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龙真人(1 / 1)

清世宗雍正皇帝继承大统之前,韬光养晦,常与僧道结纳往还,闭门参读佛经道藏,做出淡泊权位的姿态,以麻痹夺嫡争储的对手,从而暗中运筹,伺机谋事。或许是长年熏陶的缘故,即位之后,雍正向佛慕道之趣不减,而上行下效,当时的京中王公大臣,笃信佛道者亦不在少数。

就在雍正年间,河南归德府出了个姓吕的道士,是地仙级羽士紫阳真人的入室弟子,以法术通玄名扬天下,世人莫知其龄,据说此人与李自成是尔汝之交,那么到雍正年间,已至少不下百岁。这吕道人惯好游戏风尘,出没无定,有时昨天尚在山西,翌日便出现在了江南,端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一年吕道人北游京畿,驻锡未久,就有人慕名恕邀,请他到府上去看病。

请他的是一位军机大臣,名叫徐本,这一年恰蒙圣眷,赏加太子太保,仕途可谓如日中天。但吕道人见到他时,这位徐大人脸色郁郁,不见半点欢愉。

“全仗吕先生妙手了,”徐本连连拱手道,“请好歹救救小儿。”

“哦?是令郎身体不适?”

“是的,”徐本黯然道,“小儿自幼体弱多病,十几年来百般调理,好容易维持至今,谁想半年前竟一病不起。唉!”他一声长叹,谈到这半年以来如何遍请名医,而医生都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宿疾,无法根除,如今公子元气消耗将尽,即便投以药石,也只不过吊着一条性命挨日子而已,想要回春,几近无望。

吕道人静静听完,径直去看病人,只见一间门窗糊得严严实实的卧房中,到处生满了火盆,**重裘叠衾,拥卧着一个少年,头发干枯,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如纸,不见一点血色。

徐本眉头紧蹙,看着吕道人趴在**又摸胸口,又翻眼皮,忍不住问道:“吕先生,怎样?”

吕道人道:“虚阳不闭,至乎阴阳俱衰,虽然积重,倒也未必难返。待我为令郎施针,除却病根,大人再延医家用药调养,则痼疾可以彻底痊复。”说着招呼道童,取来一枚长逾一尺、乌沉沉的铁针。

徐本听到“根除痼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儿子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只求保住性命便是万幸,彻底康复,简直想都不敢想,何况病根天生,人力焉能根除?

这番念头尚未转过,吕道人已经解开少年的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手腕一振,将那长长的铁针深深刺入少年心脏。

徐本大惊喝道:“你干什么?”抢上一步,去扳吕道人的肩头,手指抓落,仿佛是抓在了烧热的铁炉上一般,奇痛攻心,忙缩手后退,低头一看,手掌竟烫红了一片。

吕道人浑如未觉,自顾自拈动针尾,以纯阳真气舒经导脉,接着轻轻提起,一缕血线随针而出,直射帐顶。他吐口唾沫,双掌摩挲,在少年伤口一抹,出血登时止住,拍拍手道:“行了。”徐本大愕,扑到床边看时,只见儿子呼吸沉匀,兀自熟睡,而脸颊嘴唇,竟然浮起了淡淡的红润光泽,这是半年多来从未有过的情况,大喜之下,连忙改颜致谢,就此把吕道人留在府上奉为上宾。

不出几天光景,徐家公子起死回生而至康复的消息传遍九城。作为军机大员,徐家府邸本就门庭若市,自从吕道人住下后,每天门前更是车马辐辏,冠盖云集,益发挤得水泄不通。

访客太多,徐本不堪其扰,招呼门房尽力挡驾。徐本有个朋友,就是曾经在河南卫辉作知府的王箴舆,此人诗酒双绝,极精饮馔之道,流传至今的一道浙菜“王太守八宝豆腐”,据说正是得名于此公。风流雅士,交游极广,同徐本的交情相当不坏,因此这位王知府来访时,照例不在被挡之列。

王箴舆来访,也是要请吕道人看病,他被风流之苦缠身,腰膝酸软,肾虚乏力。吕道人嘱咐他,待晴天来治。到了一个阳光极好的大晴天,王箴舆依约前来,吕道人教他站在日下,双手连圈连引,掌心渐渐亮起两团华光。王箴舆奇道:“这是何物?”

吕道人道:“府尊阳气过虚,寒浸脏腑,贫道便捉些阳光给你温补,最为对症。”说着两掌贴上知府腰间后侧肾俞穴,一捏一揉。王箴舆只觉两股暖洋洋的热气各由两肾透入,顷刻游走全身,五脏六腑便如同冬日里雪夜出行几十里,终于回到热炕头被窝里一般暖和熨帖,真是百脉俱活,说不出的舒服。

一番按摩,王箴舆病痛尽去,精神大振,伸伸手臂,踢踢腿,竟似少年般灵活有力。当时就把吕道人奉作神仙,官儿都不想做了,要随吕道人出家学道。

吕道人执意不允,说道:“万物苍生夭寿贵贱皆有禄命,勉强不来。府尊生无道骨,不是吾辈中人,纵然随我出家,亦徒有害无益而已。”王箴舆这才作罢,但仍不肯死心,盘算着我拜师不成,偷师总可以吧?此人也算足智多谋,悄悄找到吕道人的随侍道僮,塞在他手里一把银锞子,叫他“买糖吃”。那小道僮平时何曾有过什么零花钱,见了这许多银子,高兴地眉开眼笑。王箴舆趁机问他:“小道长,你们先生平时都是怎生练功,有没有什么秘籍图画?你拿来给我看一眼。”

小道僮道:“先生每天早晨日出时分练功,你要看时,我便领你去看,秘籍图画是没有的。”

王箴舆当夜就在徐府住下,次日一早,由那小道僮开了边门,引他去看吕道人练功。

其时红日方生,东方地平线上霞光万道。吕道人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跳一跳,像什么动物似的,不时将手一引,阳光随他这么一引,似乎竟也骤然变亮。吕道人张口吞下阳光,双目异采大盛,缓缓吐纳,如是再三。

王箴舆看了半天,唯有诧异的份儿,想来这便是所谓“餐六气而饮沆瀣,漱正阳而含朝霞”,只是此等法门,如何能够靠偷学得来?怅怅无奈,废然而返。

自来水旱两灾,最难应付,清代水务尤其严峻,黄河平均每半年决口一次,每次决口,毁田伤命,必成巨祸。直隶河道总督虽无需对付黄河,但永定河、大清河、子牙河诸水系紧邻首都,与京师安危、畿辅稳定休戚相关,干系同样重大。王朝恩不敢怠慢,上任之后立时开始巡视河道,勘验工程,见有残缺不固堤坝,即行修缮重建。

修坝工程进展到张家口,王朝恩遇到了一桩难题。张家口一处石坝在施工时屡屡塌方,原因不明,情形诡异,连经验丰富的老河工们也从没见过这种事情。由于屡建屡毁,仅这一处堤坝就耗费了巨万经费,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眼看汛期将至,届时若仍不能建成,河水一涨,非出大乱子不可。

王朝恩日夜为此事发愁,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这天又同僚属、幕友们开会商议,论了许久,始终论不出个妥善解决方案,与会众人无不沮丧。突然有个候补知县说了一句道:“祭厉之事,虽荒忽虚妄,也并非全不足信。”

王朝恩道:“那没用,河伯水神,各路神仙已不知祭过多少回了,事故还是照出。”

那候补知县道:“或者祭祀未得其法?”

王朝恩一听,这人似乎还有话说,忙拱拱手道:“请教高明。”

知县道:“听说曾在京城显过好些奇迹的吕真人就在左近,据闻此人神通广大,素有前知之名,大人何不邀来一晤?”

王朝恩也听过吕道人的事迹,朝野上下传得神乎其神,不过与大多数人一样,王朝恩认为这些传言夸大离奇,不足取信,何况河防大事,怎能托付给一介道士?然而眼下局面,实在到了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地步,但凡有条出路,他总是不惮于一试的,倘若那吕道人真如传说般有洞鉴天机、移山倒海之能,那么与之一晤,或许不无助益;即使传言夸大,最多也不过白跑一趟,不会有什么损失。想通了这一层,王朝恩立即着人探明吕道人驻足所在,备下礼品,亲自登门就教。

到了道观之前,刚下得轿子,山门“咿呀”洞开,转出个青衣小道僮,向王朝恩施礼道:“师父已经烹好清茗,焚香扫榻,在等候大人了。”

王朝恩生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理一理衣冠,随道僮入室,只见一个高大清癯的老者,身穿玄色道袍,长身鹤立站在东首,知道这就是名冠京华的吕真人了,忙抢步上前,互致仰慕。

待宾主坐定,吕道人开口便道:“大人此来目的,我已尽知。堤坝屡修屡坏,只因那河底伏有一头神通绝大之物,堤坝坝基正建在此物的洞窟左右,它自然不允。”

王朝恩吃了一惊道:“那是何物?”

吕道人伸手向身后一指,王朝恩抬眼望去,见壁上挂着四联山水屏条,上首题有王摩诘两句诗:“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不由得便跟着想起后面两句:“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愕然道:“先生是说,那河底作祟之物是……”

吕道人缓缓颔首道:“是一条千年毒龙。”

王朝恩深吸一口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这委实太匪夷所思!

吕道人接着说道:“此龙修炼已不下两千年,端的神通广大。昔梁武帝筑浮山堰崩,生灵死伤数以十万,正是此龙所为。它也因杀孽太重,被囚絷水底,千年不得脱身,否则凭它的修为,恐怕早已成道了。”

梁武帝筑浮山堰而崩塌,造成滔天巨祸,乃是水利史上一件大事:那是在南朝萧齐永元二年,齐国豫州刺史举寿阳城降附北魏。寿阳城原是南朝御北的军事重镇,背依八公山,扼淮水中流,当年淝水之战,东晋谢玄“坐看骄兵南渡”,以八万北府兵大破苻秦雄师八十万,名垂千古,便在此地。寿阳城一旦归北魏所有,魏军便可据此随时挥军南下,饮马长江,不啻倒持太阿,以柄授人。因此到梁武帝改朝即位后,锐意收复寿阳,但梁魏双方血战十年,梁军始终未能奏功。

寿阳不克,梁武帝如芒在背,烦恼不已。天监十三年,有魏国将领降梁,提出水攻设想——在淮河浮山峡筑坝蓄水,一鼓决开,回水四百里直冲寿阳,则彼城不攻自破,且能淹杀大量魏人,耗损魏国元气。此计虽毒,但若实施得法,亦不失为一条极有效的策略,梁武帝深以为然,是年冬天,强征民夫二十万人,开工造堰。

工程进展并不顺利,尤其是次年四月大坝合龙时,水流太猛,一直无法截流。当时就有一种说法,认为水里有蛟龙,能乘风雨破堰,而据说蛟龙厌恶铁器,投铁于水,必能成功。工程主持的大臣遂从民间搜刮铁器上千万斤,几乎夺尽了民间铁质农具,全部投入水中,还是不行。最后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不知费了多少巨石大木,劳民伤财无算,才终于完工。

落成的浮山堰,是中国古代史上最大的水坝,全长达到九里,高二十丈,顶部宽达四十五丈,蓄水量超过一百亿立方米,以致水坝一成,上游魏国境内,数百里、几十万顷土地立即被淹,当真惊天动地。然而就在落成当年的九月,秋汛水涨,浮山堰泄洪不及,全盘崩溃,世界末日般的巨大洪流直冲向下游梁国土地,鼓**三百里,十几万梁国百姓丧生。梁武帝击敌不成,反而重伤了自己,梁国国力大损。

王朝恩司职河务,当然熟知这段史实,回想史书的记载,印证眼下的局面,别有警诫意味。再想到困扰自己的难题,竟然是一千年前击毁浮山堰的那条毒龙,遥远的历史蓦然连通现实,心头不禁涌起一种打破时空壁垒的古怪感觉。他怔怔出神半晌,向吕道人道:“这毒龙贻害千年,罪大恶极,先生何不施展神通,为民除此大患?

吕道人道:“此龙大劫未至,人力难以诛戮,贫道修为有限,恐怕亦不是它的对手。”他顿了一顿,续道,“不过,大人为民生福祉不惜亲劳玉趾,辱临垂问,如此费心劳力,贫道又怎敢不稍尽绵薄?只是要斗那毒龙,还须向大人借一样东西,若得此物,七日之后贫道亲自下河,与那祸胎一决生死。”

王朝恩精神大振,忙问:“先生需要什么?我立即准备。”

吕道人道:“要大人的王命旗牌,用河道总督印钤、大人手书姓名加封。以龙制龙,方有胜算!”

所谓王命旗牌,是朝廷颁授给督抚大臣的特权令牌,准其口衔天宪便宜行事,庶几是皇权的代表。将御赐令牌借给一个道士虽然不合规制,但事急从权,王朝恩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口应承下来。

那一天,河边人山人海,远近百姓听说有人要下水斗龙,这等于以血肉之躯去堵挡河口,救护苍生,群情震动之下,不约而同,一齐来为英雄壮行。

天刚破晓,寒风飒飒,遥见东方光芒起处,一个眉须如雪的老人,背挂长剑,昂然而来。群众都没料到斗龙者竟是个如此老迈的道人,无不骇异。吕道人神情肃穆,从王河督手中接过油纸裹缚的王命牌负在背上,向围观官民拱一拱手,更不发一言,纵身跳进滔滔河水之中。

一时间河面上沉静如常,但顷刻之后,河水忽然像煮沸了一样,腾起无数细浪。水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微风陡然转剧,天空急速阴沉。众人抬头一看,那刚刚升出地面的暖阳,已为漫天合拢的黑云遮掩。正在这时,水中一声长吟宛转尖亢,直裂天宇,一条匹练似的白光自河面冲霄而起,同半空中穿梭云层的惊雷相接,仿佛是天神打翻了铸造的熔炉,天地间电光万道,顿时连成一片。

河边众人给这天地异象吓得向后退去,但谁也不肯离开。眼看怒潮啸吼,雷奔电击,空气中弥漫起浓重的腥气。也不知过了多久,远方河道上,一个巨大的长形影子高高跃起,复又落回水中,随即雷消电敛,风流云散。

众人正不知结果如何,忽见岸边爬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腿膝弯曲地走了两步,“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仆倒在地。王朝恩早已看清那是吕道人,忙令人上前搀起。道人苍白的须发沾满血迹,衣衫尽碎,满身腥涎,右手长剑断到不足一尺,左臂却挟着一根水牛角似的东西,见到王河督,重重喘息道:“毒龙好生厉害,贫道不慎吃它一击,左肋尽数折断,不过,幸不辱命,我亦、我亦斩了它一只爪子,算是扯直了。”说着大口咳血,王朝恩忙道:“先生伤重,且勿开口,我马上传蒙古医生为先生接骨。”

吕道人摆摆手道:“不必,不必,贫道运用真气,旬日便可平复。那……那毒龙受伤不轻,已窜逃东海,往后再建水坝,决可无虞。”

王朝恩闻言大喜,向吕道人长揖到地:“先生功德无量,本方万千百姓家庭,总算保住了!”

吕道人腰背佝偻,委顿不堪,只是咧了咧嘴巴,终究笑不出来,把那王命令牌和牛角模样的东西交给王河督,便由道僮搀着,慢慢远去了。

王朝恩接过“牛角”一看,原来是爪子上的一根指头,形状怪异,与任何鸟兽的爪指均不相同。

第二天,水坝重新开工,这次果然一切顺利,终于赶在汛期来临之前工程完竣,两岸居民,得保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