄯善后,班超他们受到了鄯善国王极其热情的款待。鄯善国接待规格之高,对汉使之有求必应,简直超过了宾至如归的程度,但这种美好仅仅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不久,鄯善国上下对汉使的热情便冷淡下来,不仅汉使的要求不能得到满足,甚至连汉使的日常打招呼也不是每次都能得到恰当的回应。

班超是个敏感的人,尤其这时候他已经四十多岁——往好了说,就是他的生活经验和阅历非常丰富,对事物的变化有敏锐的洞察力;往坏了说,就是班超这时候已经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时刻准备着一旦有些许可能,就要抓住机会做一番事情,哪怕冒些风险也在所不惜。

不管怎样,班超第一个察觉到了鄯善国的变化,便有意无意地跟自己的副手提了这么一句:“鄯善国王最近好像不怎么待见我们了?”

“这……”副手显然不知所以,对班超的话不解其意。

“很简单,一定是匈奴那边来人了。”班超胸有成竹,“鄯善国王现在定然正左右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疏远了我们。”

虽说在军队里下级应当服从上级,但副手对班超的猜测显然持保留意见。

班超见状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从这几天的种种迹象看,匈奴那边肯定来人了,这是瞎子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班超让副手把门外的鄯善侍者招了进来。等侍者一来,班超直接来了一句:“匈奴的使者来好几天了,现在还在吗?”

侍者听闻,大吃一惊,匈奴有使者到来,这本是鄯善国的大人们强烈要求一定要瞒着汉使的,班超怎么知道了?一旦上面怪罪下来,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于是,惶恐不已的侍者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求饶,还把自己所知的匈奴使团的情况全都告诉了班超,包括使团的驻地、人数,以及主使叫屋赖带,副使叫比离支——最后这个信息显然没什么用,以他们的戏份和重要性,并不足以使其名字出现第二次。

这时班超显示了他的果断和决绝。为了不走漏风声,他把侍者绑起来关在里屋,又让副手将自己手下的官吏和士兵都召集过来喝酒。

大家正闲来无事,一听副使召唤,还有酒喝,哪有不去的道理?很快,大伙儿就集中到了班超的帐篷里。

班超见自他以下的三十六个汉子都已坐定,也不多说,直接让人拿出酒肉,在帐篷中开怀畅饮起来。以往朝廷指派出使西域或匈奴的使者,多从北方尤其是燕赵之地选人,只因“燕赵多壮士”,骨子里透着一种天生的豪爽,并且他们到了西域不会轻易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而此时帐篷中的三十七人几杯酒下肚,气氛陡然一变,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当真有一种“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感觉。

班超于是趁热打铁,长身而起,再敬众人一杯,说道:“我和大家来这远离家乡、危机四伏的绝域,无非是为了立大功、求富贵。现在匈奴的使者才到几天,鄯善国王就对我们怠慢了。如果再过几天,说不定鄯善人就要把我们绑了送到匈奴人面前,到时候大家必然死无葬身之地,骨头恐怕都得喂野狗!大家说,我们该怎么办?”

这本该是让人绝望的处境,但帐中这数十人已然酒精上脑,于是“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竟把生死之事置之度外,纷纷表态:“现在这种绝境,我们把身家性命都交给大人你,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班超大概是其中唯一一个清醒的人,见众人上了他的船,马上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之计,只有马上趁夜对匈奴人进行火攻。现在匈奴还搞不清楚我们有多少人,只要大火一起,他们便会陷入恐慌和混乱之中,我们就可把他们一网打尽。只要消灭了这些匈奴人,鄯善国上下必然为之丧胆,再不敢与我们为敌,那我们要办的事情就成功了!”

以区区三十七人就打算袭击匈奴使团,还要震慑一个万人之国,需要何等的气魄!

这时,有士兵提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先告知郭恂大人,由郭大人定夺?”

班超好不容易做局点燃了大伙儿胸中的火焰,释放了众人心中的狂热,哪里会去通知郭恂,丢失此毕其功于一役的良机。于是班超佯装大怒:“这事由我担着,大家的生死就取决于今晚!郭大人是寻常的文官,这种冒险的事情,他哪里敢去做!把事情告诉他,他必然惊恐,导致事情败露,到时候恐怕我们死了也没人知道。我班某并不怕死,可死得要有价值。如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死了,这哪里是一个壮士应该有的作为!”

所幸士兵们只是受限于法纪军规,本身并不缺乏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既然副使、代理司马班超愿意出头,大伙儿更没了顾虑,按照班超的要求备足器具,天一黑就往鄯善侍从提供的匈奴使团驻地摸去。

**时分,埋伏在匈奴使者营地外的众人等来了一阵大风,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班超要是不带着手下做点儿什么,怕是心里都感觉对不起老天爷。

班超在外观察了匈奴人的营地好一阵,发现匈奴人的警惕性低得可以。大概是因为身在鄯善国,又对自家实力十分自信,匈奴使者对自身的安全问题毫不担心。或许当晚匈奴人还喝了酒,反正大半夜整个营地里乌漆嘛黑一片,连个巡逻站岗的人都没有。

没有是吧?正好!

班超把众人聚在一起分成两拨,然后拿出了他早已计划好的行动方案:一拨十八人,手持短弩,腰配短刀,在匈奴人出入的必经之地左右埋伏,只要跑出来一个,就用刀箭招呼,出来一个杀一个,出来一双杀一双;另外十八人藏在营地之外,准备好锣鼓等器物,等匈奴营中起火,便大声鼓噪,扰乱匈奴人的视听,截杀逃出营地的匈奴人。

那班超做什么?肯定不能像诸葛亮一样稳坐军中,准备庆功宴。如此冒险的行动,班超自然要身先士卒。他给自己留了一项最危险的任务:放火。

计定之后,班超摸进匈奴人的营地,将引火之物置于营地四周的帐篷出入口,然后从上风口开始点火。

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火苗开始四散蔓延,加之风助火势,浓烟滚滚,营地很快成为一片火海。此时,大多数匈奴人或是已经入睡,或是处于半梦半醒半闭眼的状态,火光虽然耀眼,喊声也算清晰,但一时间还不足以刺激大多数昏昏欲睡的匈奴人的大脑皮层。少数几个尚未入睡者察觉到不对劲,出帐篷一看,只发出一声喊,便没命地往外奔。结果跑在前面的被营门外的弩箭射杀,后面的一看也不敢跑了,可留在火海之中难道就有生路?匈奴人顿时不知所措。

等到班超带头杀了几个匈奴人,火又点燃了几顶帐篷,把里面的人烧成火人之后,余者才恍然惊醒。慌乱之下只听外面鼓声、喊杀声、惨叫声一阵响过一阵,哪里还有心情分辨真伪,分析情况,赶紧一窝蜂溜吧!

可营地四周都是火,还能往哪儿逃?不少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匈奴人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烧死,偶有几个侥幸冲出来的,又一头撞到汉兵的刀口上,被结果了性命。

一时三刻之后,匈奴使团三十余人被杀,其余百多人则死于火中,班超手下的三十六人竟无一人伤亡!随着匈奴营地周围的喊杀声、惨叫声、锣鼓声渐熄,只剩噼噼啪啪的烈火还在独自燃烧,深夜重归于平静,而鄯善国君臣则集体选择性失明。

天明之后,等班超和手下带着匈奴使者及其三十多个手下的头颅去见汉军主使郭恂的时候,郭恂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又惊又怕,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没想到自己昨晚竟已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郭恂自觉以自己的胆量断不敢去想这样的事情,可班超这厮竟如此横胆,非但想了,还擅自付诸行动,真不把他郭恂的性命放在眼里!

郭恂想到此处正要发飙,进而又寻思现在事情已经发生,而且居然做成了,接下来只要能回到朝廷,这便是大功一件,想再追究班超的责任基本不可能。眼下的关键是,自己这个毫不知情、只是睡了一觉的使团正使该置于何处?

须臾之间,郭恂的脸色变了几变,但这早已落入班超眼里。班超的观察力何等敏锐?况且来之前他早已做好准备,便不等郭恂发话,上前一步,拱手对郭恂说:“此事大人虽事先不知情,但下官和将士们哪里敢独占功劳?一切全赖大人平日领导有方,大家才能拼死卖命。”

一句话不但解决了郭恂的疑虑,还给他分了功劳,班超这一记势大力沉的马屁拍得郭大人十分舒坦,郭恂脸上马上见了笑容。既然班超如此识趣,不仅有见识、有担当,还不贪功,这样的好下属哪里去找?于是,郭恂马上不耻下问:“我们区区数十人,在别人的地头上杀了人,鄯善人要是追究起来,为之奈何?”

班超说:“好办,只要我们如此这般把架势摆足,不愁鄯善人不低头。”

既然班超已经有了主意,郭恂自己又没什么想法,那就只能按班超说的,让人把鄯善国王请到汉使营地。等鄯善国王带着人到来,班超也不客气,直接把匈奴使者的人头拿给鄯善国王看。

各位请注意,这个时候汉使中会见鄯善国王、拿主意的人已经是副使班超,郭恂早已躲到幕后去了。毕竟在自己明面上的实力不如人的时候,敢在别人的地盘上杀人,还堂而皇之地让主人家上门谢罪这事普通人想都不敢想,更做不来。在此之前,汉代有这份胆色的也就傅介子一人而已。而郭恂和傅介子除了都是男人,本质上毫无共同之处,也难怪郭恂会害怕。可郭恂没想到自己身边竟有一个立志以傅介子为榜样,且胆识、能力更胜一筹的班超。难道班超就不怕鄯善人被逼急了,拿他们的脑袋去匈奴人那里赎罪吗?

当然不怕,自从昨晚鄯善国上下在匈奴使团遇袭一事上装聋作哑,班超就拿准了鄯善国王的心思:鄯善国只想独善其身。只要班超能够表现出足够强硬的态度,并给予鄯善国一定的利益保证,不愁鄯善人不低头。

果然,不出班超所料,鄯善国王见到匈奴使者的人头之后又震惊又害怕,脸色煞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如果两千年前有奥斯卡奖,那鄯善国王这一刻的表现便值得一座小金人。你要说班超昨夜带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连砍带烧地把匈奴使团整个连锅端了,这事鄯善国王都不知道的话,那他这个国王做得也没什么意思了。

可鄯善国王硬是能做出一副既震惊又害怕的表情,让有心人知道,匈奴使团被团灭一事他事先并不知情,然后又以毫无思想准备的沉默表现把皮球踢到班超手里,以示接下来怎么做也是汉使的意思,与鄯善国无关。

可惜鄯善国王这一系列精彩表现并不能打动班超,他既然敢杀人,也就不怕从鄯善国王手里接过这看似烫手的山芋。

班超毫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安慰鄯善国王,告诉他袭杀匈奴使者是为了给匈奴人一个教训,以儆效尤,还说汉朝不同于匈奴,对西域各国并没有吞并和奴役的意思,只想大家能和平相处,保持丝绸之路的畅通。如果鄯善国愿意真心依附汉朝,那汉朝自然能保鄯善国周全,如果鄯善国有别的打算,哼哼。

这是外交上典型的“萝卜加大棒”手段。有前一晚的雷霆行动在先,现在光是班超的这两声“哼哼”,便已消去鄯善国王的九分胆量。除了唯唯诺诺,他哪里还敢有别的打算。

鄯善国王于是马上表态,只要班大人能够确保鄯善国的安全,鄯善国不仅愿意送质子,而且全国上下以后唯大汉朝马首是瞻。

大功告成。

既然在鄯善做了件大事,又得罪了匈奴,作为主使的郭恂便不敢再继续出使,跟班超提出结束此次出使,提前回国。

班超对此也没有过多异议,毕竟自己只是个副使,没必要一再冒犯郭恂,徒结仇怨。

等郭恂和班超带着作为人质的鄯善王子顺利见到窦固,又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窦固是又担心又高兴。他没想到班超这人年纪虽不小了,却如此大胆,行事激进。万一事情没有做成,反而捅了篓子,那该如何收场!看来得另找一个稳重的人主持出使西域的事情。

窦固不敢自己做主,更不敢有所隐瞒,将一封奏折连同鄯善王子一起送到洛阳。刘庄到底是皇帝,气度、眼光远超窦固,对班超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字的评价:爽!

既然班超热衷于出使西域,又有胆识、气魄,有吏如此,君复何求?

于是刘庄给窦固下诏:“既然有班超这样能干的官吏,为何还要另派他人呢?着令提拔班超为军司马,继续出使西域。”

既然皇帝都发话了,窦固还有什么可说的?但班超好歹算跟自己家沾亲带故,依这家伙在鄯善的作为,窦固实在不放心就这么把他放到西域去,天知道班超下一个会惦记谁的项上人头?万一失手了,又怎么办?

这也是窦固跟皇帝说要换人出使西域的原因之一。可现在人换不了了,窦固只能退而求其次,就跟班超说:“要不我给你多加点儿人手,怎么样?”

结果,出乎窦固的意料,班超竟然拒绝了:“如果事情好办,我带手下这三十几个人就够了;如果事情不好办,再多千八百人也没什么用。而且,人多了反而不好跑路。”

好吧,窦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班超的世界,寻常人不懂。

现在,班超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实现他那像傅介子、张骞一般在西域建功立业的豪言壮志了,于是他带着和自己出生入死的三十六个手下再一次踏上了出使西域的道路。

同年(公元73年),班超来到了于窴国[1]。

于窴不同于鄯善,这是个大国,也是班超说的再多几百人也无济于事的地方。果然,于窴国王广德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行为举止十分傲慢,并不把汉朝这几十人的使团放在眼里。可这毫不妨碍班超斩杀于窴国王十分信任的大巫,班超还用鞭子把于窴国的国相私来比的背抽了个稀烂,然后把大巫的人头和半死的私来比送至于窴国王广德面前。

这下广德也被班超这个在鄯善袭杀匈奴使者的猛将兄折服,不仅一改之前的傲慢无礼,而且思想境界立即提升。班超不是不喜欢杀西域各国的人,只喜欢杀匈奴使者吗?广德十分自觉,抢先把还留在于窴国内的匈奴使者杀了,做投靠汉朝的投名状。

于窴这个西域大国一倒向汉朝,周边其他小国便也向汉朝纳质子臣服。至此,自西汉末年开始,和汉朝隔绝了六十五年的西域诸国再次恢复和汉朝廷的往来。次年,汉军击破车师国[2],重新在西域设置西域都护,之前一度中断的丝绸之路南道也得以恢复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