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年间,南阳人张嵩奉诏前往帝国西陲出任北庭都护,行至沙州(敦煌)驻节,张嵩向他的随从和下属宣布,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诏命催促大人赴任,恐怕不宜展期。”下属劝道。
“我知道。”张嵩望着这座城市夯土建筑上处处可见的水浸痕迹,缓缓说道,“只是有件事情,非办不可。”
当地官员主持的接风宴会隆重热闹,宾主甚欢。酒过数巡,大家已经渐渐熟络,准备谈一些风月趣闻时,张嵩忽然话锋一转,问道:“听说本州黑河之中有一条巨龙,我想去瞻仰瞻仰,诸公能否替我安排?”
沙州群僚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人道:“黑河确实蛰有一龙,但那是条恶龙,不通人情的,大人千金之体,不宜轻涉险地。”
“恶龙?”张嵩紧盯着问道,“怎么个恶法?”
“这……”那人语塞。
张嵩冷冷道:“我倒是听说,黑河有条恶龙常常兴风作浪,使得本州频罹水灾,禾稼淹毁,田舍漂溺,百姓再三远徙。今日进城,见街衢皆是水浸之渍,看来这话不假!诸公为一方父母,该当比张某更深知本州民情疾苦,然而这些年来始终放纵恶龙为患,究竟是何道理,请诸公教我。”
群僚脸带愧色,低头不语。隔了半晌,一人才道:“大人申斥的是,下官等不胜汗颜。可是恶龙神通广大,动辄激射大水,冲毁城邑,人力又怎能抗衡,我等只好沿袭旧例,年年多备牢牲供奉,只求喂得那龙吃饱,就不会滥兴风雨,荼毒黎民了。唉!此固非良策,可实在是无可奈何。”
张嵩道:“也不见得无可奈何,我有一计,来日不妨一试,还望诸公配合。”
数日之间,黑河沿岸乱石滩上搭起了长长的芦棚,摆满猪羊牢牲。张嵩带着一支浩浩****的祭祀队伍,盛装登上祭坛,恭请神龙出水血食。祭祷才毕,波涛翻涌,天地变色,百尺长龙腾跃而出,目射火光,四面巡睃一遭,便爬到芦棚之前,身体渐缩渐短,缩至丈许长时,方才开口吞食祭物。张嵩目光灼灼,紧紧盯着那条龙的一举一动,蓦地大喝:“杀!”众人撩开袍子,露出强弓劲弩,一时百矢齐发,那龙躲避不及,当即被钉在了地上,第二轮箭雨接踵而至,龙血飘洒,死在了黑河之畔。
水怪为害,是民间传说习见的母题,洪水、干旱、行船事故,以及嬉水健儿和沿河村落遭到的神秘袭击事件,都被认为可能与水中潜藏的凶残怪物有关。
就在张嵩屠龙百年后,唐朝诗人陈陶游历陇西,来到大河之滨的古战场上,晴川长望,想起本朝五千铁甲曾在此地力抗北狄,悲壮尽墨,如今唯见浊水汤汤,奔流东南,悲慨凄怆充塞胸臆,振笔写下绝代警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无定河,贯穿陕北高原的黄河支流,以河道多变、流量无定、清浊无定而得名。无定河在陕西榆林流经一地,名唤“鱼河堡”,原是明朝时设置的一个军事戍所,积年日久,百姓辐聚成镇。鱼河堡河段的无定河,河道迁移变化,最难以捉摸,有时河水自堡前潺潺流过,而数月之后,却忽然转向了离堡三四十里开外,居民取水十分不便。好在每逢夏日雨季,附近几处洼地可以积水成潭,这成了无定河改道期间,当地百姓赖以生存的水源。
众多洼潦之中,有个水潭既广且深,虽在沙漠之中却经年不涸,不仅居民仰赖,亦招致了喜水妖物的盘踞。
不知从何时起,镇子的空气渗入了一丝水草腥气,清晨出门的乡民发现,他们砌垒坚固的棚舍被什么巨大的东西撞塌了,牲畜残骸星散,一条黏稠的水渍一路指向那永不干涸的浑浊深潭。再接下来,几个孩童夜晚外出而离奇失踪,将恐慌推向顶点,镇子里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黑夜深处,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月下游**,嗜血食人。一俟太阳落山,家家户户噤声戒严,月光下,唯有成队壮勇扛着白蜡杆子通宵巡逻。
妖怪的存在是由巡逻队最终确认的。那夜是下弦,两个乡勇离队解手,腥气涌动,一个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闯进了他们吊在身前的灯光。那东西有着人类般的轮廓,粗壮如同大树,背上一溜长须,刺立如戟。两名乡勇魂飞魄散,夺路狂逃,从此那一丝水草腥气成了笼罩在鱼河堡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
一天傍晚,乡民步履匆匆,各回各家,乡勇们正自照例集结,忽听一个苍老的南客声音问道:“借问诸位,贫道日间望气,贵地水象不正,妖氛升腾,近来是否曾有异事发生?”众人驻足相视,只见三个陌生道人,一老二少,俱都背挂长剑,一脸风霜之色。开口问讯者,正是居前的老道,须眉如雪,看样子恐怕有七八十岁了。见众人一时瞠目无对,老道又说道:“贫道师徒修行于潇湘,此番下山周游天下,只为积修行道,贵乡若为外物所扰,不妨一谈,我等或可效劳。”
这才有乡民反应过来,大声喊道:“是降妖除魔的法师!”众乡民又惊又喜,将三个道人奉为上宾。道人湘音浓重,乡民们听不太懂,特挑选了一个曾到湖广做过生意、口齿伶俐的通译,两边传话,巨细无遗地述说那水怪有关的情形。
老道静静听着,两手不时掐指计算,眉头越蹙越紧,待到那通译说完,沉沉叹一口气,缓缓道:“我们来得迟了,此妖气候已成,贫道也无能为力。”说罢起身就要走,众人大惊,哪里肯放他们离开。堵在前头,七口八舌地苦苦挽留,并表示愿出重金,请道长务必试上一试。老道说道:“不是贫道不仁,倘若年轻三十岁,拼死与之一搏,未始全无胜算;而今衰朽残年,气力不济,万万不是此妖敌手。”众乡民犹不肯放走这唯一的指望,遮道哀求。老道的一个徒弟看不过去,愤然道:“何必劳动师尊,弟子愿去会一会那妖孽!”乡民们听了大喜,忙附和道:“是啊,是啊!有事弟子服其劳,小道长出手,也是一样的。”老道转脸看着徒弟,道:“以你的修为,胜不得此妖。”徒弟不服道:“去年在川中,弟子便斩过一只水怪。”老道道:“此地水容,岂能与川水等量齐观?那川中之水,分沙漏石,一望澈透;顾此浊流,目不视物,你却如何施为?”一番排揎,徒弟不敢再出言顶撞,但愤愤不平之色,溢于言表。
在乡民的款留下,三个道人还是在镇上留宿了一夜。第二天,那徒弟独自找上乡勇头目,表示要与水怪一战。这消息立时轰动了鱼河堡,阖镇居民全体出动,扶老携幼,都围到那水潭远处观看降妖。
年轻的道人青袍飞扬,举首望天,只等午时“三火相交”,脚踏禹步,焚化神符投入潭中,要逼那怪物出水相斗。然而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一潭死水,毫无波澜。远处的人群窃窃私语,道人脸色青白不定,额头汗水涔涔,突然,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将道袍一扔,拔剑在手,“扑通”一声,纵身跳进了潭中。人群发出惊呼,不由得纷纷向前靠拢,只见一圈圈涟漪**漾开去,水上先冒起几个气泡,蓦地波涛汹涌,众人知道水下已经接战,群相鼓噪,为道人助威。忽而有人喊道:“你们看!水变红了!”“是血!一定是妖怪受伤了!”“道长斩伤了妖怪!”众人大喜,欢声鼎沸,却见一个东西浮出水面,漂到岸边,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拖出来一看,是一条臂膀,接着“咕”的一声,又浮起一颗人头,发髻松散,面色枯败,正是那个道人。
“道长死了!”
一声尖叫,石破天惊,震坼了黄土高原低低的云彩。众人大骇,四散溃逃,哭声喊声合着踏起的扬尘,烈焰般卷过燥热的土地,吞噬着恐惧的人群。
“什么人?”一群人慌不择路,不知逃到了哪里,撞在一队人马之前。队列当先的一名马弁“噌”地腰刀半露,警惕地喝问:“干什么的?”
乡民们抬起眼睛,东张西望半晌,慢慢恢复神志,认出了眼前这队人马似乎是官兵。
“大老爷!有妖怪,有妖怪!”
“什么乱七八糟的,赶紧走开,莫要挡道!”那马弁看清是群百姓,便收起腰刀,改用鞭子拨弄伏在马前的人。这时身后蹄声嘚嘚,一人策马上前,头戴珊瑚顶子,五绺长须,不怒自威,看见伏在地上的百姓,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何故慌张逃窜?”
乡民们不认得这是个什么官,但晓得是个官,慌忙磕头道:“回大老爷的话,小人们是鱼河堡的百姓,鱼河堡出了妖怪……”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总算把妖怪为害、道士除妖被杀的始末通前彻后讲清楚了。
这位珊瑚顶子正是榆林府总兵靳桂,此番率部剿匪收功班师,想不到遇到了这么件事情,听了乡民陈述,大感兴趣,顾左右而笑道:“我从戎二十多年,打过几百场仗,还从没跟妖怪交过手,不知道和妖怪打起来是什么味道?”他顿了一顿,看着众将士脸上也都浮出笑容,继续说道:“前日那帮土匪不堪一击,打得实在不过瘾,咱们今日便稍作逗留,顺手把此地的妖怪收拾了,也为本地百姓除去一害,兄弟们说怎样?”众将士轰然叫好。于是靳桂驻兵鱼河堡,先尽一天工夫研究当地地势,定下策略,次日派出三百健卒,凿渠引水,几天时间将那潭水放得一干二净。但见潭底泥淖之中,露出一条巨大的黑鱼,长逾两丈,巨口无鳞,背上生着一排长矛似的锐刺。靳桂听说了此物的恐怖,高声下令全军戒备,然而这怪物在白昼似乎不能离水,烈日之下,唯有蠕动挣扎,全无威风。靳桂一声号令,弓弩手乱箭齐发,那怪物这才感到危险,厉啸一声,挣动身子,似乎打算蹿上来拼命,却早被万箭贯心,立即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