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蛇(1 / 1)

传说昔大禹治水,周行天下,以息壤填渊,神龙画地,杀巨人“防风”、逐水神“共工”、诛九头蛇“相柳”,锁“无支祁”于龟山之足,十余年苦功,殚精竭虑,终于败尽九域妖魔,安定江山。这时的大禹年事已高,他深知群妖之能,担心自己死后,此辈复生,将无人可制,因而收罗九州之金,铸成九座“禹鼎”,鼎上图刻万象:山川道里、魑魅魍魉、龙蛇虎豸、畏兽神仙,靡不毕具,具有绝大神力,足以镇压一切邪魔。

时移世易,传说中的至宝禹鼎早已失落,鼎上的图谱则世世代代流传了下来,并经后人纂集神异,汇编成一部奇书,这就是《山海经》。

《山海经》所载的种种山精海怪,不乏拥有无上邪力者,这类妖怪多能紊乱天地气机,一旦出世,洪水、赤旱、战乱、大疫接踵而至,因此被视作灾异的凶兆,甚至灾异的源头,譬如身生双翼、可致天下大旱的“?鱼”:

以及怪石嶙峋的秃山之下、阳水深处沉睡的怪物“化蛇”:

化蛇形象奇异,人面、狼身、鸟翼、蛇行,上半身状如人狼,下半身拖着巨大的长尾,实质是一种怪蛇。这种东西拥有强大的引水能力,自觉或不自觉地吸引水流汇聚,所到之处,洪泽漫溢。好在它平日潜踪河底,极少出水,但倘若它兴之所至,偶尔上岸,不幸闯入了城市,那么转眼之间,三河俱溢,海渎同流,城邑将被随之而来的大水淹没。

中国传说常常龙蛇并提,认为蛇是龙、蛟之属,精于推潮控水。此外,先民很早就留意到洪水地震之前,蛇群每每异常迁徙,由此更认定蛇类与灾异有关,这或许是化蛇召唤洪水传说的端绪。

传说秦汉时候,四川邛都有个老婆婆,无儿无女,孤零零一个人活在世上,靠着一点薄田勉强维生,日子过得清苦凄凉。

一天,老婆婆在家吃饭,不知从哪里钻出一条小蛇,逶迤盘旋在老婆婆身前。这蛇只有筷子般长短粗细,遍体鳞甲晶亮如钢,头顶生有一根独角,十分神气漂亮,老婆婆见了,心中欢喜,便拿饭喂它。小蛇颇通人性,吃饱之后,就在老婆婆身边俯伏不动,状甚依依,驯顺乖巧。老婆婆也欣慰有小蛇为伴,此后每餐都会省出一份喂蛇,小蛇便在老婆婆家住了下来,一人一蛇,相依为命。

那蛇生长极快,一年足尺,两年逾丈,老婆婆年迈颓唐,渐渐无力负担蛇之所食,蛇便趁夜外出,自行觅食。一夜,县令亲信驱马路过,不巧撞到那蛇,被一尾扫落下马,蛇口一吸,骏马惊嘶声中,整匹马吞进了蛇腹。亲信吓得魂飞魄散,惶惶逃回县里。县令闻报大怒,召集了大批差役和捕蛇猎户,循着蛇行之迹,找到了老婆婆家。

老婆婆居所不过几楹矮屋,湫隘逼仄,如何藏的下一丈多长的大蛇?原来蛇在地下极深之处钻有洞穴,洞口位于老婆婆床下,掩藏隐秘,极难发现。那蛇昼伏夜出,此时正在地下沉睡,因此县令带人将几间破屋拆成了白地,也一无所获。县令怒不可遏,瞥眼看见老婆婆不言不语地站在一旁,将那满腔的怒火,宣泄在了可怜的老人身上,他戟指咆哮道:“妖妇蓄养毒蛊,按律当杀!”将手一挥,身后的爪牙一拥而上,拳打脚踢,老婆婆当场殒命。

这天夜里,县令做了个梦,梦见一条独角怪蟒双目流血,口吐人言道:“你为何杀害我娘?我要你们全部陪葬!”县令一惊而醒,只听黑沉沉的夜色深处,遥遥传来隆隆闷声,有如风雷。

连续四十天,风雷之声无夜不起,一夜响似一夜,震得门户摇动,邑民惶惶。到第四十天时,邛都的街市出现了一种怪异景象:远看每个人头上都隐约顶着一条鱼,走近细看,却什么都没有。当天晚上,昏黑无月,那隆隆巨响愈转愈盛,好像一口大木桶在自家地窖中剧烈滚动一般。县令魂不守舍,无法安睡,披衣出门察看。永夜长风,刮得木叶惊飞,灯火不定。突然之间,大地猛然剧震,县令狠狠摔倒,霎时天崩地坼,整座城邑仿佛被挖空了地壳,轰然塌陷,地下大水急涌,全城顿然化为湖泽,唯有老婆婆故宅的废墟,自成一岛,兀然露在水面之上。

邛都夷者,武帝所开,以为邛都县无几,而地陷为污泽,因名为邛池,南人以为邛河。

像这样一夕之间沧海桑田、陵谷为变的浩劫,太令古人惊骇,阎闾之间难免兴起各种流言,其中妖物为祟的说法,无疑会予人深刻印象,广为传播。而一种类型的故事,又为后世无数类似事件提供了蓝本,于是相似的传说一再出现。众口相传,影响越来越广泛,最终深深烙进先民的集体记忆,演变为民俗和文化传承不息。

就在邛都陷落相近的年代,河北武强县有个书生,在路边救下了一条被牲畜踏伤、奄奄一息的小蛇。书生素怀仁心,把小蛇放在担子里养着,取名叫作“担生”,每天挑在肩上,行止不离。几个月的悉心照顾,担生伤势痊愈,且越长越大,不但背起来沉重吃力,蛇头蛇尾露在担子外面,常常会惊吓到路人,惹出好些麻烦。书生知道再这样下去,“爱之适足以害之”,人和蛇都会有危险,只好背担生到县东大泽,取出蛇饵喂它一饱,放它回归山野。担生仰首望着书生,逡巡不去,书生咬牙挥手道:“快去!我这小小竹担,岂是神龙居处!”担生好似听懂了这话,脑袋轻轻蹭一蹭书生脚面,转身迤逦而去。

忽忽四十年过去,昔日的年轻书生,而今垂垂老矣。四海游**,江湖沉浮几十年后,书生晚年倦游,决定叶落归根,重回故里。回乡的时候正值严冬,草木凋零,但乡音乡景扑面而来,倍感温馨。书生心情很好,他骑一匹蹇驴,取道县东,行经大泽之畔,只见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走了多时,迎面遇到一个打柴的樵子,书生含笑致意,那樵子面露惊色道:“老先生要往哪里去?前面可不能再走了。”

书生奇道:“为何不能走?”

樵子道:“老先生不知道吗?前方大泽之中有一条‘神蟒’,凶残绝伦,但凡有人路过,必被吞食。这泽中不通舟楫,沿岸不经车马已经好些年了,老先生要回县时,还是绕路走吧。”

书生大奇,数九寒天,就算再猛恶的蛇虫,也早该入蛰了,哪里还有出来伤人的道理?再看看天色不早,倘若绕路,还不知要走到什么时辰,当下谢过樵子,仍沿原路而进。

果然,越往前走,道路越荒芜,走出二十多里不见人迹,书生心下不禁惕惕。忽而腥风大起,喀喇喇巨响之处,一条巨蟒破冰而出,直扑书生。书生跌下驴背,骇极狂呼,那巨蟒冲到咫尺之近时,倏地停了下来,大头凑在书生脸前,红信吞吐,却再无扑噬之意。书生心念一动,失声道:“是……是担生吗?”巨蟒眼中凶芒尽敛,低下大头,在书生腿上一蹭,调转身子,慢慢游回了湖中。

书生坐在地上,怔怔出神良久,一阵寒风卷过,吹得头面冰凉,这才回过神,赶上吓跑的驴子,回头看看巨蟒冲破的冰窟,摇头叹息,策驴离去。

再行出十里许,前方人烟在望,乡民看见居然有人活着从大泽方向出来,好不惊诧,纷纷近前探问。书生便道:“那蟒与我相识,故而未曾吃我。”不想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有好事者想要立功,把这话告上了县衙。书生前脚才得回县,后脚便给差役拿进了衙门,县令责他当年不该养蛇放蛇,以致养成巨患,伤了无数人命,而今这一笔笔命案,全部着落该由书生抵偿,当堂把他打入死牢。

书生原是欢天喜地回乡养老,何曾想惹来这样一场横祸,眼看连性命都要送掉,不由得悲愤绝望,在牢里哭天抢地,埋怨道:“担生!可怜我救你养你,你竟害得我这般下场!”话声才落,震天一声响,监牢墙壁坍塌,一条巨蟒疾冲而入,正是担生,书生大喜,翻身骑上蟒背。这时天色已晚,外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书生骑着担生逃出牢外,双脚一凉,浸入了水中,但不知日来未曾下雨,监狱之外,何以积下了深水?

担生游动极快,冷风如刀,刮得书生抬不起头,俄而身子后倾,双脚出水,知道是上了高处。再过得片刻,担生停了下来,身体盘曲,把书生围在其中替他遮挡风寒,书生疲倦至极,不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