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战(1 / 1)

霍光病重的时候,刘询还是要做表面工作的。他来到霍光家,亲自嘘寒问暖,祈求大将军的身体能早日好起来,现场还流了泪,表情异常悲痛。当然,刘询心里到底是悲痛还是高兴,旁人就猜不出来了。霍光这时候最后一次为整个霍家的未来争取了地位,他请求从自己的食邑中分出三千户给他的侄孙霍山,让霍山来继承霍去病的香火。

对于霍光最后的要求,刘询是不会反对的。霍光死后,刘询便让霍光的儿子霍禹继承了霍光博陆侯的爵位,又封霍山为乐平侯,后来又封了一个冠阳侯霍云。这样一来,霍家就有了三个侯爷,声势都快赶上当年的卫家了。当然,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看,这个类比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时候的刘询虽然很想马上拔掉如同扎在自己肉里的刺一般的霍家,但他不能着急,因为他还没有摸清楚霍禹的底细,鬼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个二世祖,还是和霍光一样,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现在敌我情况不明,刘询还要继续麻痹他们,毕竟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再多两天。

因此,在给霍光置办丧事的时候,刘询超规格地赐给了霍光很多东西,包括金钱、绣被、衣服、璧珠玑玉衣,还有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以及枞木外臧椁十五具。

这里别的不提,单说璧珠玑玉衣和黄肠题凑这两件东西。

看过盗墓小说的可能知道,所谓璧珠玑玉衣就是我们常说的金缕玉衣,是诸侯王以上的贵族才能享受的玩意儿;题凑是古代的一种丧葬形式,是用木条层层平铺累叠起来,和棺椁的壁板保持垂直,古人认为这样可以保持棺椁内的尸体不腐。在汉代以前,一般的贵族和士大夫也能用题凑,但所用的木头只能为松木或杂木。只有使用剥皮后呈淡黄色的柏木做的题凑,才能称为“黄肠题凑”,这是诸侯王以上的贵族才能享有的权利。到了霍光出殡的时候,刘询不仅亲自到场,还让朝中所有两千石的大臣都要到场祭拜,并允许使用辒凉车运输霍光的灵柩,还特许在车顶盖上了皇室才能使用的黄色布料。

刘询做这一切是为了让周围的人知道,在皇帝看来,霍光的地位至少等同于诸侯王。当然,这主要是给霍家那帮还活着的人看的。

这就是刘询高明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霍光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死人对自己能有什么威胁,就是给他皇帝一般的身后待遇又怎么样?霍家人要说也只能说他刘询知道霍光劳苦功高,知道感恩。难道霍光还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再威胁他的皇位不成?

但对那些活着的可能威胁到其皇位的霍家人,刘询的表现就不一样了。霍光一死,刘询便不再委政于霍禹,而是开始亲政。不久,刘询便有了动作。

刘询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马上立了太子。立太子是国之根本,而且是大臣最不方便干涉和插手的事情。刘询立的太子是许皇后的儿子刘奭,然后他又给以前因为霍光的反对没有封侯的岳父许广汉封了个平恩侯。

对于立太子一事,第一个跳出来大声叫骂的不是霍禹,而是老太太霍显。说来也是,毕竟她的女儿是皇后,现在有了太子,那以后皇后一旦有了儿子又该放在什么位置?骂完后老太太还愤愤不平地绝食抗议,最后气得呕出一口黑血昏了过去。好在家里人抢救及时,霍显才慢慢醒过来。

醒来后霍显依旧骂个不停,说什么刘奭是民间的儿子,怎么能做太子!再看看一旁默不作声的霍禹,老太太自觉指望不上他,就差人给自己的女儿捎话,让她按自己的方法悄悄地做掉太子刘奭。

那么霍显能有什么办法做掉太子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高招,无非就是老办法——下毒。她给霍成君出的主意是请太子吃饭,然后在席间给太子下毒,毒死刘奭之后,自己赶紧生个儿子出来当太子。

你说霍显出的这叫什么主意!不过,这倒很符合霍显的一贯作风,简单、粗暴。她也不想想,即便这样把太子毒死了,接下来怎么收场?现在不是霍光“将军领天下,谁敢言者!”的时代了,难道霍光还能从坟墓里爬出来替她擦屁股不成?!

母亲智商如此,女儿又能好到哪儿去?霍成君真就准备请太子吃饭,然后当面给太子下毒。好在,有了之前的教训,刘询早已对太子做了全方位的保护。他安排了信得过的宫女做保姆,时刻跟在太子身边,不管太子吃什么东西,哪怕只是一碗水、一口饭,保姆都要先尝过才能给太子。

霍成君好几次请太子吃饭,保姆都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害得霍成君屡次想动手都没有机会,最后只好作罢。霍成君的反常举动反倒引起了刘询的注意。虽然刘询没有抓到确凿的证据,但以他的聪明大概也能猜出皇后有不轨的图谋,这下他就更防备这个皇后了。

霍成君或许从未想过,霍光在时刘询表现出来的宠爱和百依百顺都只是假象而已,戒备、疏远和不信任,其实才是刘询对她的态度。这样一来,霍成君除非敢当面拿出刀子行刺,否则绝没有机会害死太子。

既然霍禹对立太子一事没有反应,刘询就打算继续行动,下一步他要架空做尚书的霍山。

尚书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品级很高的职位,但它有着特别的权力。当年刘询为了麻痹霍光,曾经宣布所有的奏折必须先送给霍光过目,之后再送达御前。当时大臣们给皇帝的奏折,同样的内容都要写一正一副两份,且两份都要先交到尚书那里,副本由尚书先过目,其实就是给霍光先看。如果霍光觉得你说的这事还行,他就把正本再上奏给皇帝;如果你写的东西不合适,不好意思,正本也一起没收。这就保证了皇帝看到的东西都是他霍家想让皇帝知道的,而谁对霍家有意见,霍光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有点儿把皇帝变相软禁的意思。霍光死了以后,霍山领了尚书一职,职责就是先读这个副本。如今刘询要收回权力,就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而且一旦霍家有过激反应,刘询也好圆场。毕竟皇帝都亲政了,连先看个奏折的权力都没有吗?于是,刘询宣布从今往后大臣和百姓有事可以直接向皇帝上奏,不必再经过尚书。

这其实已经是一个要逐渐处理霍家的信号。要是霍光还在,搞不好又要再鼓捣个千八百条罪状废掉皇帝了,可霍禹的反应呢?他仅仅是不爽而已。这下子,刘询逐渐摸清楚霍禹到底有几斤几两了,并逐渐开始大张旗鼓地行动。

又过了几个月,刘询把霍禹升为和霍光地位一样的大司马大将军。讽刺的是,他给大将军霍禹的头冠却是与以往的大将军冠不同的小冠,而且没给他大将军的印,实际上就是收缴了他的军权。同时,刘询把霍光的大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升为没有军权的少府,把二女婿骑都尉赵平外放屯兵,同样也收了他骑都尉的印,将霍光的小女婿未央卫尉范明友升为没有实权的光禄勋,并将其他之前受封的霍家亲戚子弟一律外放到外面做太守。

刘询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霍禹即便再迟钝,这时候也该有反应了吧?他果然有,霍禹这次感到非常不爽,非常不爽的表现是宣布罢工,干脆称病不上班了。由此看来,霍禹的智商大概都遗传自霍显吧。

一看霍禹不上班了,也不知道他在背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刘询就派了个人去他家打探消息,顺带着忽悠一下霍禹。刘询派去的这个人是以前霍光的长史,叫任宣。任宣接了皇帝的命令后,便到霍禹家问候。

一阵没有营养的寒暄过后,任宣装作很是关切地问:“大将军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霍禹看任宣是个熟人,也不隐瞒,说道:“我能有什么病,就是现在这个皇帝太不像话了。当年要不是有我爹,他怎么能当上皇帝呢?现在我爹尸骨未寒,他就把我们霍家的人都放到外面去了,净用那些姓史的和姓许的,还没收了我大将军的印绶,真是气死人了。”

任宣说:“大将军这就不对了,您还是要上朝才行。虽然霍光大将军掌控一切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但是大臣们对您的尊重还是和对霍光大将军一样的。现在许家和史家是当今天子的亲戚,春风得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可这完全不能遮掩大将军您的光芒,您完全没有必要对他们有什么怨恨之意。”

有人觉得我这是胡说,任宣是霍光的旧吏,应该是向着霍禹的,他这是在暗示霍禹,当前他的对手是许家和史家的外戚,要学霍光抓紧权力不能放松。这当然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但我认为,任宣背地里还是刘询的人,具体的理由放在以后再提。

不管暗示也好,忽悠也罢,霍禹似乎都没听懂任宣话里深层次的意思。不过,他在家里又待了几天后,还是继续上班了。

其实,不止霍禹,霍光的后辈们虽生下来就享受着荣华富贵,但智商着实堪忧。对于刘询的一系列明升暗降,霍家这些人大多还挺高兴,以为自己真的升了官,觉得霍光虽然没了,可这个皇帝还是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于是,霍家人越发地飞扬跋扈,做事也毫不顾忌起来。

首先是老太太霍显。这个狠毒的老女人先是私自扩大霍光墓地的规模,把它建成了一座有三进三出院落的大建筑。有房子没人可不行,霍显就让人在民间抓了很多女子,关在房子里给霍光守墓。折腾完死人还不行,霍显自己也开始越发张扬。原来霍光有一个下人叫冯子都,非常得霍光的宠爱。霍光经常通宵达旦地和冯子都搞在一起(也不知道霍光是不是好男风),让霍显守了活寡。霍显可能由此产生了变态的报复心理,霍光死后,她居然和冯子都鬼混到了一起。在生活上,霍显也越发出格。比如,她把自己乘坐的马车做了超规格的升级,增加了很多精美的图案不说,四周还涂上黄金,轮子则用皮革裹住。此外,霍显走路时,必须有多个侍女用五彩的丝绸缎子挽着她,但凡走得急了或是起风的时候,她身边便有五彩的丝绸随风鼓**(情景请各位自行脑补)。后来霍显发现,自己的房子再超规格也比不上皇宫舒适,自己总不能建座皇宫吧?

不能住世上最豪华的房子那怎么办?这可难不倒霍老太,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不都管着后宫吗?“我女儿家也就是我家。”霍显于是就带着自己的女儿和媳妇等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一群人在长信宫里呼呼喝喝、随意进出,真把皇帝的后宫当成了自己的家。

老太太如此,下面的子孙辈们也有样学样。霍禹和霍山不仅住进了超规格的豪宅,还经常纵马狂奔,丝毫没有安全驾驶的意识。霍云不爱骑马,但是爱打猎。如果上朝的时间和他打猎的档期冲突了,他就随便写张病假条子,然后也不管皇帝批还是不批,便带着手下打猎去了。

你说这像什么朝廷重臣?不仅主子如此,就连霍家的奴才也不像话。据说某一天,霍家的奴才和御史大夫魏相的奴才大白天在路上起了争执,大概是霍家的奴才先挑的事。御史大夫好歹也是三公之一,他的家奴怎么肯轻易向旁人服软,于是就出言顶撞了几句,但后来一听对方是霍家的,御史大夫这边的奴才就怂了,赶紧灰溜溜地往家里跑。这时霍家的奴才还是不依不饶,一路跟到御史大夫家门口,伸脚就把御史大夫府的大门踹得震天响,非要里面的人出来赔偿他们的精神损失。最后御史大夫魏相亲自出面赔礼道歉,并让自己家当事的几个奴才当场跪下来给霍家的奴才磕头认错,事情才作罢。

当然,稍微有点儿经验的读者此时便可以猜出来,跋扈到这个份儿上就意味着霍家蹦跶不了几天了。

刘询要剪除霍家的势力,就必须培植自己的亲信,还要瓦解霍家在朝中的同盟。这件事难吗?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如果霍光还活着,这当然是难以做到的,但现在霍光已经死了,事情就好办多了。朝中的大臣看似唯霍光马首是瞻,但反对他的声音也不是没有。早在霍光废刘贺立刘询的时候,就有侍御史严延年上书状告霍光,说他“擅自废立皇帝,没有一点儿做人臣的样子,无道”。虽然霍光当面没有处理严延年,但背后还是指使人弹劾他,使得他一度只能逃亡在外。

还有一个叫黄霸的,因为反对给武帝刘彻增加庙乐[2]被关了两年大牢。刚放出来不久,闲聊的时候他对老师夏侯胜说:“我看大将军这个人现在权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专制了,这样下去……”

夏侯胜不等他把话说完,赶紧打断:“我们还是谈谈古人的事情吧,你我年纪都大了,犯不着为了这种事再到牢里去。”

严延年和黄霸还算运气好的。廷尉李种、王平,左冯翊贾胜胡,少府徐仁,这些人都因为公开和霍光作对而丢了性命,所以霍光在的时候满朝大臣默不作声也就可以理解了。而且不管怎么说,这二十几年来霍光把这个国家管理得还算井井有条,既然他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大家也犯不着拿自己的性命以卵击石。威武不能屈当然是令人尊敬的,但在完全没有胜算的前提条件下,暂时屈一点儿也未尝不可。

刘询现在要找的就是这些暂时“屈”了的人。这些人如弯曲的弹簧一般,一旦有可能伸起来,其所爆发的能量必然巨大。比如御史大夫魏相,居然被霍家的奴才欺负到头上,他肯定是憋了一肚子火的。刘询于是提拔魏相做丞相,又让那个对自己有大功劳的丙吉做御史大夫。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霍光自己选定的副手张安世,刘询把他提为大司马兼车骑将军,让他来制衡霍禹的权力。对于外调霍家子弟留下的空缺,刘询则用他的外戚,也就是史家和许家的子弟填充,并开始重用外朝的官员。到了后来,刘询有事也不跟内朝的大司马商量了,而是找丞相、御史大夫和平恩侯许广汉来参谋,逐渐把原来由霍家掌控的朝政慢慢转移到外朝,再过渡到自己手里。

这下子,霍禹等人终于感到不对了。几个人围在老太太霍显身边发牢骚,说现在这个皇帝对他们霍家这些忠臣如何如何不好,丞相又如何如何坏,大臣们又如何如何狡诈,可怜他们霍家满门忠良,现在却如此受人排挤。

老太太霍显以己度人,反问霍禹几人:“你们说丞相多次说我们霍家的坏话,难道他就一点儿问题没有吗?逮住他的毛病弄他呀!”

霍山愣了一下,又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再说话时声音都带了哭腔:“丞相为人正直,哪儿有什么毛病?倒是我们霍家的那些亲戚,实是有一些不法的事情。而且,听坊间的传闻说,许皇后是被我们霍家毒杀的,有这样的事吗?”

霍显自认为那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竟已弄得满城风雨,只好把霍禹哥儿几个聚拢在一起,小声地把当年叫淳于衍给许皇后下药的事情说了出来,当场就把霍禹、霍山、霍云等人吓得不轻。最后,还是霍禹先反应过来:“有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们,现在皇帝把霍家很多人都外放了,我们的兵权也被收缴了,大概是他猜到了一些端倪。这事牵涉体大,如果追究下来,谁都好不了,我们应该早做打算。”

霍禹所说的早做打算,指的就是谋反。

当然了,以霍禹等人以往的表现来看,很难让人对他们的谋反计划抱太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