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较量(1 / 1)

探索思考

这条大鱼或许经历过几次咬了鱼钩又逃脱的情况吧,所以它才会不慌不忙,稳稳地带着小船向深海里游去。而它与老人之间的生死较量,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阅读批注

鱼稳稳地往前游去,小船被它带着,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漂动。另外几只鱼饵还在水里,不过此刻老人已经无暇顾及它们了。[1]

“要是男孩跟我一起来就好了。”老人大声说,“我被一条鱼拖着,成了船上的拖缆柱。我可以把绳子系在船上,可它会把绳子拉断的。我必须尽量拖住它,非得给它放绳的时候就放些绳子。还好它只是往前游,没有朝下钻,真是谢天谢地。”[2]

如果它一门心思往下钻,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它沉入海底死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不会坐以待毙的,我能做的事很多。

他把绳子牵过肩头扛着,看着它在水里的倾斜程度,小船朝西北方缓缓漂去。

它会累死的,老人心想。它不可能这么一直游下去。但是,四个小时过去了,鱼仍然稳稳地拖着小船往远海游,老人也仍然挺着腰,用肩膀紧紧地绷着绳子。

“钓到它的时候才中午。”老人说,“到现在我连它长什么样都没看到呢。”[3]

钩住这条鱼之前,他把草帽拉得低低的,遮住脑袋,现在帽子把他的前额箍得生疼,而且他现在口干舌燥。他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朝船头爬去,一面留神不扯动绳子,一面伸出手去够装水的瓶子。拿到水瓶,他打开瓶口喝了点儿,然后靠在船头歇息。[4]他坐在没有撑起来的桅杆和帆上,什么都不想,只想着一定要坚持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身后,才发现已经看不到陆地的影子了。这倒没关系,他想。哈瓦那亮灯后,冲着那片灯光我怎么也能划回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小时,说不定还没等日落它就浮上来了呢。要不然,说不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再要不然,说不定日出的时候它就出来了。我没抽筋,又浑身是劲儿,嘴巴里扎着钩子的是它。可真是一条了不起的鱼,拉了这么半天。它肯定紧紧咬住了铁丝。要是我能看到它就好了,哪怕就看一眼呢,也叫我知道到底碰上了个什么样的对手。[5]

老人看看天上星星的位置就知道,整整一夜,鱼既没有改道,也没有改方向。太阳西落后天渐渐凉了,老人背上、手臂上、两条老腿上的汗全干透了,全身冷冰冰的。[6]白天,他把盖在鱼饵盒子上的麻布袋铺在太阳底下晒干了。太阳落下后,他就把麻布袋系在脖子上,布袋垂下来盖住他的背,他小心翼翼地从肩头扛着的绳子底下把布袋塞过去拽平。麻布袋垫在钓绳底下,他还想办法让自己趴在船头边上歇歇,觉得舒服多了,其实这样的姿势只是没那么难受了而已,但他已经很满足了,觉得算是挺舒服的了。[7]

如果照这么下去,我奈何不了它,它也奈何不了我,老人心想。

夜里他爬起来,往船舷外面撒了泡尿,抬头看了看星空,确认了一下航线。钓绳从他的肩头直直拽进水里,像一缕磷光。现在他们漂得越来越慢了,哈瓦那的灯光没那么明亮,他知道水流正在把他们推向东方。他想,如果待会儿看不到哈瓦那的灯光,那我们肯定是往东走得更远了。如果鱼的航道不变,几个小时后我应该还看得到灯光。不知道今天大联盟的棒球赛怎么样了,要是有个收音机听球赛广播就好了,他想。[8]转眼他又想,还是想你的正事儿吧。想想眼下正在做的事。千万别犯糊涂。

一会儿,他又大声说,“要是孩子跟来就好了。可以给我帮帮手,也看看这次是怎么打鱼的。”[9]

谁老了都不该孤苦伶仃地一个人过,他想。可这难以避免。为了保存体力,我必须记着把金枪鱼吃了,别把它给放坏了。记住,就算你再怎么不想吃,到早上也必须吃了。一定要记住!他叮嘱自己。

夜里有两只鼠鲯鳅游到船跟前,他听到它们打滚儿、喷水的声音。他能从它们喷水的声音听出来哪只是雌性,哪只是雄性。雄性喷水很大声,雌性喷水像叹气。

“它们真好,”他说,“它们一起玩耍,一起嬉戏,相亲相爱。它们跟飞鱼一样,都是我们的兄弟。”

这时,他对钓到的大鱼心生怜悯。他想,它很棒,很奇特,谁知道它几岁了。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身强力壮、行为怪异的鱼。说不定它学乖了,不肯乱跳。要是它乱跳乱冲,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说不定它以前被钩住过很多次,知道跟人斗就得这样。它可不知道这次对手只有一个人,还是个老人。话说回来,它可真是条大鱼,要是鱼肉味道鲜美,该卖个多好的价钱啊!它像个男子汉一样叼饵,像个男子汉一样拉拽,沉着冷静地跟人斗。不知道它现在有没有什么打算,是不是跟我一样豁出去了?[10]

他还记得上次碰到一对儿马林鱼,雌鱼被他钩住了,因为雄鱼总是让着雌鱼,让它先吃。雌鱼咬了钩就慌了,发疯似的拼命挣扎,很快就精疲力竭了,雄鱼一直守着它,蹿过钓绳跟它一起在水面上兜圈子。雄鱼挨得非常近,尾巴像把大镰刀,又大又锋利,老人担心它尾巴一掀,把钓绳割断,就用带把儿的拖钩把雌鱼拖过来,一把抓住它长剑似的嘴巴和砂纸般粗糙的边儿,用木棒猛砸它的脑门儿,打得它都快变成镜子后衬的银白色了,然后男孩一起帮着抬上船,雄鱼还守在船边不肯走。于是,老人收拾钓绳和渔叉,准备下手,此时雄鱼突然在船边高高跃起,查看雌鱼的下落,接着便潜入深水,一对浅紫色的胸鳍像翅膀一样张开,露出一身浅紫色的宽纹。老人还记得它有多美,而且,它一直守到最后。[11]

这是我亲眼见过的最叫人难受的事,老人心想。[12]男孩也很难受,于是我们求雌鱼宽恕,尽快把它杀了。

“真希望孩子在这儿啊。”他上半身趴在船头圆鼓鼓的木板上,肩头上扛着绳子,大声说道。[13]从钓绳上就能感觉到大鱼的力气,它正稳稳地朝自己选定的目标奔去。

因为我对它耍了花招,它才不得不做出选择,老人心想。

它原本选择待在幽暗的深水里,待在任何陷阱、圈套和花招都伤害不到它的远处。而我选择跑到这个谁都不来的地方找它。全世界谁都不来的地方。现在,我们两个缠在一块儿了,从中午开始就这样了。不管是我还是它,都没人帮忙。

也许当初我不该做渔夫,他想。可是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14]待会儿我一定要记着天一亮就把金枪鱼吃掉。

天刚微亮,什么东西吃掉了他身后的一处鱼饵。他听见竿子折断了,钓绳“唰”地从船舷上缘飞出去。黑暗中他从刀鞘里抽出刀子,左肩扛着大鱼的牵力,身子向后侧去,沿着船舷上缘割断了那根钓绳。接着,他又斩断离他最近的钓绳,摸黑把剩下几盘备用绳松着的绳头儿绑在一起。他一只手灵巧地打结,一只脚踩在船上的绳子上,把绳结拉紧。现在,他手头有六卷备用绳了。刚才割断鱼饵的两根钓绳,每根都牵着两大盘,大鱼嘴里的鱼饵扯着两盘,这六盘绳子现在全部接上了。[15]

他想,还有根绳子钩着鱼饵,垂在四十英寻深处,天亮后我要过去把那根钓绳也割断,把备用绳也接上。我会损失两百英寻的加泰罗尼亚[16]优质钓索了,还有那些鱼钩跟铁丝箍。这都可以重新再添置。可如果别的鱼上了钩,把绳子弄断,让这条大鱼跑了,谁能再重新找这么一条来?不知道刚才咬钩的是什么鱼。可能是条马林鱼,要不就是箭鱼或者鲨鱼。我还没来得及掂量一下,就不得不把它甩掉。

他大声说,“要是孩子跟我来就好了。”

可是你没带那孩子来啊,他想。[17]你只有自己一个人,最好现在就过去把最后那根钓绳割断,管它天黑不黑,把两盘剩下的绳子也接上。

于是他就这么做了。摸黑过去干活儿还真不容易,而且鱼还突然顿了一下,扯得他脸朝下摔在船板上,眼眶下面划了个口子。鲜血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不过还没流到下巴就干结了。他又回到船头,靠在船板上喘口气。他把麻布袋拉正,小心翼翼地把钓绳换到肩上没被勒痛过的地方,他用肩膀抵住绳子,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鱼,看鱼的牵力怎么样了,然后把手伸到船舷外的海水里,看看小船走得有多快。

不知道它刚才为什么突然顿了一下,他想。铁丝肯定已经滑到它小山一样的脊背上了。[18]当然,它的背肯定不像我的背,疼得这么厉害。可是,不管它有多厉害,都不可能拖着这条船一直跑。现在,可能碍事儿的东西全都清理了,我手边有一大堆的备用绳,万事俱备。

“鱼啊,”他柔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19]

我猜它也会一直陪着我的,老人想。他等着天亮。拂晓前这一阵很冷,他紧贴着木板,想暖和暖和。它能撑多久我就能撑多久,他想。借着第一缕曙光,他看到钓绳伸出船外,垂入水中。小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太阳探出头顶,阳光射在老人右边的肩膀上。

“它晚上朝北走的。”老人说道。水流会把我们一直往东边推,他想。如果鱼转个方向顺着水流走就好了,那说明它没力气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意识到鱼根本不累。不过有一个不错的迹象:从钓绳倾斜的角度来看,它已经浮上来一些了。这倒不是说它会跳起来,不过,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上帝保佑,让它快跳吧。”老人说,“我有足够的钓绳对付它。”

说不定我再稍稍绷紧点儿它就会疼得跳起来,他想。天都亮了,快让它跳吧,跳起来它沿着脊椎骨的气囊就会充满气,那它就不会沉底死去了。

他试着把绳子绷得更紧,可是,从他钓住那条鱼开始,钓绳已经绷得快断了,他身子往后仰,使劲拉绳子,绳子拽得他肩头生疼,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拽得再紧了。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猛拽,他想。每拽一下都会把钩尖儿扎的伤口拉得更宽,那等它跳起来的时候,搞不好会甩掉钩子。不管怎么样,太阳已经出来了,感觉舒服多了,而且,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在海上眼睛不用正对着太阳。

钓绳上挂着黄色的海藻,老人知道,这只会给大鱼拉船造成负担,所以他乐得让海藻挂在上面。夜里发出闪闪磷光的,就是这些黄色的马尾藻。

“鱼啊,”他说,“我很爱你,很佩服你,可是,等不到今天天黑,我就要杀了你。”[20]

希望如此,他心想。

这时,一只小鸟从北边冲着小船飞过来。是只莺儿,它低低地掠过水面。老人看得出这只莺儿已经累坏了。

莺儿先是落在船艄歇脚,又绕着老人的脑袋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钓绳上,似乎那里更舒服些。

“你几岁了?”老人问莺儿,“这是你头一回出门吗?”[21]

他说话的时候,莺儿盯着他看。它累坏了,根本就不管脚下的绳子是否牢靠,只管用两只纤细的爪子紧紧钩住绳子,身子在上面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绳子稳着呢,”老人对它说,“稳得不行呢。不是一夜都没刮风吗,你怎么累成这样?鸟儿都怎么了?”

还有那些老鹰到海上来拦截它们呢,老人心想。不过他没告诉莺儿,反正说了它也听不懂,再说了,很快它就会领教老鹰的厉害了。

“好好歇歇吧,小鸟,”他说,“歇好了就上阵去碰碰运气吧,不管是人是鸟,还是鱼,谁都得这么做。”[22]

他不由得话多了起来,因为他的脊背僵了一夜,现在实在痛得厉害。

“鸟儿啊,要是你愿意,就留下来吧。”他说,“待会儿要起风了,可惜我不能扬起帆来,乘着微风送你上岸,真是很抱歉,因为我这儿还有个朋友呢。”

就在这时,鱼突然一顿,把老人拽倒在船头上。要不是他贴紧船板,把绳子放长,差点儿被它拽到水里了。[23]

钓绳一抖,那只莺儿飞走了,老人没看到它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牵了牵钓绳,这才发现手上流血了。

“肯定是什么东西弄痛它了。”老人大声说着,试着把钓绳往回收,看看能不能把鱼拉回头。但是,当他感觉绳子快断了时,就立刻稳住钓绳,身子后仰,扛住绳子的拉力。[24]

“鱼啊,你现在感觉不好受吧。”他说,“其实,天晓得,我也一样呢。”

他四下张望,寻找那只莺儿,因为他本来想让它给自己做个伴儿呢。可莺儿已经飞走了。

你没待多久,老人想。但是,上岸之前,恐怕你这一路要去的地方都没这儿安全。鱼突然顿一下我就把自己的手割破了,我是怎么搞的?肯定是太笨了,要不然就是我当时光顾着看小鸟了。现在我可得专心干活儿,待会儿得把金枪鱼吃了,别到后面没力气了。

“要是孩子在这儿就好了,要是有盐就好了。”他大声说。

他把钓绳换到左肩,小心翼翼地跪下,把右手伸进海水里,浸了一分多钟,看到一缕血消失在海水中。随着小船往前行驶,海水稳稳地朝他的手泼过来。

“它慢多了。”他说。

老人倒很想让手在咸水里多浸一会儿,但他担心大鱼再突然顿那么一下,于是他站起身来,站稳脚跟,举起手让太阳晒着。就是被绳子擦破了,皮外伤而已,可是却刚好伤在干活儿用的部位。他知道,只要这次较量没有结束,他就会用到这只手,真正的战斗还没有打响,他可不想先把自己给伤了。[25]

“现在,”他看看手已经干了,便说,“我得把小金枪鱼吃掉了。我可以用拖钩把它钩过来,舒舒服服地在这儿吃。”

他跪下来,拿拖钩翻找到了船头下面的金枪鱼,小心不让它碰到那堆绳子,把它钩到自己身边来。他又用左肩去扛住钓绳,用左手、左臂撑住拉力,然后从拖钩的钩子上取下金枪鱼,把拖钩放回原位。他用一只膝盖压着鱼,从鱼背下手,纵向剖开,从头切到尾,剖成条状。一条条深红色的肉像一根根楔子,他从脊柱旁边下刀,一直切到鱼肚子边上。他切完六条,便摊在船板上晾着,然后在裤子上擦了擦刀,拎着鱼尾巴,把残骸丢进海里。[26]

“估计我吃不完一整条。”他说着取过其中一条,用刀切断。他能感觉到钓绳上那股坚韧、顽强的拉力,这时,他左手抽筋了。这只手紧紧地抓着吃重的钓索,他憎恶地看着它。

“这算什么手?”他说,“想抽筋你就尽管抽吧,抽成鸡爪子吧。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27]

好啦,他低头望着幽暗的海水中一截斜斜的钓绳心想。赶快吃吧,吃了能给这只手添把力气。也不能怪手,你跟那条鱼折腾了好几个小时了。搞不好还要一直跟它折腾下去呢,赶快把鱼肉吃掉吧!

他拣起一段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还不算太难吃。

好好儿嚼,把肉汁嚼出来咽下去,他想。要是有个小酸橙或者柠檬什么的,或者加点儿盐,吃上去会更不错。

“手啊,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那只抽筋的手,那只手简直像僵尸一样硬邦邦的。“为了你,我还要再吃些。”

他刚才把一条剁成两段,吃了一段,现在把剩下那段也吃了。他细细地咀嚼,把皮吐了出来。

“现在好点儿吗,手?是不是问得太早了,你还不知道?”

他又拿了一整条鱼肉嚼起来。

“这条鱼身强力壮,鲜血充足。”他想,“幸好我捉住的是它,不是鲯鳅。鲯鳅肉太甜。这条鱼几乎没什么甜味儿,营养都还在呢。”[28]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能凡事只讲实用啊,他想。要是有点儿盐就好了。不知道太阳会不会把剩下的东西都晒干晒臭,虽然我现在不饿,可最好还是把这些全吃了。鱼这会儿冷静、沉着。我要全部吃了,好准备迎战。

“手啊,忍耐些吧,”他说,“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

真希望能把鱼也喂一喂,他想。它是我的兄弟。可我必须杀掉它,必须有力气杀掉它。他慢条斯理、尽职尽责地把楔形的鱼肉条全部吞进肚子里。[29]

吃完后他挺直身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好了,”他说,“手啊,你可以松开绳子了,我会用右臂单独对付那条鱼的,直到你不发癫为止。”他本来用左手攥着那根吃重的钓绳,现在他用左脚踩住钓绳,上身后仰,顶着脊背承受的拉力。

“上帝保佑,让我的手快别抽筋了,”他说,“我不知道鱼还会怎么闹呢。”

不过它看上去倒很安静,像是在按着自己的计划行事呢,他想。可它到底准备怎么办呢?他想。我又准备怎么办?它块头儿那么大,我得看看它准备怎么办,再决定自己怎么办。要是它肯跳起来,我就可以杀掉它。可它一直不肯出来,那我也只好一直跟它耗着了。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来回搓,想让手指软和下来。可是手不肯张开。等太阳暖和起来兴许它就张开了,他想。等我把那条身强力壮的生金枪鱼消化了兴许它就张开了。如果我不得不用这只手,那不管多痛,我都要把它掰开。可是现在我不想强行掰开它。让它自己慢慢张开,慢慢恢复吧。说到底,都怪我在夜里让它受罪了,为了把那些钓绳割断重新接到一块儿,累着它了。

他目光扫过海面,知道自己现在多么孤单。但是,他看见幽深的海水里映着一道道光柱,钓绳笔直地扯在前方,平静的海面有些异样的起伏。这时,云彩越堆越高,预告着信风的来临,他抬眼望去,看见一群野鸭飞过水面,它们倒映在天空上,忽而影影绰绰,忽而清晰分明,他知道,在海上,没有人会孤单。[30]

他想起某些乘着小船出海的人,唯恐看不到岸影,他也知道,在老天爷喜怒无常的月份里,别人的担心也是很有道理的。不过飓风季节就是现在这几个月,只要飓风没来,这几个月的天气是一年当中最好的。

如果真有飓风,而你又在海上,那你早些天就会从天上看出些迹象。他们在岸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他们不知道该注意哪些迹象,他想。而且,从陆地上看,云彩的样子肯定也不一样。还好我们这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来飓风。

他抬头望望天,看见雪白的云团堆起来,像堆了一摞摞冰淇淋在向人示好,云团的上面是薄薄的卷云,如同羽毛一般,浮在九月的高空。[31]

“轻柔的东北风,”他说,“鱼啊,这样的天气对我比对你有利啊。”

他的左手仍然蜷曲着,正在慢慢地试着撑开手指。

我讨厌抽筋,他想。自己的身体居然跟自己作对!要是你食物中毒,当着别人的面上吐下泻,那是在别人面前丢丑。但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居然抽筋——他想到的词是calambre——西班牙语“抽筋”,这简直就是作践自己。

要是孩子在这儿,他能帮我搓搓,从下半截胳膊开始往下搓,让它舒活舒活,他想。不过它总会舒活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还没看出水里的绳子有什么变化,右手就觉察出绳子上的拉力跟先前不一样了。于是,他一边倾身拽住钓绳,一边在大腿上猛拍左手,就在这时,他看到钓绳在慢慢向上浮起,倾斜角度变小了。

“它要上来了!”他说,“快着点儿呀,手!拜托快点儿张开!”[32]

钓绳慢慢往上升,小船前方的水面跟着凸了起来,鱼出来了,一点儿一点儿往上冒,水从它的两侧往外泄。它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头部和背部都是深紫色,两侧的条纹映着阳光呈现淡淡的紫色,显得十分宽阔。它的吻有棒球棒那么长,细剑似的越往前越尖。它整个身子跃出水面,又像只潜水鸟似的平滑流畅地潜入水中。老人看着它大镰刀般的尾巴没入水中,钓绳飞快地滑出去。[33]

“它比我的船还长两英尺。”[34]老人说道。绳子放得又快又稳,鱼没有受惊。老人双手抓住绳子,松紧刚好适度,再紧一些就会把绳子拽断。他知道,如果不能稳稳地拽住鱼,让它慢下来,它就可能拖走全部绳子,并把绳子拽断。

这是条大鱼,我得叫它服我,他想。决不能让它知道自己有多大力气,也不能让它知道要是它逃跑会有多厉害。如果我是它,马上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冲,不把什么东西挣断决不停下。不过还好,它们到底没有我们渔夫聪明,尽管它们比人类更高贵、更有能耐。

老人见过很多大鱼。他这一辈子,见过很多重达一千多磅的大鱼,也捉住过两条这么大的,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捉过。眼下只有他一个人,在远离陆地的远海,跟一条比他曾见过、曾听说过的更大的鱼绑在一起,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么大的鱼,何况,他的左手还像鹰爪子一样紧紧蜷着。[35]

不过它会松开的,他想。它肯定会松开去帮我的右手干活儿的。有三样东西跟我是亲兄弟:鱼和我的两只手。它必须松开,这么抽筋可太委屈它了。鱼倒是又慢下来了,继续照它寻常的速度往前游。

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跳起来,老人想。他跳起来好像就是为了给我看看它的块头儿有多大。横竖我现在知道了,他想。我也想给它瞧瞧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那样做它就会瞧见我这只抽筋的手了。还是让它把我想得更强悍些吧,我会很强悍的。如果我是那条鱼就好了,我会用它所有的一切来对抗我仅有的意志和智慧,他想。

他舒服地靠着木板,难受的时候就忍着。鱼稳稳地往前游,小船缓缓地穿过幽暗的海水。东边吹来的风掀起一阵小浪,中午时分,老人的左手松开了。[36]

“鱼,这对你可是坏消息呀。”他说着把他的护肩麻布袋上的钓绳挪了挪。

他虽说有点儿舒服了,可还是很难受,只不过他压根不想承认自己很难受罢了。

“我不信教,”他说,“可我要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保佑我捉到这条鱼,我保证如果捉到它就去朝拜科布雷的圣母。这是个承诺。”

他开始机械地做起祷告。他累得有时候连祷词都记不起来了,过一会儿又念得飞快。《圣母经》比《天主经》好念一些,他想。

“万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尔胎子耶稣并为赞美。天主圣母玛利亚,为我等罪人,今祈天主,及我等死后。阿门。”念完他又加了一句,“万福的童贞圣母啊,请祈祷这条鱼死去吧,尽管它很了不起。”[37]

念完祷词,他觉得好受多了,其实跟先前一样难受,或许还更难受了,他靠在船头木板上,机械地活动着左手的几根手指。

这会儿虽然微风轻拂,可太阳热辣辣的。

“我最好在伸出船艄的那根细钓线上再装上鱼饵,”他说,“要是大鱼下定决心再跟我斗一个夜晚,我还得再吃点儿东西,而且瓶子里的水也不多了。这地方估计什么都钓不到,只能钓只鲯鳅。不过,趁新鲜吃的话,估计鲯鳅味道还可以。希望今夜能有只飞鱼跳上船。可我没有什么亮光能吸引它们。飞鱼生吃最美味了,都不用切碎。现在我得留着力气。基督啊,原来我可不知道它有这么大。”

“不过我还是要杀死它,”他说,“就算它再了不起。”

尽管这么做很不公平,他想。可是我要让它看看一个人能干多少事儿,能吃多少苦。

“我对孩子说自己是个怪老头儿。”他说,“现在是时候证明我所言非虚了。”

虽然以前他证明过上千回,但是现在统统不算。现在他要重新证明。每次都是崭新的,他证明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以前的成就。[38]

它要是肯睡会儿就好了,那我也可以眯会儿,做梦去看看那些狮子,他想。他不明白,为什么梦里剩下的,大多都是那些狮子?[39]别胡思乱想了,老头儿,他警告自己,靠在木板上歇歇吧,现在什么都别想了。它正在出力拉纤呢,你就尽量歇着吧。

时间流逝,马上就是下午时分了,小船还在缓慢、平稳地往前走着。微微的东风给船添了几分阻力,老人随着小浪头的起伏轻轻颠簸着,背上绳子勒痛的地方现在觉得轻松、缓和多了。

下午,绳子一度又往上浮,不过大鱼只是稍稍上来一点儿,就在比先前浅一些的水里接着往前游了。太阳照着老人的左臂、左肩和脊背,所以他知道鱼已经改变方向,往东北方游去了。

刚才见过大鱼一面,所以现在他能想象出它在水中游弋的样子:紫色的胸鳍像翅膀似的大张着,竖起的大尾巴一路斩破黑暗。不知道它在那么深的水里能看到多少东西,老人心想。它长着一双巨眼。马的眼睛小得多,却能在暗中视物。以前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当然不是漆黑漆黑的地方,可视力几乎跟猫儿一样好呢。

他不断活动手指,再加上太阳炙烤,现在左手已经完全恢复了,于是他开始把绳子的牵力移给左手,同时耸了耸背部的肌肉,稍微移了移绳子,换换被勒痛的地方。

“鱼啊,要是你现在还不累,”他大声说,“那你就太奇怪了。”

现在他累坏了,也知道夜色马上就要降临了,于是尽量去想一些别的事。他想到了大联盟的赛事,他知道,这个时候,纽约的扬基队正在跟底特律的老虎队比赛。

我已经两天不知道那些赛事的结果了,他想。不过我一定要有信心,必须对得起大球星迪马乔,他什么事儿都干得漂漂亮亮的,就算脚后跟的骨刺再疼都不畏缩。[40]话说回来,骨刺到底怎么回事?他问自己。骨头上长出一根刺?我们打鱼的人都不长骨刺。脚后跟长根刺会不会跟斗鸡脚上装距铁刺一样疼?斗鸡被啄瞎眼睛,甚至双眼,还继续斗下去,我觉得我肯定受不了。跟那些强大的飞禽走兽相比,人类算不了什么。我还是情愿做那个待在水下暗处的动物。[41]

“除非有鲨鱼来。”他大声说,“要是真的来了鲨鱼,那就只好求上帝可怜可怜它,也可怜可怜我吧。”[42]

你觉得大球星迪马乔会不会像我这样,这么长时间一直守着这条鱼?他想。我敢说他肯定会的,而且守的时间会更长,因为他年轻力壮。他爸爸也是个渔夫。不过他的骨刺会不会疼得太厉害?

“我不知道,”他大声说,“我从来没长过骨刺。”

夕阳落山的时候,他为了增强自己的信心,回忆起当年在卡萨布兰卡酒馆的往事:跟那个强壮的黑人大汉掰手腕。那个黑人来自西恩富戈斯,在码头工人当中力气最大。他们俩胳膊肘抵着桌子上的粉笔线,前臂竖直,手跟手紧紧扣在一起,整整僵持了一天一夜。两个人都想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面上。大家的赌注下得很大,煤油灯下,人们在房间里进进出出,可他的两只眼睛只管紧盯着黑人的胳膊、手和脸。僵持了八个小时后,他们开始每四个小时换一次裁判,好让裁判睡觉。他和黑人的指甲盖都出了血,两人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和前臂,那些下注的人在屋里进进出出,有的坐在靠墙的高脚凳上观望。酒馆的墙壁是木板拼的,刷了亮蓝色的漆,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黑人的影子高大威猛,微风吹来,灯光摇曳,他的影子就在墙上来回晃。

一整夜,胜算都在来回变换,一会儿他占上风,一会儿对方占上风。他们给黑人喝了朗姆酒,还给他点了几支香烟。朗姆酒下肚后,黑人使出全身力气,占了上风,把老人的手压下去三英寸——当时老人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桑提亚哥。但是,老人紧接着绝地反击,又把手扳回中间。此时,他确信自己能打败这个身强力壮的大个子。天一亮,那些下注的人纷纷嚷着要算作平局,裁判不肯,裁判正在摇头的当儿,他一使劲儿,就把黑大个儿的手压了下去,一直往下,终于贴在桌面上。比赛从星期天早上开始,直到星期一早上才结束。那些下注的人之所以纷纷要求算作平局,是因为他们得去码头上班了,去扛一麻袋一麻袋的蔗糖,或者去给哈瓦那煤炭公司干活儿。如果不是这样,大家都乐意让他们比完。不管怎么样,他赶在所有人去上班之前,及时地结束了比赛。[43]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个人都管他叫“冠军”,到了春天,他们又较量了一回。不过,这回大家没赌多少钱,因为他首战告捷,击垮了那个西恩富戈斯黑人的信心,所以赢得易如反掌。此后,他又跟人比过几回,之后就不干了。他估量只要自己有求胜心,任何人他都能打败,而且,他认定掰手腕会伤害用来打鱼的右手。他用左手试着比过几次,结果左手总是不听他指挥,所以他信不过这只手。[44]

现在太阳要把它烤熟了,他想。除非夜里冻着它,不然应该不会再害我抽筋了,真不知道今晚会出什么事儿。

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向迈阿密飞去,他看见飞机投下的影子把一群群飞鱼吓得跃出水面。

“这么多飞鱼,应该有鲯鳅。”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后仰过去绷紧钓绳,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大鱼再拽过来一点儿。拽不动,绳子还是那么紧绷绷的,上面的水珠颤动着,再用力拉,非绷断不可。小船缓缓地往前驶去,他抬头望着飞机,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作罢。

坐在飞机里面感觉肯定很奇怪,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看到的大海是什么样的。只要别飞得太高,鱼应该能看清楚。要是我,我就在两百英寻的高处慢慢飞,从上头好好看看这条鱼。[45]以前在捕龟船上,我爬上过桅杆顶上的横木架,就那么点儿高,也让我大开眼界了呢。从那儿往下看,鲯鳅的体色更绿,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的斑块都看得见,你还能看见它们一大群游过来。为什么幽暗的洋流里急速飞奔的鱼都长着紫色的脊背,通常连条纹或斑块也都是紫色?鲯鳅看起来当然发绿,因为它本来是金色的。可当它饿极了进食的时候,两侧的条纹就会呈现紫色,就像马林鱼一样。是因为生气或者跑得太快把这些紫色的条纹逼得显现出来了吗?[46]

夜色降临之前,他们经过一大片马尾藻,这些马尾藻堆得像个小岛,它们随着微微的波浪起伏摇摆,就在这时,细钓线上有只鲯鳅咬钩了。鲯鳅跃入半空,残阳夕照里,老人一眼望去,它通体金光,在半空拼命地扭动、拍打。它惊恐万分,一次次跃起又落下,老人趁机走到船艄,蹲下身子,一边用右手右臂拖住大钓绳,一边用左手把鲯鳅拽过来,每收一段绳子就用光着的左脚牢牢踩住。鲯鳅靠拢船艄的时候,还在不顾死活地上蹿下跳、左冲右撞。老人从船艄往外探出身子,把这条金光闪闪、紫斑遍布的鲯鳅拽上船。它嘴巴一张一合,上下颌骨不断抽搐,急促地磕着鱼钩,扁长的躯干、脑袋和尾巴啪啪地拍打着船底,老人举起木棒,对着它金灿灿的脑袋猛敲一顿,它抖动了几下,躺着一动不动了。[47]

老人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重新往钓绳上装了一条沙丁鱼,抛进大海。然后,他慢慢回到船头,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着他将吃重的大钓绳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在海水里洗右手。此时,太阳已经滑入大海,老人看了看太阳,又望了望大钓绳的斜度。

“一点儿都没变。”他说。但是,看看冲在手上的水流,他发觉鱼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了。

“我要把两只桨横着绑在船艄上,这样能叫它在夜里放慢速度。”他说,“它今天晚上再撑一夜没问题,我也没问题。”

最好待会儿再给那只鲯鳅开膛,别让肉里面的血流掉,他想。这事儿我可以待会儿再干,顺便把桨绑上,给鱼加点儿负担。现在太阳落山了,我最好别惊动它,让它安安静静的。日落时分,所有的鱼类都很难熬。右手晾干后,他就用右手抓住钓绳,尽可能全身放松,让绳子把自己拉着靠在木板上,这样船受到的拉力就跟他承担的一样大了,或者比他承担的还更大。

我正在学着怎么干活儿呢,他想。至少是这部分活儿要学。别忘了,从它吞了鱼饵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它块头儿那么大,饭量肯定也很大。而我吃了整整一条金枪鱼。明天我会把那只鲯鳅吃掉。他把鲯鳅叫作“黄金鱼”。或许待会儿我剖开清理的时候就该先吃点儿。这东西比金枪鱼更难吃。不过,话说回来,干什么都不容易。

“鱼啊,你现在怎么样?”他大声问道。“我现在很好,我左手好些了,再过一天一夜我都有东西吃。好好拉船吧,鱼。”[48]

他并不是真的很好,因为被粗钓绳勒疼的脊背疼过了头,已经发木了,这让他有点儿不放心。不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我都经历过,他想。一只手破了点儿皮而已,而且那只抽筋的手也不抽了。我的两条腿好好的。再说了,现在我在食物储备上也占了上风。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正值九月,天黑得很快。他躺在破旧的船头木板上,尽可能让自己歇下来。最早的几颗星星已经出来了。他不知道其中有颗星星叫“参宿七”,可看到它就会知道,很快星星们就会全部出来了,这些远在天际的朋友会陪着他。[49]

“鱼也是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我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这样的鱼。可我必须杀死它。还好我们不用杀死星星。”

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月亮,那会怎么样?他想。那月亮就会逃走的。可是,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每天都得想方设法去杀死太阳,那又会怎么样?我们生来还挺幸运,他想。

接着,他又开始可怜那条大鱼没东西吃,不过,可怜归可怜,并不影响他杀死它的决心。它够多少人吃呢?他想。可他们那些人配得上吃它吗?不,当然配不上。它行事磊落,性情高贵,就冲它的风范,没有人配得上吃它。

这些事我不懂,他想。不过还好我们不用去想方设法杀死太阳、月亮和星星。单是靠海过活,要杀死我们的好兄弟,就够让人难受的了。[50]

现在我得琢磨一下给鱼加点儿负担的事儿,他想。加了既有好处也有风险。如果它用力挣脱,而两支桨还捆在上面,船就没那么轻巧,我就会白白丢掉很多绳子,还有可能把它也丢掉。如果让船轻巧些,我们两个受罪的时间就会延长,可我会更安全,因为鱼还有股飞奔的劲儿没使出来呢。不管怎么着,我得先把那条鲯鳅开了膛,免得把它放坏了,我还要吃点儿鱼肉补充体力呢。

现在我要再休息一个小时,等觉得这条鱼真的稳定下来了,再到船艄去干我的活儿。这段时间,我可以看看它有什么举动,有什么变化。把桨捆上是个不错的办法,可现在应该稳扎稳打,谨慎行事。它还真是条了不起的鱼,之前我看见钩子插进它的嘴角,可它把嘴巴闭得紧紧的。被钩子扎的疼痛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它现在饥肠辘辘,连自己在跟什么东西较量都不知道,这才真是要命。[51]赶快歇会儿吧,老头儿,让鱼拉它的纤,等轮到你出手时再说吧。

他休息了两个小时,时间是他自己估计的。天还早,月亮没有出来,他没办法判断具体时间。其实他也没有真正休息,不过是喘口气而已。他的肩头上还扛着鱼的拉力,只不过他把左手放在船头的舷缘上,把牵制鱼的力道越来越多地转移到船身,依靠船身去抵制鱼的拉力。

他想,要是能把绳子系在船上,那多省事儿。可是只要它轻轻一顿就会绷断绳子。我必须用自己的身子缓冲绳子的拉力,随时准备用两只手放绳。

“可是你还没睡过呢,老头儿。”他大声说,“现在已经过了半个白天、一个夜晚,再加一个白天,你一会儿都没睡。你得想办法趁它安静稳妥的时候睡一会儿,要是不睡觉,大脑就不清醒了。”

现在我清醒得很呢,他想。太清醒了,跟我那些星星兄弟们一样清醒。可我还是得睡觉,星星们都睡觉,月亮和太阳也都睡,就连大海有时候也会睡着,那些日子,没有急流,风平浪静,就是大海在睡了。[52]

不过你可别忘了要睡,他想。强迫自己睡会儿,想个简单稳妥的办法拖住钓绳。现在先过去处理那条鲯鳅吧。如果你必须睡觉,把桨捆上增加阻力就太危险了。

我可以不睡,他对自己说,可是,这太危险了。

他双膝着地,手脚并用,慢慢爬回船艄,小心牵动绳子,以免惊动大鱼。它现在可能都昏昏欲睡了,他想。可我不想让它歇着,它得拉纤,一直拉到死为止。

回到船艄后,他转过身来,左手接过肩头绳子的牵力,右手从刀鞘中抽出刀子。此时,借着明亮的星光,鲯鳅看得一清二楚,他一刀扎住鲯鳅的头,把它从船底拖过来,再一脚踩住它,从肛门下刀,一路划到下颌尖。然后他把刀子放下,用右手去掏内脏,把脏腑掏得干干净净,再把腮撕掉。

鲯鳅的胃在他的手里又重又滑,于是他一把撕开,原来里面有两条飞鱼,而且还很新鲜,硬邦邦的,他把两条飞鱼并排放在船板上,把内脏和腮丢出船外,它们下沉的时候,在水里留下一道磷光。鲯鳅冷冰冰的,在星光的照耀下,像麻风病人的皮肤一样灰白灰白的。[53]老人用右脚踩住它的头,剥掉一侧的皮,再把它翻过来,剥掉另一侧的皮,然后把两侧的肉从头到尾全部剖下来。

他把鲯鳅的残骸丢到船外,想看看它落水的时候会不会掀起漩涡,结果只看到它缓缓下沉的光芒。于是,他转过身来,用两大片鲯鳅肉夹着两条飞鱼,把刀子插入刀鞘,慢慢回到船头。他弓着背,扛着钓绳的牵力,右手拿着鱼肉。

做好这些后,他给肩上的钓绳换了个新地方,还是用左手抓着钓绳,靠着舷缘。接着,他探出身子,把飞鱼在水里洗了洗,还看了看冲着手流过来的水速。剥过鱼皮的手闪着磷光,他就势望望手边的水流,发现水流很缓,他侧着手在船板上来回蹭,点点磷光浮开,顺着水流,慢慢向后漂去。[54]

“它累了,要不就是在休息。”老人说,“现在,我先吃掉这条鲯鳅,然后再歇会儿,眯会儿眼。”

夜越来越冷,星光点点,他吞下半条鲯鳅肉和一整条掏脏去头的飞鱼。

“鲯鳅煮熟了吃,多好啊。”他说,“生吃可真难吃。以后船上没有盐和柠檬我就不出海。”

要是我动动脑子,白天就会在船上泼些海水,晒干了就有盐了,他想。可是话说回来,我是到傍晚才钓到这条鲯鳅的。不管怎么说,还是准备不够充分。不过我全部嚼得烂烂的,吃着也不怎么恶心。

天空阴云密布,往东方堆去,他认识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失在天际。他似乎正踏入云彩堆积的大峡谷,连夜风也缓了下来。

“这三四天要变天了。”他说,“不过今夜不会,明天也不会。赶快弄好索具去睡会儿吧,老头儿,趁着大鱼现在比较安静。”

他右手紧紧抓着绳子,大腿顶住右手,然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船头的木板上。他把肩头上的绳子稍稍往下移了点儿,再用左手拽住。

只要绳子给绊住,右手就可以一直攥着绳子,他想。如果我待会儿睡着的时候右手松开绳子,绳子往外一溜,左手就会感觉到。右手很辛苦,不过它早就习惯吃苦了。就算只睡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也好啊。他面朝下趴着,整个身子压在绳子上,重量全部抵在右手上,就这样睡着了。

他没有梦到狮子,却梦到一大群海豚,这群海豚前后有八到十英里长,它们正处于**期,高高地跃上半空,在水面上留下凹陷,接着坠入水中,刚好落回那些凹陷里。[55]

接着,他梦到自己就在村子里,还睡在自己的**,北风呼啸,他很冷。他把右臂当枕头,现在整只右臂都麻了。[56]

之后,他又梦到那道金黄色的长沙滩,暮色苍茫中,他看到第一头狮子走下沙滩,接着,其余的狮子也来了。晚风从岸上吹来,大船泊在岸边,他用下巴抵着船板,无忧无虑地等着看还有没有狮子过来。[57]

月亮早已升上天空,他还在熟睡,鱼还在稳稳地拖着小船,小船正漂进云彩的隧道。

阅读赏析

大鱼终于跃出了水面,它比老人的船还长两英尺。老人就此与大鱼展开了较量。老人的脸颊划破了,右手割伤了,左手抽筋了很久,再加上寒冷和孤单,以至于老人几次提到男孩,显示他浓浓的孤单。而男孩是他“不服输”精神的补充。在老人的意识里,男孩是他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是过去的足迹,也是自己生命的延续。

然而,大鱼太有耐心了,它只跃出海面一次,从白天到黑夜,一刻不停地拉着老人的小船前行,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孤单又疲惫的老人回忆起与黑人大汉比手腕的往事,这无一不在说明老人渴望回到年轻的时候,渴望人人称他为“冠军”的那个战无不胜的时期。

本章里,作者采用了多角度叙事,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使用,在直叙中穿入插叙(与黑人比手腕事件),使得捕鱼过程变得较为丰富。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作者专注于描写这近两天两夜以来老人与大鱼的较量,但是语言极为简洁,这就是海明威著名的“冰山”式写作手法。“冰山理论”的四个基本要素是简练的文字、个性鲜明的形象刻画、丰富的情感表达和深刻的思想内容,文字和形象是所谓的“八分之一”,而情感和思想则是剩下的“八分之七”。因此,我们在阅读过程中,要透过文字细细思考文字背后的隽永深意。

阅读延伸

1.老人对于这条大鱼怀有怎样的情感?

2.老人多次提到孩子,作者为什么多次设置这样的对白和场景?

3.左手抽筋为什么使老人觉得丢人?

4.为了捕到这条大鱼,老人做了哪些准备?

5.用笔记录下来狮子和黑人大汉的象征意义。

[1] 叙述 这条大鱼实在太聪明了,它仿佛没有被鱼钩伤害到,没有任何挣扎和蹦跶,就这样在海洋深处带着小船和老人前行。老人也顾不上其他鱼饵了,这是一条他梦想中的大鱼,他要与大鱼较量到底。

[2] 内心独白 “内心独白”这种写作手法,指的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描述自己内心所想的内容。这条鱼太大了,老人需要一个帮手。

[3] 语言描写 老人已经坚持了四个小时,而大鱼依然不见影踪。我们从现在开始认真留意文中交代的时间,看看老人和大鱼究竟要对抗多长时间。

[4] 动作描写 一系列动作描写揭示了老人的处境很艰难,四个小时挺着腰、用肩膀拉着钓绳,连喝口水都要小心翼翼。

[5] 语言描写 老人对大鱼产生了敬佩之情。读者也跟桑提亚哥一样,真想瞧一瞧这条大鱼究竟长什么样子,重多少磅。作者再一次勾起了读者的好奇心。

[6] 语言描写 再次交代时间。整整一夜过去了,大鱼还是稳稳地待在海洋深处。

[7] 语言描写 为了这条大鱼,老人似乎什么苦都能吃。

[8] 内心独白 平日里老人钓完鱼回去,总会在露台餐馆里和其他渔夫一起喝酒、聊棒球赛,也有男孩一起做伴。这句内心独白揭示了老人此刻是多么孤独。

[9] 语言描写 这是老人第二次提到孩子。作者将老人的心理活动表达得很清晰:孩子在的话既是个帮手,也能增长见识。当然,他也是孤单的。

[10] 心理描写 老人此时的心理是矛盾的。老人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强壮且行为怪异的大鱼,他太开心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了,他豁出一切也要捉到它,可是,大鱼又是那么让人敬佩的强悍对手,所以他忍不住心生怜悯。

[11] 融情于事、联想 融情于事是一种抒情手法,指通过叙述事件来抒发感情,让感情从具体事件的叙述中自然地流露出来,感染读者。这一段雄鱼爱护雌鱼、在雌鱼被捕后依然守护到最后一刻的故事,感人至深。作者在借用这对儿马林鱼,抒发对海洋生物的怜悯之情。

[12] 直抒胸臆 直抒胸臆就是直率地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

[13] 语言描写 老人第三次提到孩子,除表达老人孤立无援外,结合上文中让人感动的马林鱼,老人也在想念男孩。

[14] 叙述、心理描写 依旧是表达老人对这条鱼的怜悯之情。海明威也被认为是最早在作品里倡导人类有节制地开发自然的作家。

[15] 叙述 注意时间,天亮了。大鱼从昨天中午被捕,拖着小船游了一夜。

[16] 内心独白 这一次的独白重点突出老人想要个帮手。如果男孩在这里,他们不仅能顺利捕获大鱼,或许还能捕获其他马林鱼或者箭鱼,这必将是满载而归的一天。

[17] 比喻 把大鱼的脊背比作小山十分贴切,不仅突出了大鱼的体形大,也能让读者感受到在冰冷深海里孤独前行的大鱼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小山一样,拥有坚定、执着、永不放弃的性格特征。

[18] 语言描写 有表现力的对白是从人物、情境和冲突中产生的,它揭示人物并推动故事向前发展。这句话悲壮而有力量,既能表现老人的坚毅、决绝,也能深深地感染读者。

[19] 语言描写 这句话和前文中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一样,非常带劲儿,一针见血。

[20] 叙述、语言描写 和之前的那对儿马林鱼一样,作者借用这只疲惫的小鸟来说明此时的桑提亚哥孤单又疲惫。

[21] 语言描写 老人太累了,脊背也痛得厉害,和小鸟说说话,也能缓解一下孤单和疼痛。他让小鸟歇好了去碰运气,又何尝不是对自己说的?他需要休息,然后全力以赴对付大鱼。

[22] 叙事 这里画线的意义是强调叙事节奏。这种突然的叙事转折让故事的节奏突然快了起来,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

[23] 前后呼应 小说开篇就通过外貌描写说出了老人的手因为拉渔网经常受伤。果然,这里的叙述只提到流血了,老人没有在意伤口深浅、疼不疼,却在猜测大鱼是因为疼痛才突然停顿的。这种前后呼应、逻辑自洽的叙述非常值得学习。

[24] 伏笔 伏笔就是在记叙、描写的过程中,对将要在文中出现的与中心事件有必然联系的人物、事件预先作提示或暗示,并在事件发展的另一阶段与之呼应的一种表现手法。这只右手会影响老人接下来的发挥吗?

[25] 动作描写 写好动作描写的要点就是用心观察。作家本人有着丰富的捕鱼经验,他一定非常仔细地观察过渔夫们剖鱼的过程,甚至自己剖鱼的动作也很熟练。不过,桑提亚哥左手拉着吊绳,右手还受着伤,剖鱼的动作依旧干净利落,真是让人敬佩。

[26] 叙述、语言描写 关键时刻,右手受伤,左手抽筋,老人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实际是作者为捕鱼经验丰富的桑提亚哥再次创造了难度。

[27] 伏笔 鲯鳅依然是一个伏笔,后面老人还会遇到鲯鳅。

[28] 心理描写 老人从大鱼稳扎稳打、拼命逃生的态度中看到了自己,他当了一辈子渔夫,到老了,还是执着于钓到大鱼,所以称大鱼为“兄弟”,这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但是,捕鱼是他谋生的手段,他不能放过大鱼。

[29] 环境描写 此处的环境描写动静结合,飞过的野鸭群打破了海面的平静,也给老人孤单的状态增添了一丝慰藉。

[30] 比喻 把云朵比作冰激凌,说明老人的心情有了一丝好转。

[31] 动作描写、语言描写 老人此时的动作和自言自语都说明了他的心情极为迫切和焦急,他太想看一看这条大鱼了!

[32] 外貌描写、比喻 作者将大鱼比作潜水鸟(潜水鸟是一种古老的鸟类,体长可达两米,站立达一米,身体强劲,能大口吞下鱼类),意在强调大鱼的罕见与强大。

[33] 语言描写 秘密终于揭晓了,这条大鱼比老人的船还要长两英尺。

[34] 对比 作者运用对比手法让读者体会到老人独自捕获这样一条大鱼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35] 叙述 交代时间。老人的左手已经抽筋好几个小时了;从老人捕到大鱼,整整过去了一天一夜。

[36] 语言描写 这里的祈祷词既是一种精神寄托,也是老人的自我鼓励。

[37] 性格特征 老人是个厉害的渔夫,他的性格特点就是不服输。

[38] 象征 狮子象征着青春与力量。此时的老人很疲惫,他想休息一会儿,想从强大的狮子身上找寻到力量。

[39] 象征 与狮子一样,球星迪马乔也象征着年轻与力量。

[40] 内心独白 老人喜欢大鱼,因为他喜欢强者。他和大鱼有相似的性格特征——拼搏到底、永不放弃。

[41] 伏笔 后面果然遇到鲨鱼了。在这里给出鲨鱼的线索,是一种常见的伏笔手法。

[42] 插叙 作者通过插叙手法讲述老人当年与黑人比腕力的故事,并以时间为线索,将这场耗时一天一夜的比赛写得惊心动魄。

[43] 叙述 作者插入这段老人和黑人比手腕的故事,重点是强调比赛中求胜心和耐力的重要性。但是,年轻时的桑提亚哥战绩辉煌,如今年迈的他,还能战胜强大的对手吗?

[44] 心理描写 老人热爱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这是作者赋予他笔下人物的品质:温柔、宽广、博爱的胸怀,这也是海明威这本《老人与海》的独特质感,这是他以往作品里所没有的温情一面。

[45] 场景描写、细节描写 从高处看一群漂亮的鲯鳅在海里跳跃、嬉戏,这场景真是美极了。通过这段描写,我们能直观地感受到老人对鲯鳅的喜爱。

[46] 场景描写、动作描写 前面关于鲯鳅肉的伏笔在这里揭晓。不过,仿佛上一秒钟老人还在赞美鲯鳅,下一秒落单的鲯鳅上钩了,老人手起刀落,速战速决。道理很简单,《老人与海》讲的是人与自然的斗争。

[47] 语言描写 从老人与大鱼的对话中,我们能感受到他的心情在好转,老人的心态也颇为乐观。

[48] 叙述 老人的状态其实并没有那么好,他想歇一歇。作者用温柔的笔触让星星与老人做伴。

[49] 象征 老人热爱大海,但是征服大鱼、征服海洋才是老人的目标,这也是作家海明威赋予老人的使命。老人即代表着人类,而海上捕鱼是人类在社会中奋斗的象征。因此,对桑提亚哥来说,大鱼、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是他征服的目标。此外,太阳、月亮和星星是相对地球而言的,老人这段心理描写也隐含作家对地球资源枯竭的担心。

[50] 拟人 运用拟人手法,反映了大鱼倔强而勇敢的品性。

[51] 独白 这段独白真实地反映了老人的艰难处境。

[52] 比喻 这个比喻读来有些伤感。曾经在海里跳跃的鲯鳅是那么漂亮,顷刻间变成冰冷的鱼肉,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而在老人眼中,他和鲯鳅的斗争,他是胜利者,鲯鳅是失败者,所以老人将鲯鳅肉比作麻风病人的皮肤,这是强者、胜利者的视角。

[53] 场景描写 夜里只有星星陪伴着老人。鱼皮上的磷光像近在手边的星光一样,一点点漂远,最终消失不见。老人依旧是那么孤单。

[54] 象征 海豚是温和、善良的,它象征着老人本身,他本人不愿意捕杀像兄弟一样的大鱼,但因为要生存,必须这样做。

[55] 语言描写 老人转而梦见自己手臂麻了,这是对现实的衔接。

[56] 象征 “暮色苍茫”暗示了这头狮子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在老人的潜意识里,没有弱肉强食,没有生存困境,有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画卷。

[57] 西班牙古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