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清华简《管仲》【管仲小传】(1 / 1)

战国秦汉流传的管仲故事,存在四大不可信之处

清华简《管仲》

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如果说齐桓公是春秋第一霸,那么管仲就是春秋第一相。可见,管仲确实是春秋史上一个关键人物,也正因如此,战国秦汉学者抒发政治主张时,往往将一些符合自己观点的传说,套在管仲的身上,结果管仲被附会的事迹越来越多。

管仲出身并非贫寒——《史记》不可信

在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六辑中,有一篇文章叫《管仲》。该竹简记录了齐桓公与管仲的对话。

战国时的齐国有着当时天下的文化中心——稷下学宫,稷下学宫的学者专门编写了一部《管子》,之后这部书直到西汉都一直有附益,可以说是一部集体创作的托古改制作品。其中不少故事相当精彩,以至后人耳熟能详;也涉及一些政治、法律、军事史料,被学者广泛运用研究春秋齐国史。西汉时期大儒刘向、刘歆父子对其进行整理,当时共有五百六十四篇,删去重复的四百八十四篇,定为八十六篇。今本《管子》全文仅有七十五篇,另外十一篇有目无书。

简文内容主要讲的是管仲与齐桓公的治国理念,其中有涉及“为君与为臣孰劳”的问题。管仲认为是臣劳,而齐桓公认为是君劳。齐桓公还拿自己作为例子,说“日三怵之,夕三怵之”,意为自己每天白天三次戒惧、晚上又三次戒惧。管仲最终同意了齐桓公观点。

除了《管子》和清华简《管仲》外,记录管仲的史书还有很多。其中比较系统的有《国语·齐语》《史记·管晏列传》,此外,《左传》《论语》《战国策》《韩非子》《说苑》《汉书》等也都零碎记录了管仲的若干言行。

其中公认《左传》是记录春秋史最可靠翔实的著作,而其他史书在叙述春秋史时,多少存在一些托古改制的成分。所以,我们要考察管仲的历史,应该对战国秦汉史料的记载认真辨析,尤其是一些基于大众性的认知。

《史记·管晏列传》中借管仲之口讲述他早年的经历:“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管仲是颍上人,曾与鲍叔牙合伙做生意,分钱时每次给自己多分配,也曾多次被主君驱逐,还曾多次作战都逃跑,可以说经历非常坎坷了。

以上关于管仲出身的诸多史料,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说他出身贫寒,且事事不顺。这些记载,其实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一个人,他就是管仲齐国的前辈——姜太公吕尚。

同样是《战国策·秦策》,说吕尚是“齐之逐夫,朝歌之废屠,子良之逐臣,棘津之雠不庸”;同样是《说苑·尊贤》,说“太公望,故老妇之出夫也,朝歌之屠佐也,棘津迎客之舍人也”。吕尚被悍妇逐出家门,在朝歌卖肉亏本,被子良氏所废黜,连在棘津卖身都没人要,这与管仲的出身是多么相似!但我们也要注意,《秦策》中说出这些话的策士姚贾,本是一个“子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为了游说秦王政任用自己才说出这些典故。

那么姚贾本身不是在叙述历史,而是在说明道理,特别是战国这个贵族政治解体的时代,下层游士为了能被君王看重,有意识地将一些历史名人塑造成出身低微,所以尚贤思想在诸子中非常流行,尤其是墨子居然率先主张禅让。

但是他们讲述的这些史料,并不会被所有人接受。比如孟子就说吕尚是“天下之大老”,也说管仲“举于士”,那么吕尚原本就是极有声望的长者,而管仲也是从底层贵族中选拔出来的,并非贫困潦倒、霉气冲天的小贩。

除了与其他记载存在一定矛盾,这类史料最大的不可信,就是以今度古,认为春秋与战国的社会形态是一致的,而春秋战国之际恰恰是古代史上最大一次变革。简单来说,春秋以前的社会主体是氏(家族),因为铁犁的普及与牛耕的推广,战国以后的个体家庭成为社会主体。只要把握了这一条线索,就能注意到不少战国以前的人物,对于其贫贱出身的叙述都缺乏可信度。当时个人与氏是一个整体,即使处于底层家庭,依然需要共同耕作家族田产。

管仲当出身于齐国大族管氏。齐桓公的兄长齐襄公为大夫连称、管至父所杀,证明齐国在管仲之前即存在管氏。《史记索隐》引《世本》说“庄仲山产敬仲夷吾”,管仲的父亲谥(庄)、字(仲)、名(山)齐全,明显也是管氏贵族。春秋时期选官是“世官世禄制”,管氏族长一方面统领自己一族,另一方面又臣属齐君,形成一种“复合君主制”的模式。那么管仲本身是齐国管氏的族众,因为学识与能力得以担任公子纠的师傅。

“衡山之谋”源于汉代轻重学说——《管子》不可信

《管子》有一篇《轻重》,讲的是管仲在辅佐齐桓公后,用经济手段打败其他诸侯,帮助齐国称霸。不少文章根据《轻重》的内容,歌颂管仲政治手段如何高明,特别是一些自媒体文章,以此对管仲进行无脑吹捧。那么《管子·轻重篇》究竟讲的是什么故事呢?

《轻重篇》一开始,管仲就对齐桓公介绍“轻重之道”。所谓的轻重之道,即削弱大诸侯,扶植小诸侯,来复兴天子的王道。

然后齐桓公就问管子,如何对付鲁国和梁国呢?管子的建议是,鲁、梁两国百姓以织绨为业,桓公可以和百官带头穿绨衣,这样一来百姓也会模仿。而且恒公还下令齐国不准织造,必须从鲁、梁两国进口。这样一来,鲁、梁两国一见有利可图,所以就都会去织造,而农业就给荒废了。桓公采取管仲的策略,等到十三个月后,突然与两国断绝贸易;再过十个月,两国百姓不断陷入饥饿,而粮食却不能很快种植出来。

这样一来,鲁、梁两国每石粮食价格上千,而齐国才十钱。于是鲁、梁百姓逐渐投奔齐国,两年后流失了十分之六人口。又过了三年,两国国君也只能归顺齐国了。打败了鲁、梁两国后,管仲故技重施,用铜币换取莱国、莒国的柴薪,然后又以此征服莱、莒两国。

之后管仲又用黄金购买楚国的鹿,楚王都归附了齐桓公。更绝的是,之后管仲又高价预定代国的白狐皮,代国人纷纷去山林捉狐狸,结果被离枝攻打,代王只能归附齐国,这次连一个子儿都没花。

最后就是对付衡山国。这次管仲派人高价收购衡山国的兵器并转手,借此将价格炒高。十个月后,燕、代两国发现商机,也跟着去买;三个月后,秦国也跟着去买。衡山国君一看天下疯抢,直接下令价格提高二十倍!结果就是百姓纷纷去铸造兵器。

这时齐桓公则派人向赵国高价收购粮食,于是各国又纷纷运粮来齐国售。等到衡山国兵器卖光,齐国又断绝与它来往。这时鲁国入侵衡山南部、齐国入侵北部,衡山君无力反抗,只能投降。

以上就是《管子·轻重篇》的大致内容。其中的疏漏是非常明显的,那就是文中涉及的各诸侯国。

其中鲁(今山东曲阜)、莱(今山东济南莱芜区)、莒(今山东莒县)与齐国(今山东临淄)邻近,看上去还算合理;而秦(今陕西凤翔)、楚(今湖北宜城)、燕(今北京房山)虽然较远,至少还是当时存在的国家。但代、赵明显是春秋战国之际才有的国家。最不可信的是衡山国(今安徽六安),最早为秦末时项羽以秦衡山郡分封吴芮,西汉文帝、景帝也相继设立,这就明显是西汉以后的说法。

另外,在《轻重篇》描绘的图景里,国家权力能够直接延伸到个体,这也与春秋前期血缘社会不相符合。这样大规模的贸易战,如果真实存在,却在《左传》中完全没有记载,同样也是说不过去的。

那么真实情况就是,《轻重篇》其实是西汉文景之后的托古之作,而创作者明显只是为了阐述其经济思想,对于历史史实不太关心,甚至都不太了解,所以才会编造出春秋齐国与战国赵国、西汉衡山国之间的贸易战。

齐桓公伐戎所救为南燕——《韩非子》不可信

齐桓公伐戎救燕,也是很经典的一个故事,留下了一个著名成语——老马识途。根据《韩非子·说林上》:“管仲、隰朋从于桓公而伐孤竹,春往冬反,迷惑失道,管仲曰:‘老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马而随之,遂得道。行山中无水,隰朋曰:‘蚁冬居山之阳,夏居山之阴,蚁壤一寸而仞有水。’乃掘地,遂得水。以管仲之圣,而隰朋之智,至其所不知,不难师于老马与蚁,今人不知以其愚心而师圣人之智,不亦过乎。”

齐桓公讨伐孤竹返回时迷路,多亏管仲借助老马才得以返回,之后找不到水源,又多亏隰朋利用蚂蚁才寻到。关于这场脍炙人口的战争,诸多史料也都有涉及。

《史记·燕召公世家》说“二十七年,山戎来侵我,齐桓公救燕,遂北伐山戎而还。燕君送齐桓公出境,桓公因割燕所至地予燕,使燕共贡天子,如成周时职;使燕复修召公之法”,《国语·齐语》说齐桓公“遂北伐山戎,刜令支、斩孤竹而南归”。齐桓公为救燕北伐山戎,一直打到了令支、孤竹。

这件事在《春秋左传》也有记载。

《春秋经·庄公三十年》:“齐人伐山戎。”《左传·庄公三十年》:“冬,遇于鲁济,谋山戎也。以其病燕故也。”《左传·庄公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夏,六月,齐侯来献戎捷,非礼也。”《左传·僖公九年》管仲曰:“齐侯不务德而勤远略,故北伐山戎,南伐楚,西为此会也。”总体来看,鲁庄公三十年(前664年)冬,齐桓公与鲁庄公相会商量救燕,但后来只有齐人独自前往,并于次年夏天告捷。

齐桓公伐山戎一事,真实性毫无疑问。但我们也应注意一个问题,即在《左传》中齐桓公伐山戎是冬至夏归,而在《韩非子》中伐孤竹却变成了春往冬返。伐山戎、令支、孤竹都是一件事,在文献中多有体现,这表明《韩非子》与《左传》存在矛盾,那么“老马识途”的典故也存在疑问,进而《韩非子》整个记载都可疑。而且我们注意到,《左传》对于齐桓公伐山戎的故事,记录得非常简略平常,甚至没有提到令支与孤竹两个地名。

尽管《韩非子》的记载不乏添油加醋,但从古至今,学者对于《燕召公世家》的记录很少有人质疑,一般认为,齐桓公救助的燕国就是《燕召公世家》的传主——战国七雄的燕国。

笔者初接触此说时,觉得吕老脑洞大开,遂只一笑而过。但后来对《左传》文本熟悉后,才觉得吕老此论实乃卓识。笔者阅读不多,目前所见资料只有吕老一人持此观点,但很可能反映了真实的历史情况。

南燕国在后世名气比北燕国小很多,但在春秋前期确实非常活跃。南燕位于今河南延津东北,是黄帝后裔的姞姓国,周祖后稷的配偶也是姞姓女子。这样来看,南燕反而比姞姓更根正苗红。因地处战事频繁的中原,所以在《左传》中频频露脸。

根据《左传》,前718年,卫宣公令燕国进攻郑国,结果被郑庄公在郑国(今河南新郑)反败,这就是春秋前期有名的“制北之战”。前699年,郑厉公联合纪、鲁与齐、宋、卫、燕混战。前694年,周王子克阴谋篡位,失败后奔燕。前675年,周王室的五大夫与苏国(今河南温县)联合卫国(今河南淇县)、燕国驱逐了周惠王;次年,郑厉公在调解无果下囚禁了燕仲父。

以上的燕国明显都是中原一带南燕,而不是偏居北隅的北燕。《史记》将驱逐天子一事列入《燕召公世家》,并无根据。

之后“燕”在《左传》消失了百余年,直到前553年才提到齐国叔孙还的党羽奔“燕”。这个“燕”不像南燕,更像是北燕。再往后则一般明确指出“北燕”,且涉及史实基本都与齐国有关:如前539年的齐国卢蒲嫳被放逐北燕,北燕简公奔齐国;前536年的齐景公进攻北燕;前530年的齐国把北燕简公安置在唐;前479年的齐国高无?出奔北燕。唯独前500年提到卫国成何奔“燕”,这个“燕”是南燕、北燕不明确,但卫国距离南燕更近。

总体来看,《左传》中前664年之前的“燕”都是南燕,而前553年之后“北燕”则是北燕,只有一处“燕”不明确。到战国时,南燕、山戎早已被灭亡,所以齐桓公救南燕的传说才被移植到北燕之上,山戎也被称呼为更远的燕山之戎。春秋前期在黄河下游以北还活动着“北戎”“长狄”,但在战国时期中原都是华夏版图了。

《燕召公世家》另外一个疏漏,是说燕庄公为了酬谢齐桓公,无意却将齐桓公送出了国境。齐桓公为了帮燕庄公守礼,将燕庄公进入的齐国领土割让给燕国。实际上,在春秋前期也并无这样的国界观念,国与国之间拥有广袤的野。等到齐燕的疆域连成一片,那已经是战国时期的事了。

《燕召公世家》史料可信度不高的最明显的一个表现,是连本国战国世系都有严重错误,比如称燕昭王为燕王哙太子平,但从《赵世家》与出土“郾(燕)王职戈”可以判断,太子平已死于子之之乱,燕昭王当是赵武灵王所立的燕王哙王子职,写本国史事竟然还不如《赵世家》靠谱。

值得一提的是,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倒是讲到一处春秋燕国的史料。

“四民分处”不符合春秋社会形态——《国语》不可信

记录春秋史的史料,最客观的当然就是春秋金文,但资料太少太零碎。所以还是要依赖传世文献,其中最客观翔实的就是编年体的《左传》。其次是国别体的《国语》,记载的是从西周到春秋的史实,不少内容可信度也较高,甚至在古代被称为《春秋外传》。

《管子·小匡》与《国语·齐语》孰先孰后,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管子》作为战国秦汉作品,对于春秋历史多有不实,前文有提到。如果《齐语》是抄自《管子》,则可靠性当然是更低的。

可见童书业先生对此也是有疑问的,但毕竟《左传》的管仲治国史料太少,所以不得不将《齐语》的内容叙述下来,然而这些内容,到底又有多少可信度呢?

据《齐语》,当时管仲实行军政合一的政策。以郊外三十家为一邑,十邑为一卒,十卒为一乡,三乡为一县,十县为一属,全国共五属,分由五个大夫统领;国中五家为一轨,十轨为一里,四里为一连,十连为一乡,五乡为一军,全国分为三军,分别由桓公和上卿国氏、高氏统领。

这样整齐的行政区划,很明显是不存在的。

《齐侯钟铭》记载春秋中期齐灵公把釐邑三百县赐给叔夷,一个邑中尚有三百个县,可见齐县是非常小的社会组织,类似于村社的形态。《论语》也提到管仲夺伯氏邑三百,这个“邑三百”应当也是县。那么,《齐语》说法不攻自破。如前所述,当时尚未出现脱离家族的个体家庭,所以这种政治理论只能出现在战国以后,而且这样如同切蛋糕一样的行政区划,历朝历代都不可能真正施行。

类似这样的划分方式,在《管子》的《立政》《乘马》《度地》《小匡》以及银雀山汉简《库法》《田法》等篇都有记载,内容大同小异。

据《齐语》,管仲能够这样划分,基础又来自于“四民分处”,即把士农工商分开居住、各司其职。国都划分为二十一乡,其中十五士乡、六工商乡,而农民则居住在郊外。这当然也是不合理的。在家族社会中,士与农作为一个社会共同体的底层成员,如何能够完全分开居住?《诗经》的《国风》部分多歌咏战争和农事,而《国风》主要是春秋时期的作品,可见当时武士并没有脱离生产,兵、农合一就是春秋军制的一大鲜明特征。

总之,战国秦汉对于管仲的记载,多来自当时社会思想的反映,用于春秋史则容易铸成大错。读史者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