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1 / 1)

鲛人也叫“蛟人”“泉客”,是住在南海深处、禀赋奇异的种族。有学者把鲛人归属为人鱼,其实不然,鲛人为了适应水居生活,体表生出鳞片,这让他们看起来面貌古怪,除此之外,鲛人的身首肢体,仍大略保留着人类的样子,所以鲛人完全能够离开水体,到陆地上行走,甚至长期与人类杂处生活,与长出了鱼尾、只能栖居于水的人鱼判然不同。

鲛人进入人世的原因不甚明朗,据那些古老的文字记载推测,或许与贸易有关:大海物产丰饶,但人间巧器,毕竟为海洋所无,所以鲛人不时上岸寻求互市。人类得网罟之利,所获渔产车载斗量,鲛人携来的零星鱼蟹,毫不起眼,换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鲛人发现,丝绸作价高昂,于是再度上岸的时候,携来了奇异的织物,此物轻暖坚韧,入水不濡,非人间任何绸缎可比,甫一出世,立时轰动天下,世人称之为“鲛绡”,因为来自海底,又名“龙纱”,认为是龙族制衣所用材料。南朝一代文宗任昉所著《述异记》记道:

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

鲛绡价值连城,鲛人大获其利,登岸贸易者也就越来越多。有个鲛人寓居在商贾之家,由这家主人帮他料理生意。主人全家待他极好,坦诚无欺,关怀备至,全不似其他人那样拿他们当作异物,鲛人深受感动。临别之际,向主人要了一只盘子捧在脸前,号啕大哭,眼泪落在盘子里,叮叮当当,悉数凝成珍珠,他把这满盘鲛珠送给主人作为回报,主人一家因此暴富。也是从这时起,世人知晓了“鲛人泣珠”的秘密:

后世文人大加渲染,鲛珠似乎变得比鲛绡更有名了。鲛珠的珍异,与人间珠玉不同,杜工部诗云:“客从南溟来,遗我泉客珠。珠中有隐字,欲辨不成书。”泪水凝化的鲛珠之中,竟隐隐贮有字迹,造物奇妙,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这文字并非人世所创,是以连博学殚见的杜甫也无从辨识,所谓“欲辨不成书”。

话说在很久以前有个书生,姓景,原籍苏州太仓茜泾,成年不久家乡变故,只身流寓闽地,三年后变故平息,始而泛海北还。

海上航程非止一日,一天帆过荒岛,遥见沙岸僵卧一人,疑是海难幸存者,忙招呼船家放下舢板,景生同几个热心肠的旅客水手划着,前往救援。靠近看时,见那人身形瘦瘠,半个身子埋在湿润的海沙里,衣物单薄而质地奇特,皮肤黝黑光亮,须发蜷曲,不似华夏之人。景生上前一拍,那人立即醒转,睡眼惺忪地望着一众来者,满脸茫然,众人这才发现此人不是被海水呛晕,而是正在睡觉。

那小岛实际只是海上一片沙洲,四面涯际一眼可望,断然不会有岛民居停。蕞尔孤岛,居然有人浸在海水里睡觉,真是古怪至极。景生见那人一双碧绿的瞳子里流露畏惧之色,蹲下身来,指着停在海上的大船温言道:“我们是过路的行旅,你是何人,为什么睡在此地?”

那人道:“我被流放,无家可归。”口齿生硬,似乎不惯说话。

众人越发奇怪,从来没听说过本朝还有流犯人入海的规例,景生便问:“敢问足下犯的是什么罪名,竟致放逐到这荒岛上?”

那人苦着脸道:“我是水晶宫中专司织绡的鲛人,前日为琼华三公主织造紫绡嫁衣时,不合失手打碎了九龙双脊梭,公主一怒之下,把我逐出水府,不许我再入大海。这岛,这岛……”他双手摸着沙滩,沮丧道,“倒也不是流配之地,只因我别无去处,只好睡在这里。”

景生满以为此人是个被官府流放的罪犯,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愣在那里。他身后有个商人,年轻时在绸缎行作学徒,却是见过鲛人的,一拍脑门,大声嚷道:“不错,不错,我当年见到的鲛人,也是这般模样。”转脸对旁边的人道:“怎么样老陈,先前我跟你说我见过鲛人,你总是不信我的,现在现成的鲛人就在那里,不信你去问他呀?”旁边那人嘻嘻而笑。其他人无不称奇,都靠拢过来,前前后后地围着鲛人端详,有人还想伸手去摸。

鲛人看见众人目光灼灼、龇牙咧嘴的模样,有些害怕,众人之中,以景生面目最和善,鲛人便拉着景生的衣袖,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景生解下衣袍,披在鲛人身上,刚好隔开了几只伸来的手,道:“足下今后有何打算,此岛荒芜,恐怕不宜久留。”鲛人怔怔看着身上的袍子,突然抬起头道:“我愿跟在相公身边,为奴为仆,求相公收留!”说着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姿势。方才那商人笑道:“景相公,他是在向你行大礼呐!”

景生在福建的时候用过一个长随,因为不愿跟他回苏州,临行前业已遣去了。一路之上,身前没个帮手替他奔走,处处不便,他又见鲛人着实可怜,想起自己当年形单影只流落异乡的惨淡光景,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同行众人见同伴有机会收一个鲛人为仆,也都十分兴奋,从旁撺掇着景生,当下就在那荒岛上定了主仆的名分。

景生回到故里,重整家业,少不了许多忙碌,鲛人隔膜于人情世故,显得有些木讷,许多事情办得并不妥帖。好在为人老实诚朴,没有人类奴仆那些懒散奸猾、贪得无厌的种种恶习,每天饭后,独自溜达到池塘泡一会儿,就寻个安静的角落待着,不言不笑。景生可怜他的遭遇,亦不忍求全责备,时加驱遣。

转眼一岁过去,春信早报,这天是浴佛节,苏州城各个寺庙,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人山人海,景生清晨起身,也来到昙花讲寺随喜。进过香,举步欲走,瞥眼看见人丛之中,一个身材长挑的妙龄女郎,俏脸微扬,白莲合掌,对着佛陀闭目敬祷。阳光从大殿东首长窗照射进来,勾勒出女郎的侧影,映着轻轻拂动的发丝、长长的睫毛、有如透明的修长手掌,女郎身上,仿佛披下一层淡淡的光芒。景生看得痴了,一时耳畔万般嘈杂,尽皆缥缈散入云端,他眼前的世界,静静的唯剩那女郎一人,分外清晰,无比明亮。景生失魂落魄,不由得自主举步向前,忽然人头攒动,遮住了视线,原来是那女郎礼佛已毕,俯下身子,搀起一个老妇,二人扶持着,慢慢去了。

景生忙分开人群,远远跟在两人身后,见她们出得山门,迤逦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巷,再也没了影踪,看来伊人芳居,就在此中。景生呆呆立在巷口,满心都是那女郎的皎影流光,未几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打湿了衣衫,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巷子里的邻居出入,见他泥胎似的杵在那里,问他干什么,景生才神魂归窍,忙拉住邻居,探问女郎的邦族。邻居“嘿嘿”一笑,见惯不怪似的道:“你问的是陶家姑娘吧?那姑娘身世可怜,出生未久就没了爹爹,孤儿寡母,被族人欺负得受不了,三年前搬到了这里。”说着从头到脚把景生打量一遍,又道:“不过你若是来讨亲的,我劝你还是收了这副心思吧,她家老太太出身不凡,心高气傲得很,你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景生却不大相信,老妇弱女,住在这陋巷之中,还能怎样心高气傲?他自忖门第清华,家境优渥,就算那老太太需索苛刻,亦未尝不能满足。于是拣个吉日,登门求亲,声明愿奉千金聘礼,没想到老太太不假思索,一口回绝。景生急了:“听闻阿母近年却婚无数,未知怎样的条件才能入阿母法眼,总不能当真要让令爱丫角终老?”

老太太笑道:“相公既自夸高才善贾,千金之数,又何足道哉?昔日石季伦买妾,尚且量珠三斛,小女名叫‘万珠’,相公何不等集取万颗明珠之时,再来迎小女出阁?”

景生听了这话,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手脚冰凉,万念俱灰,他就是倾家**产,也绝对买不起万颗明珠,老太太这话,无疑是叫他死心的表示。他强作欢颜地辞别出来,一步懒似一步回到家里,坐在书案之前,茫茫然提起笔,良久低头一看,满纸波磔,尽是那女郎的名字。他心中愁苦,无以宣泄,而刻骨的相思,亦不能排遣,于是精神恍惚,眠食俱废,倏忽经旬,便一病不起了。请郎中来看,都道:“别的病医得,相思病无药可医。”景生听见,恍如未闻,只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呆望帐顶,喃喃自语而已。

鲛人每天进来伺候,眼见往日丰神俊雅的翩翩公子,日复一日地憔悴下去,而今瘦骨支离,虚弱地裹在被子里,也不禁恻然。景生斜眼看见鲛人,勉强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示意鲛人坐到跟前。主仆相对默然,半晌,景生忽而吃力地叹口气道:“‘琅琊王伯舆,终当为情死’,我为倾心之人而死,死亦无悔,只是你……”他握着鲛人的手道:“可怜你海乡千里,孤苦无依,人间如此险恶,我死之后,谁来看护你?”

鲛人见景生垂死之际,仍在为自己担心,感动之余,想起过去景生对待自己的种种包容、种种照拂,忍不住悲从中来,抚床大哭,眼睛“哗哗”涌出无数晶莹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乱跳乱滚。景生听见声音有异,侧头一看,黯淡的眼睛倏地光彩大放,高呼道:“我有救了!”一把抓着鲛人的胳膊哈哈大笑:“我真是蠢,竟然忘了‘鲛人泣珠’!”鲛人见他大悲大喜,状若癫狂,有些害怕,收泪问道:“相公为何发笑?”原来景生遭老太太苛索一事,从未对人提起,鲛人对景生的病因一无所知。景生笑道:“你这副眼泪,就是我的对症良药。”当下将如何初见女郎,为之倾倒;如何上门提亲被那老太太刁难峻拒,前后始末,一一具告。

鲛人没想到自己的眼泪能为主人纾解心结,欢天喜地,将满地的鲛珠拾取到盘子里,伸出圆圆的手指数来数去,却离万珠之数尚差不少,转而抱怨道:“相公也真是,见了珠子就大喊大叫,何不忍耐片刻,容我尽情一哭,说不定就够数了。”

景生尴尬道:“那……能否为我再哭一场?”

鲛人道:“鲛人的眼泪,都是由衷而发,我们学不来人间虚伪之辈的假哭假笑。方才的悲伤情绪被相公搅坏了,现在哭不出来。”

景生颓然苦笑,悒悒之色,复现于眉角。鲛人不忍看他这个样子,沉思片刻,道:“小人内心另有一件伤怀之事,且待我明日登楼望海,为相公筹满余珠。”

翌日一早,景生不顾家人阻拦,挣扎着起身,带同鲛人登上望海楼头。海风猎猎,排窗而入,鲛人凭栏眺望,见水色沧浪,波涛浩汗,故国咫尺,却不能归去,那积压已久的思乡苦涩,催肝断肠,猛然爆发出来,忍不住放声大哭。景生忙捧了一口大碗在下面接着,鲛人的泪水离目成珠,倒豆子似的琅琅而下,晶光跳掷,须臾积了半碗。景生大喜道:“差不多了,够了,够了!”鲛人哭道:“我太伤心了,停不下来!”泪雨涟涟,越发凶猛。这一哭直哭到他皮肤发红,浑身抽搐,泪水彻底哭干才渐渐止住。

景生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疲惫不堪,心里好生过意不去,搀起他的臂膀将要下楼,鲛人恋恋不舍地回首一瞥,那东方海天相接之处飞起万道霞光,欢呼道:“赤城霞,赤城霞!相公你看,看见那十二座蜃楼了吗?原来今天是三公主出嫁之日!”

景生诧异看去,天边半轮红日,万点金鳞,火也似的一片朝霞,此外毫无异状。鲛人满面喜色道:“公主出嫁,我的驱逐令解除了!”他突然退开几步,脸容肃穆,对景生摆了一个古怪姿势,景生记得,这是鲛人一族的大礼。鲛人道:“相公恩德,永世难忘,前途万望珍重,鲛人要回家了。”说罢耸身跃出窗阁,像一只投林飞鸟,跳入咆哮拍岸的海潮。

景生怔怔地捧着那口玉碗,心里不辨是何滋味,粒粒鲛珠,精光耀目,仿佛犹自带着大海深处的温度。

景生二度登门,老太太并不诧异,别有意味地笑一笑,便肃客奉茶。景生却没有沉得住气,开门见山地捧了明珠出来,重提纳聘之事。老太太淡淡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珠玑,笑道:“小相公真是痴情种子,昔日万珠之言,不过试君之诚,难道老身当真无耻到卖女儿吗?”

景生还道她又改口,急道:“小生依诺办齐了万颗明珠,阿母可要言而有信!”

老太太笑道:“有情有义,万珠难敌。相公一往情深至此,小女嫁给相公为妻,老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明珠一粒不取,悉数退还给景生,却选定花烛之期,由景生纳采委禽,娶了那名为万珠的女郎为妻。

鲛人并非人鱼,此辈形态、习性,更像一种生活在海洋里的“人”,这是因为鲛人的原型,或者说鲛人的真相,实则正是一个古老的人类族群。

鲛人真相的秘密,隐藏在《山海经》中。《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载了一个名为“雕题”的神秘国度:

伯虑国、离耳国、雕题国、北胸国,皆郁水南。

今天流通的《山海经》版本,只是提到雕题国的名字,并未展开铺叙。而最著名的《山海经》研究者、东晋训诂和术数大师郭璞,在为《山海经》作注时,却发现了这个国度与鲛人间的惊人联系,他写道:

雕题:点涅其面,画体为鳞采,即鲛人也。

这句话首先解释了“雕题”二字的含义:“雕”指文身,“题”指额头,所谓“雕题”,是指中国南方一些原始部族,在面部和身上文下鳞片状文身的习俗。接下来,郭璞补充说,这些崇尚遍体文身的人所组成的族群,就是雕题国,同样也是鲛人一族的原型。

郭璞的揭秘,并不妨碍鲛人神话继续传承。浑浊的世俗,需要梦的澄清,无数人仰望星河时依然相信,就在此时此刻,某个遥远朦胧的未知世界,大海深处,夜色清冷,正有鲛人像他们一样,昂首苍穹,对月流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