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级(1 / 1)

天下之大而莫测者,莫如海,物之大而莫测者,莫如鱼。

渤海之东,亿万里外,渺不可及的神怪之地“瀛洲”岛,万年一结果实的巨树“影木”之下,状如麒麟的神兽“嗅石”傲立岩崖,吐气开山,山中所藏金沙宝璞,累累可见;暗红色的大鸟“藏珠”鸣翔天际,口涎滴落在地,即成珠玉,散落在白沙一线的海澨,粲然生光。瀛洲以东的海域,纵亘着一条深渊,名为“渊洞”,上古时代,求仙迷途的海客,曾在附近瞻望到五色祥云,以为是仙人驻足所在,驶近一看,发现一群身长千丈的大鱼,身带斑点,鼻端生有长长的独角,状貌古奇,正自鼓舞群戏,那五色祥云,原来是大鱼头顶喷出的水雾氤氲凝结而成,海客畏惮,拨船而去。古卷记道:

有丹虾,长十丈,须长八尺,有两翅,其鼻如锯。载紫桂之林,以须缠身急流,以为栖息之处。马丹尝折虾须为杖,后弃杖而飞,须化为丹,亦在海傍。

若非马丹这种法术通玄的散仙一流人物,常人遇上了身长十多丈的虾怪,莫说取须,能保住性命已是上上大吉。巨兽虽是造化奇观,对于梯山涉海的行旅,这样的眼福,不遇也罢。

在唐代南海,有一条航线的规划,正是遵循了避让巨兽的原则。由于陆路交通不便,唐代与安南地区(今越南)的大宗货物往来,譬如铜制品的运输,通常采取海运。货船从帆樯填噎的广州港启程,穿越琼州海峡向西,途中要经过一片名为“调黎”的岩屿群,其地海雾溟濛,涛险浪急,有时可见十数座高山竦峙,有时却又不见,乃是整条航程中最诡异之地。一次有条船驶到群山之间,船上的水手们不知为了什么事高声喧哗起来,忽见群山动摇,沉波而没,船只左舷数里外的海面上,一条上接云天的巨尾高高扬起,迅速缩入海中不见。全船人见状惊恐万分,原来那忽隐忽现的群山竟是巨鱼脊背!全船噤若寒蝉地驶完剩下的路程,到终点交卸了货物,说什么也不敢再按原路穿越那巨鱼出没的调黎返回了。可是除此之外,当时别无其他航线,贸然在海上乱闯,无异于自杀。商议来去,最后船老大咬一咬牙,贱价处理了货船,带着一行人翻山越岭,从陆路回到了广州。这件事传开之后,又经过旷日持久的艰难探索,才终于另辟出一条绕开调黎的航线,两地航运复通。

清康熙二十二年,台湾收复,朝廷于同年十月诏令海禁废除,中断近三十年的市舶渐渐恢复,闽粤沿海萧条已久的市面重新热闹起来。在潮州府澄海县,有个商人嗅到了海外贸易的商机,他买了一艘潮汕地区别具一格的“红头船”,从樟林港出发,一次次满载货物,驶入南洋,到那惊涛骇浪中讨取富贵。

海上气候多变,风浪是家常便饭,这次出海第二天,商船就遭遇了风暴。风势极其猛烈,重阴叆叇,水如飞立,船身左倾右侧,一船的人跌坐在冰冷腥咸的海水里,费力地固定着身体,颠仆头眩,呕逆不绝。那商人是在海上漂惯了的,倒还忍耐得,强自撑持着站在船尾,同驾长望着恶劣的海况发愁。就在这时,只见侧前方黑气弥漫的海面远远突起一堵巨浪,长约千丈,绵亘有如城墙。那驾长吓得脸都白了,若给这山岭般的巨浪打将过来,木船还不碎成渣子?然而那巨浪十分反常,看上去似乎移动极慢,乍沉乍浮,始终保持在船的侧前方。到了日落时分,风流云散,海上复归平静,那堵巨浪也不见了。

躲过一劫,全船人都松了口气。到第三天,他们却遇到了与前一日截然相反的麻烦——海上悄然无风,空气黏滞,仿佛所有的风都在昨天刮完了,船就像驶入了无边的胶水,凝停不动,尺寸不前。烈日火辣辣炙烤着,昨天打上船板的海水,结成白花花的盐渍,斑斑驳驳,像是生了一船皮癣。伙计们都无精打采地待在舱里,商人忍不住走上船头观望,忽然水面猛地一拱,商人跌倒在地,慌乱中依稀瞥见昨日那连山巨浪在船头涌起,船身剧震,倾斜着滑入一个巨大的深洞,霎时间四外一片漆黑,浓重的腐臭之气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怎么回事!天怎么黑了?”

“什么味道,这么臭!”伙计们大叫起来,那声音瓮瓮的,无法扩散。

“东家,东家,不好了!”扰攘中商人听出是驾长的声音,“我们的船恐怕是被大鱼吞进肚子了!”

此言一出,满船惊呼,有人摸索着点亮火把,高举一看,果然依稀可见肉腔穹隆,蠕蠕而动,众人失声哀号,有那意识清醒的大声吵着要设法靠近肉壁,凿破鱼腹逃生,其他人只管放声哭泣,埋怨不已。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四周的肉壁遽然收缩,众人先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继而轰然巨响,身体一轻,眼前陡亮,一股水流裹挟着这艘坚固的红头船,连船带水,激射上十几丈高的空中,直射到一片沙滩上,远远滑行了开去。由于水的缓冲作用,加上落地角度凑巧,船虽然飞得既高且远,居然并未被这坠落之力摔到散架,人和货物不免抛掷得七零八落,且喜全员齐整,除了不太严重的筋骨和皮肉伤外,无一人死亡,简直是奇迹。

古人常把鲸鲵(也就是“海鳅”)当成海怪甚至海龙之属,巨鲸搁浅,犹如龙困浅滩,足以轰动朝野,当作大事记入史乘《五行志》。《汉书·五行志》就有这样的记载:

成帝永始元年春,北海出大鱼,长六丈,高一丈,四枚。哀帝建平三年,东莱平度出大鱼,长八丈,高丈一尺,七枚,皆死。京房《易传》曰:“海数见巨鱼,邪人进,贤人疏。”

《后汉书·五行志》亦载道:

灵帝熹平二年,东莱海出大鱼二枚,长八九丈,高二丈馀。明年,中山王畅、任城王博并薨。

“天垂象,见吉凶”,鲸鲵触岸而死,长时间以来被认为是一种反常的“鱼孽”现象,属于灾异之候。《后汉书》特别强调“中山王(刘)畅、任城王(刘)博并薨”,把鲸鱼搁浅,视作二王之死等凶患祸事有关的征兆。这一观念影响深远,直到近千年后,宋代人刘斧录及北宋嘉佑年间,通州(今南通)大鱼困死事件时仍说:

那年八月十七,天气昏晦,一片惨雨阴风,是夜潮声雷动,刘斧听见黑暗中传来诡怪的声音,像是数千人在呜咽饮泣,彻夜不绝。翌日平明,刘斧推窗瞻视,只见一头上百丈之长的巨鱼横卧海堤之下,扬鳍拨刺,喘息挣扎,经三日而死。刘斧曾近距离观察到那鱼的头部隐然排布着大量朱红色的、类似文字的不明符号,古异玄秘,无人可识。这条巨鱼是何品种,同样没人认识,若说是鲸,可从未听过有体长超过百丈、巨若连城的鲸。第二年,通州爆发大疫,十室九病,死者近半,市邑萧然一空。为此刘斧结语道:“巨鱼死,非佳瑞也。”有此一言,显然是继承了《五行志》的灾应观。

实际上在漫长的远古时代,先民合作捕猎,对抗大型猛兽,才浴血生存下来,猎杀的欲望深植于人类血脉。当然,人类势力的扩张,必然造成竞争物种的退却,一部分怪物甚至因此灭绝。托名东方朔撰著的奇书《神异经》载:

西荒中兽如虎,豪长三尺,人面虎足,口牙一丈八尺。人或食之,兽斗终不退却,唯死而已。荒中人张捕之,复黠逆知。一名倒寿焉。

大荒之地活跃着名为“倒寿”的人面虎身兽,体型惊人,仅毛发就长达三尺之长,牙长一丈八,推测体型应是大象的三倍以上。且猛鸷刚烈,好斗成痴,虽死亦不稍却,极难对付。就是这样凶悍的巨兽,也架不住捕杀,竟渐至绝迹。

古人的观念是灾祥相抵,巨兽能报灾异,那么自然也可以征应符瑞。

甪端身高通常达二十丈以上,无论本身的体型,还是强大的法力,宇内鲜有匹敌,不过甪端好生恶杀,几乎从不恃强凌弱,杀伤生灵。关于它的食性等资料,古人记载不详,若如耶律楚材所言,为“旄星”——即二十八宿之昴星之精,那么甪端无疑已经超越了一般的生命形态,应纳入到世俗概念中神兽的范畴了,所以人类难以观察和想象其习性。古人更看重的,是“圣主在位,甪端出世”的符瑞之征,后世皇宫多置甪端形象的器物,譬如故宫三大殿金碧辉煌的御座两侧,即各自陈设着一对甪端香薰,以示皇帝泽被苍生,无远弗届,英明圣哲,天下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