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狃(1 / 1)

自来深山大泽,地荒天远,最易孕育怪奇之物,尤其是峰峦万重的西南地区,除了安南幽谷那巨大的食象兽,一脉相承的山川之间,不知还沉睡着多少超乎世人想象的古老图腾。

康熙十二年,云南吴三桂起兵造反,西南各省边境设卡屯兵,道路因此断绝。

有兄弟三人,故居浙江湖州,在云南普洱一带行商。因为经营之所深处山中,消息不畅,等到有所风闻,战事已经开展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外间传说,出境的道路已设卡封锁,三人大惊,匆忙了结生意,连夜启程逃命。

大路的情形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兵荒马乱,外地商人走大路无疑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三兄弟一合计,决定辛苦一点,取道无量山,向东北进入四川,只要能搭上船,沿江而下,则朝发白帝,暮至江陵,不日便可回到江南。

清朝初期,出入云南的道路极其有限,即令是像“川滇大道”“滇黔大道”这些所谓的官方驿路,也无不是蜿蜒起伏的羊肠鸟道,逼仄难行,自古以来就有“五尺道”之称,言其狭窄,只有五尺之宽。三兄弟随马帮入滇,走得正是这样的道路,当真令人磨断脚、愁断肠。可是等到他们进了无量山才发现,从前走过的山间险径,竟不啻于康庄大道。

三兄弟原本以为,只要认准方向,只管逢山而过,遇水而渡,自可出得山去。不料那无量山绵延数百里,森林苍莽,危峰嵯峨,横亘谷地的毒瘴、磨牙吮血的蛇虫、无形无影的沼泽深渊,处处与江南浙北的锦山秀水绝不相同。三人深陷其间,漫漫不辨东西,连走十几昼夜,干粮耗尽,只好吃树叶、吃草根,挣命前行。

这天清晨,兄弟三人相互扶持着继续上路,按照他们拟定的方向,穿行一片树木稀疏的山坳。

其时阳光极好,万里无云,三人遍体鳞伤,而为露水潮气所侵蚀的皮肤,在阳光微风照拂下,难得可以享受片刻的干爽。这让他们精神略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正行之间,迎面的风势猛然转剧,三兄弟脚步虚浮,给吹得踉跄摔倒,但听得风中呼啸阵阵,隐隐传来海潮江涛之声。

远离江海的深山,怎么会出现像钱塘大潮般的声音?三兄弟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眸中的恐惧,云南多雨,难道是山洪?三人忙向高处趋避,刚刚爬上个小丘,那声音已经如雷而至。只见尘土滚滚,木石横飞,一头比大象还要大上一倍的黑毛巨牛,鼻中喷着惊天动地的低吼,狂奔而过。遇上那碗口粗的大树,毫不闪避,直撞上去,大树便似纸糊的一般,一触即折,甩飞数十丈之远。眨眼工夫,疏林之间草木披靡,沿着那巨牛的足迹,生生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直通往天边。

三兄弟何曾见过这等巨大猛恶的怪兽,吓得死死伏身地上,恨不得就此化身一块石头、一根木头,但求千万别被那怪兽发觉。那怪兽横冲直撞,略不稍停,径奔而去,显然并未发现三人所在。但三人已被吓破了胆,直到那隆隆吼声越来越小,彻底消失不闻,才战栗着探出身子,然而腿软脚颤,一时行动不得。三弟倚靠在山石上,牙齿咯咯相击,张眼失落道:“大哥,那……那是什么怪物?”

兄弟三人商议一阵,不得要领,无论如何,必须尽快出山,谁也不知这群山深处还藏有什么可怖的怪物。

三人受此惊吓,精神更加萎靡,好在常言道“剥极必复”,那天的黄昏时分,自十几天前进山以来,他们首次瞭望到了人类的屋宇。三人喜极欢呼,今夜终于有瓦遮头,不必露宿,而且终于可以向土著买粮、问路了。

几间草舍远远望去,似乎只是普通山居,走到近处,才发现异乎寻常的高大。三人摸不清是什么路数,挨到近处,犹疑着不敢上前叫门。正踌躇之际,房门洞开,一个身长一丈有余、长着三颗脑袋的怪异巨人走了出来,看见三人,微微一愣。那三兄弟却自始至终不曾放松警惕,见了三头巨人,齐声大叫,转身便逃。

“等一等!三位慢走!”

字正腔圆的中州口音传入耳朵,三兄弟愕然转身,只见那怪人三张脸上三只嘴巴一齐微笑、一齐开口说道:“三位可是迷路了?吃过饭没有?”

这简单的一句寒暄,登时让三兄弟感觉亲切无比,饥火升腾。只是对方形象太怪,实在善恶难辨,不敢贸然近前。

三人之中,还是大哥较沉着有智,拉一拉两个弟弟,扑倒便拜,说自己兄弟三个远来经商,不想遇上兵燹,欲待冒险穿山出境,却迷路被困,已经多日未食,乞求那怪人予以指点,并赐一顿饭吃。

怪人呵呵笑道:“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我这里轻易没有外人来,三位乃是贵宾,何以行此大礼!”见三人相顾惊疑,又补充道:“在下只因形貌怪异,为世俗不容,不得不避居在此,却绝不是什么怪物、匪类,三位千万放心。”

这话说得恳切至极,三兄弟大喜,再无它虑,又千恩万谢,那怪人上前扶起三人,让进木屋,进屋便喊:“阿妹!来见见几位贵客!”

草帘一掀,内间又走出个巨人,同样生了三个脑袋,却挽着发髻,看模样似是个女子。三兄弟忙避席见礼,男怪人道:“阿妹辛苦,今日需好生整治几个菜肴,款待贵宾。”三兄弟连称不敢,那女怪人也很高兴,自应声而去。

席间,三人重述失陷深山的经过,并请教出山之途。男巨人道:“无妨,由此向东,五日之内,必可出山。”三人又道山中有时难以辨识方向,巨人取出一根树枝,“不论太阳在哪个方向,但将树枝插在地上,视投影为准。”停了一停,又道,“只有一件事须格外注意,山中倘或遇到庙宇,可以歇宿,却绝不可撞其钟鼓,否则必有不测之祸,三位切切谨记。”三人心想无缘无故去撞人家的钟鼓干什么,当然喏喏应声,再三申谢。

这天终于饱餐一顿,且睡了个好觉,三兄弟精神气力,无不大为好转。次日一早,即向巨人兄妹辞行。那巨人颇有些恋恋不舍,送了大包的干粮腊肉,双方殷殷而别。

笔直往东走了三天,这天日暮时分,翻过一座山脊,远望葱翠环抱之间,飞出青檐一角。三人大喜,上前一看,原来是座古庙,墙垣业已坍塌大半,庙门也倒在深深的野草之中,看来已经久无人居。

虽然无人,且喜是个不错的避风之所,正可供今夜休憩。举步进门,满眼长草离离,院落里竖起一座不大高的钟楼,一口青森森的大铜钟悬挂正中,看上去竟然簇新发亮,仿佛新铸的一般。

三人看得奇怪,又往那佛殿里一张。佛殿之内,倒是比外面看起来更破旧,门窗俱坏,佛像也剥蚀损毁得厉害,翻倒的香案,断折的枋椽,瓦砾碎石,乱七八糟,角落里还停着两具棺木。

三人走了一日,早已疲累不堪,先将行李卸下,坐在殿前歇脚。忽闻头顶响动,一大群乌鸦从那钟楼之下振翅飞出,嘎嘎厉啸着掠过晚空。这些乌鸦大约从未见过人类,竟毫不害怕,且有几只直扑过来,啄击三人的头颈。

三兄弟大怒,挥手乱打,乌鸦便不敢再扑,只在三人头顶聒噪。三人捡起石子投掷驱赶,“铿”的一声,不知谁用力过大,石块掷到了铜钟上,嗡然大振,回响不绝,惊得远近林鸟群飞。鸦群好似也受了惊吓,潮水般远遁,眨眼飞得一只不剩。

三人相视苦笑,正打算生火烧水,身后佛殿“喀喀喀”爆起一串脆响,好像木头断裂的声音,三弟说了句:“这房子恐怕不结实。”探头往里一张,突然抽身回来,脸孔被极度的恐惧扭曲变形,声色俱厉地大喊一声:“快跑!”两个哥哥还在愕然,黑影一闪,血光迸现,三弟已经拦腰裂成两截。一具遍体白毛、皮包骨头的僵尸出现在门边,血线淋漓滴落,触目惊心,笔直延伸至庙门,血线的尽头,三弟平时从不离身的帽子无力地落在草丛里,他的上半截身子正给另一具僵尸按在地上啃食,长草掩映间,依稀可以看见微微抽搐的手指。

“咕咚”,老二翻着白眼,吓昏了过去。大哥也手脚俱软,然而此时不逃,焉还有命在?他死命拖着老二的手往塌毁的院墙行去,一面大声喊着让老二醒来。才喊得一声,却不想惊动了怪物,大哥只觉腥风扑面,尚未转过心思,便被狠狠撞飞。两个怪物凑在一起,争相撕咬着老二,老二一时未死,惨号不绝。

大哥跌在墙边乱石堆上,脊背欲断,哪里站得起来。老二的惨叫逐渐转为呜呜闷哼,似乎是被血液呛住了喉咙,接着便湮灭无息,只剩两具僵尸撕咬咀嚼之声。大哥来不及哀恸,拼命支撑起上半身,匍匐着想要从那断墙处逃走,可是腰背麻木之下,那咫尺距离,竟远似天涯万里,近在眼前,终不可及。

泪水簌簌而落,泪眼看去,两具僵尸已经吃光了弟弟,向自己扑来,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隔了半晌,毫无动静,睁眼一看,两具僵尸凝立身前,面孔朝向庙门方向,一动不动。

僵尸不动,他也一动不敢动,忽然,远山之间,响起隆隆如雷的风涛之声,其声虽低,其势却似狂澜暗起,万马奔腾。僵尸脊梁一挺,昂起披满白发的头颅,冲天尖叫,其声烈烈如鸮,好像在向远处那声音挑战一样。远方闷雷似的声音陡然转盛,大地簌簌震动,“咔喇”一声巨响,尘沙飞腾,日前所见那头状如神兽修狃的牛形巨兽撞垮庙墙,直冲而入。

僵尸扬起血淋淋的利爪,高高跃起,径取牛首。黑牛将牴角一摆,一具僵尸便如小孩子丢的沙包一样,笔直摔将出去,“嘭”的一声洞穿房顶,跌进佛殿。另一具僵尸却趁机扑落到牛头上,张口便啃。

那黑牛发起蛮性,一头拱向佛殿,要把僵尸撞死。但这两具僵尸,不知经了几百年的修为,养得遍体白毛逾尺,已炼成夜叉一类,刀枪不入,骨坚如铁。黑牛这一撞,将那佛殿也撞塌了半爿,刚撤回几步,抖抖头上的泥沙,两具僵尸又从瓦砾废墟之中暴起相攻。

黑牛平日开山断树,浑若游戏,何等的皮厚力大,怪物爪牙虽利,焉能轻易予之重创?虽吃了僵尸几下,小有损伤,反而凶性大起,灯笼似的巨眼仿佛要喷出火来,斗志越发昂扬。僵尸固然灵活,智力却低下得很,对上如此强大的对手,完全不懂什么战术配合,只会硬冲硬扑,一次次被黑牛重重打飞。翻翻滚滚不知斗了多久,僵尸终于支持不住,渐露乏力之相,“吱”的一声,飞奔逃走。那黑牛兀自不舍,狂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