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探索思考

即便是极具思想深度和丰富灵魂的文学家、艺术家,本质上也和普通人一样,是肉体凡胎,躲不过身体的疼痛和衰败。但如何体验这些变化,如何从变化中提炼出超越物质世界的感想,就能体现出境界的差别了。

阅读批注

我的牙齿好几年前就开始龋蛀了。我知道它真的不是一点都没有坏,是因为它时常要发炎作痛。“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说得一点不错。1好家伙,真够瞧的。一直懒得去看医生,因为怕麻烦。说老实话,我这人胆子小,甚么事都怯得很。医牙,我没有经验,完全外行。这想必有许多邮局、银行一样的极难搞得明白的手续吧。一临到这种现代文明的杰作的手续,我张皇失措,窘态毕露,十分可笑,无法遮掩。而且我从来没有对牙医院、牙医士有过一分想象。他们用甚么样的眼睛看人?那个房间里飘忽着一种甚么感觉?我并不“怕”,我小时候生过一次对口,一个近视得很厉害的老医生给我开刀,他眼镜丢了好几年,眯朦胧之中,颤颤巍巍为我画了个口子;我不骗你,骗你干甚么,他没用麻药;我哼都没哼一声,只把口袋里带的大蜜枣赶紧塞一个到口里去,抬一抬头看看正用微湿泪光的眼睛看我的父亲。2我不去医牙完全是不习惯,不惯到一个生地方,不惯去见一丝毫不清楚他底细的人。——这跟我不嫖妓实出于同一心理。我太拘谨,缺少一点产生一切浪漫故事的闯劲。轻重得失那么一权衡,我怎么样都还是宁愿一次又一次的让它疼下去。

1 俗语引用

用人们耳熟能详的俗语表达自己牙疼的感受,能使读者迅速地代入文章情境当中,同时也奠定了本文亲切通俗的基调。

2 侧面描写

作者写这段做手术不害怕的经历,不是直接正面描述自己的心理活动,而是从医生、“我”和父亲三人的动作行为来表现。医生年纪大、眼神不好、手脚不利索,父亲心疼“我”受苦而落泪,都暗示着手术的可怕;与此同时,“我”却只往嘴里塞了个枣,“哼都没哼一声”,则体现出了“我”的勇敢。

初初几次,沉不住气,颇严重了一下。因为看样子,一点把握都没有,不知道一疼要疼多少时候,疼到一个甚么程度。慢慢经过仗阵,觉得也不过如此。“既有价钱,总好讲话。”

牙是生出来的,疼的是我自己,又不是我要它疼的,似乎无庸对任何人负责,因此心安理得。既然心安理得,就无所谓了。——我也还有几个熟人朋友,虽未必痛痒相关,眼看着我挤眼裂嘴,不能一点无动于衷。这容易,我不在他们面前,在他们面前少挤挤裂裂就是了。单就这点说,我很有绅士风度。事实上连这都不必。朋友中有的无牙疼经验,子非鱼,他不明白其中滋味,看到的不过是我的眼睛在那儿挤,嘴在那儿裂而已,自无所用其恻隐之心。多数牙也疼过(我们那两年吃的全差不多),则大半也是用跟我一样的方法对付过去。忍过事则喜,于此有明证焉。他们自己也从未严重,当然不必婆婆妈妈的来同情慰问我。想来极为惋惜,那时为甚么不成立一个牙疼俱乐部,没事儿三数人聚一聚,集体牙疼一下呢,该是多好玩的事?当时也计划过,认为有事实上的困难。(牙疼呀,你是我们的誓约,我们的纹徽,我们的国,我们的城。)3慰情聊胜无,我们就不时谈谈各人牙疼的风格。这也难得很。说来说去,不外是从发痒的小腹下升起一种狠,足够把桌上的砚台、自己的手指咬下一段来;腿那么蜷曲起来,想起弟弟生下来几天被捺下澡盆洗身子,想起自己也那么着过;牙疼若是画出来,一个人头,半边惨绿,半爿炽红,头上密布古象牙的细裂纹,从脖子到太阳穴扭动一条斑斓的小蛇,蛇尾开一朵(甚么颜色好呢)的大花,牙疼可创为舞,以黑人祭天的音乐伴奏,哀楚欲绝,低抑之中透出狂野无可形容。……4以此为题,谈话不够支持两小时。此可见我们既缺乏自我观照,又复拙于言词,不会表现。至于牙疼之饶有诗意,则同人等皆深领默会的。曾经写过两行,写的是春天:

3 比喻仿拟

把牙疼隐喻为某种宗教,牙疼患者们则是信徒,这样一本正经、故作庄严肃穆地调侃病痛十分幽默风趣;作者甚至还有模有样地仿拟了一段祈祷誓词,荒诞又滑稽,更让人忍俊不禁。

4 通感

牙疼是一种感觉,作者将这种感觉具体化,让读者从视觉和听觉的角度进行想象。“炽红”的那边是坏牙正在发炎,另一边虽然不疼但也受到影响,变得“惨绿”,“古象牙的细裂纹”是形容疼痛感的密集……这样生动的描述让原本难以忍受的疼痛变得富于美感,极具冲击力和感染力,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一个孩子放也放不上他的风筝,

独自玩弄着一半天的比喻和牙疼。

诗写得极坏,唯可作死心塌地的承认牙疼的艺术价值的明证耳。我们接受上天那么多东西,难道不能尽量学习欣赏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奇境吗?吓。

但人不能尽在艺术中呼吸,也还有许多实际问题。首先,牙一疼影响作事。这个东西解又解不下来,摔又摔不掉,赶又赶不走,像夏天粘在耳根的营营的蚊雷,有时会教人失去平和宁静的;想不得,坐不住,半天写不出两行。有一回一个先生教我做一篇文章,到了交卷限期,没有办法,我只有很惭愧的把一堆断稿和一个肿得不低的腮拿给他看。他一句话不说,出去为我买了四个大黄果,令我感动得像个小姑娘,想哭——这回事情我那先生不知还记不记得?5再有,牙疼了不好吃东西,要喝牛奶,买一点软和的点心,又颇有困难。顾此失彼,弄得半饱半饥,不大愉快。而且这也影响工作。最重要的,后来一到牙疼,我就不复心安理得,老是很抱歉似的了。因为这不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有一个人要来干涉我的生活,我一疼,她好像比我还难过。她跟我那位先生一样好几个牙都是拔了又装过的。于是就老想,哪一天一定去拔,去医。

5 人物描写

这一段人物描写只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位慈爱的导师形象。这位导师为作者买水果的举动体现出对作者的体恤和关心,让人感到师生之间不只有冰冷严厉的教学。作者因此很受感动,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想念。

这时两边的牙多已次第表演过,而左下第二臼齿则完全成了一口井。不时缤纷的崩下一片来,有的半透明,有的枯白色,有的发灰,吃汤团时常裹在米粉馅心之间,吐出来实不大雅观。6而且因为一直不用左边的牙,右边嚼东西就格外著力,日子久了,我的脸慢慢显得歪起来。天天看见的不大觉着,我自己偶尔照镜,明白有数。到了有一次去照相馆拍照,照相技师让我偏一点坐,说明因为我的脸两边不大一样。我当时一想,这家伙不愧是个照相技师,对于脸有研究、有经验!而我的脸一定也歪到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步了。我真不愿意脸上有特色引人注意,而且也还有点爱漂亮的,这个牙既然总要收拾的,就早点吧。——当然我的脸歪或许另有原因。但我找得出来的“借口”是牙。

6 细节描写

画线部分细致地描写了龋齿腐坏的情况,“一口井”的比喻非常形象。“半透明”“枯白色”“发灰”这些对牙齿碎片的描述也颇为生动,既呈现了颜色,又反映了质地。“吃汤圆时常裹在米粉馅心之间”实在太有画面感,把蛀牙带来的生活上的尴尬和不便写到了极致。

那个时候,我在昆明。昆明有个三一圣堂,三一圣堂有个修女,为人看牙。都说她治得很好,不敲钉锤,人还满可爱的;联大同学去,她喜欢跟你聊,聊得很有意思。多有人劝我一试。我除了这里不晓得有别的地方,颇想去看看那个修女去了。不过我总觉得牙医不像别的医生。我很愿意我父亲或儿子是个医士,我喜欢医生的职业风度。可我不大愿意他们是牙医。一则医生有老的,有年轻的,而我所见的牙医好像总是那么大年纪,仿佛既不会大起来,也没有小过,富有矿物性。7牙医生我总还以为不要学问,就动动家伙,是一种手艺人。我总忘不了撑个大布伞,挂个大葫芦,以一串血渍淋漓的(我小时疑心是从死人口里拔下来的)特别长大牙齿作招牌的江湖郎中。一个女的,尤其一个修道女做这种拿刀动钳子事情,我以为不大合适。“拔”,这是个多厉害的字!但这是她的事,我管不了。有时我脑子清醒,也把医牙与宗教放在一起想过,以为可以有连通地方。我记得很清楚,我曾经三次有叩那个颇为熟习的小门的可能。第一次,我痛了好几天,到了晚上,S陪着我,几乎是央求了,让我明天一定去看。我也下了决心。可第二天,天一亮,她来找我,我已经披了衣服坐在**给她写信了。信里第一句是:

7 夸张、拟物

把人比作无生命特征的矿物,对自己观察到的“牙医们总是某个固定年龄段的人”这一现象表示惊讶,也是幽默调侃自己对牙医们的刻板印象。

“赞美呀,一夜之间消褪于无形的牙疼。”

她知道我脾气,既不疼了,决不肯再去医的,还是打主意给我弄点甚么喜欢吃的东西去。第二次,又疼了,肿得更高,那一块肉成了一粒樱樱色的葡萄。不等她说,我先开口,“去,一定去。”可是去了,门上一把锁,是个礼拜天。礼拜天照例不应诊。我拍掌而叫,“顶好!”吃了许多舒发药片,也逐渐落了下去,如潮,那个疼。我们那时住在乡下,进城一趟不容易,趁便把准备医牙的钱去看了一场电影。我向她保证,一定看得很舒服,比医医牙更有益,果然。第三次,则教我决定了不再去了,那位修道女回了国,换了另一个人在那里挂牌。不单是我,S也是,一阵子惆怅。她比我还甚,因为修女给她看过牙,她们认得。她一直想去看看她,有一个小纪念礼物想在她临走之前送她带去的。人走了,只有回去了。回去第一件事是在许多书里翻出那个修女所送的法文书简集,想找出夹在里头的她的本国地址。可是找来,找去,找不着。这本书曾经教一个人拿去看过,想是那时遗落了。这比牙疼令人难过得多。我们说,一本精致一点的通讯册是不可少的,将来一定要买。战争已经结束了,人家都已返国了,我们也有一个时候会回乡的吧。8

8 借物抒情

先是遗失了朋友的通信地址,后来又遗失了朋友送的书,象征着和朋友之间的联系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断掉,作者深感惋惜。纷乱的战争时期,聚散无常、背井离乡带给人的遗憾和悲伤,和困扰作者的牙疼一样,常常无法选择,只能接受。

还好,又陆陆续续疼了半年,疼得没有超过记录,我们当真有机会离开云南了。S回福建省亲,我只身来到上海。上海既不是我的家乡,而且与我呆了前后七年的昆明不同。到上海来干甚么呢?你问我,我问谁去!找得出的理由是来医牙齿了。S临别,满目含泪从船上扔下一本书来,书里夹一纸条,写的是:

“这一去,可该好好照顾自己了。找到事,借点薪水,第一是把牙治一治去。”

感激我的师友,他们奔走托付,(还不告诉我,)为我找到一个事。我已经做了半年多,而且我一个牙齿也拔掉了。

轻慢拨了几回,终于来了一个暴风式的旋律。我用舌头舔舔我那块肉,我摸不到我自己,肿把我自己跟自己隔开了。9我看别人工作那么紧张,那么对得起那份薪水,我不好意思请假。我跟学生说,因为牙不大舒服,说话不大清楚,脑子也不顶灵活,请他们原谅我。下了课,想想,还是看医生。前些时我跟一个朋友的母亲谈起过我的牙疼,她说她认得个牙医,去年给她治了好几回,人满好的,我想请她为我介绍一下。我支了二十万块钱理直气壮的去了。

9 感觉描写

用“摸不到我自己”“把我自己跟自己隔开了”来形容肿痛导致神经麻木、失去感觉,手摸在脸上,脸却感觉不到,字句简单,没有使用任何新奇的辞藻或复杂的修辞手法,却能把麻木的感觉描写得这么精准、形象,实在太妙。

哈,我终于正式做了个牙齿病人!也怪,怎么牙医都是广东人,不是姓梁就是姓麦,再不就姓甘!我这位姓梁。他虽然有一种职业的关心,职业的温和,职业的安静谦虚,职业的笑,但是人入世不很深,简直似乎比我还年轻些,一个小孩子。候诊室里挂几张画,看得过去。有一本纪德的书呢。10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看了几页书,叫我了。进去,首先我对那张披挂穿插得极其幽默的椅子有兴趣。我看他拉拉这,动动那,谨慎而“率”,我信任他。我才一点都不紧张。我告诉他我这个牙有多少年历史,现在已残败不可收拾,得一片一片的拈出来,恐怕相当麻烦吧。我微有歉意,仿佛我早该来让他医,就省事多了。他唯唯答应,细心的检视一遍之后,说:“要拔,没有别的办法了。”那还用说!给我用药棉洗了洗,又说一句:“两万块。别人要两万五,×老太太介绍,少一点。”我简直有点欢喜又有点失望了,就这么点数目。我真想装得老一点,说“孩子,拔吧”。打了麻药针,他问我麻不麻。甚么叫“麻”呢,我没有麻过的经验,但觉得隔了一层,我就点头。他俐俐落落的动钳子了。没有费甚么事,一会儿工夫牙离了我,掉在盘子里。分两块,还相当大,看样子傻里瓜几,好像没睡醒。我看不出它有甚么调皮刁钻。11我猜它已经一根一根的如为水腐蚀得精瘦的桥桩,是完全错误。于此种种,得一教训,即凡事不可全凭想像。梁医生让我看了牙,问我:“要不要?”唔?要它干甚么?我笑了笑。我想起一个朋友在昆明医院割去盲肠,医生用个小玻璃瓶子装了酒精把割下来的一段东西养在里头,也问他:“要不要?”他斜目一看,问医生:“可以不可以炒了吃?”我这两块牙不见得可以装在锦盒里当摆设吧,我摇摇头。当的一声,牙扔在痰盂里了。我知道,这表示我身体中少了一点东西了,这是无法复原的。有人应当很痛惜,很有感触。我没有,我只觉得轻松。稍为优待自己一下,我坐了三轮车回来。车上我想,一切如此简单,下回再有人拔牙,我愿意为他去“把场”。

10 人物描写

连续用了几个“职业的”来表现这位牙医对待病患的基本素养,写他入世未深,用的是“小孩子”,用这个词形容年轻人时,包含的意义不只是说对方年龄小,更多的是说其心智年轻。接着用墙上的挂画和纪德的书来侧面表现他具有一定的文艺修养,这一侧面描写比前面的正面描写更富含深意,引人联想。

11 拟人

用“调皮刁钻”形容之前让作者难熬的牙痛,把拔下来的牙齿比作一个傻小子,懵头懵脑的,像被人收拾了一顿似的,可怜柔弱的样子,作者对它表示怜悯,表现出了自己摆脱坏牙后得意放松的心情。

第二天第三天我又去换了换药,梁医生说,很好,没有事了。原来有点零碎牙的地方,用舌尖探了探,空空的,不大习惯。长出一块新肉,肉很软,很嫩,有如蛤蜊。肉长得那么快,我有点惊奇。我这个身体里还积蓄不少机能,可以供我挥霍,神妙不可思议,多美!我好像还舍不得离开那张躺着很舒服的椅子,这比理发店的椅子合乎理想得多。他这屋里的阳光真好,亮得很。我半年没见过好好的太阳,我那间屋子整天都是黄昏。看一看没有别的病人,静静的,瓶里花香,我问梁医生:“你没有甚么事吧?我可以不可以抽一支烟?”12他不抽烟,给我找了个火。我点着烟,才抽了一口,我决不定是跟他谈纪德的《地粮》对于病人的影响还是问问他到上海来多少时候,有时是不是寂寞。而梁开口了:“你牙齿坏了不少,我给你检查检查看。”好。他用一根长扦子拨拨弄弄(一块不小的石粒子迸出来),他说:“你有八个牙须要收拾,一个要装,两个补;三个医一医,医了补;另外两个,因为补那个牙,须锉一锉,修一修。”他说得不错,这些牙全都表演过。他在一张纸上加加减减,改改涂涂,像个小学生做算术,凑得数凑不上来,我真想帮他一手。最后算出来了,等于24万。算着算着,我觉得真是不能再少了,而一面头皮有点痒起来。我既感激又抱歉。感激他没有用算盘,我最怕看人打算盘打得又快又准确。13抱歉的是我一时没有那么多钱。我笑了笑,说:“月底我再来吧。”我才抽了一口的那根香烟,因为他要检查牙,取下放在烟灰碟里的,已经全烧完了。看了它一眼,我可该走了。

12 情景交融

坏牙拔掉了,伤口愈合了,作者的心情非常轻松,所以他感觉那椅子“躺着很舒服”。他的屋子里只能看到黄昏,多少感到郁闷,因为黄昏象征着某种结束,而此时“屋里的阳光真好”,亮堂堂的就像他此刻开阔的心胸,以及感到充满希望的未来。作者的身体修复了,让他感到生活也能修复。

13 心理描写

治疗全部牙齿的花费超出作者的心理预期,作者感到紧张和不好意思,写了“头皮有点痒起来”,含蓄地表现自己忍不住挠头的动作。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作者的头皮未必真的痒,这样写让读者很有代入感,十分生动形象。

出了门,我另外抽了根烟。梁说那个牙要是不装,两边的牙要松,要往缺口这儿倒;上头那个牙要长长。长长,唔,我想起小时看过些老太婆,一嘴牙落完了,留得孤仃仃的一个,长得伸出嘴唇外头,觉得又好玩又可怕。唔,我这个牙?……不致于。而且梁家孩子安慰我说短时间没有关系。我要是会吹口哨,这时我想一路吹回去……。

这又早过了好几个月底了,那个缺口已经没有甚么不惯,仿佛那里从来也没有过一个甚么牙齿。我渐渐忘了我有一件很伟大的志气须完成,这些牙须要拾掇一下。我没有理由把我安排得那么精美的经济设计为此而要经过一番大修改。我不去唱戏,脸歪不歪也不顶在意。我这人真懒得可以。只是这两天一向偏劳它的右臼齿又微有老熟之意,教我不得不吃得更斯文,更秀气,肚子因而容易饿了,不禁有时心里要动一动。我想起梁的话,牙齿顶好不要拔,可惜的,装上去总不是自己的了。但一切如在日光下进行的事,很平和,似有若无,不留痕迹,顺流而下。我离老还很远,不用老想到身体上有甚么东西在死去。14

14 直抒胸臆

忍受多年牙疼的作者,在经历了拔牙和修复后,内心充满了希望。因为那些曾经以为永远没有尽头的苦难,现在都结束了,新生活在继续,给了作者对未来的强烈信心。未来或将有什么新的苦难,作者也不再感到害怕。

前天在路上碰着一个人,好面熟,我们点了点头,点得并不僵——这是谁?走过好几步,我这才恍然想起,哦,是给我看牙齿的那个梁医生。我跟他约过……不要紧,在他的职业上,这样的失信人是常常会碰到的。

战争到甚么时候才会结束?战争如海。哼,我这是说到那里去了,殆乎篇成,半折心始,我没想到会说了这么多。真不希望这让S看见,她要难过的。

阅读赏析

本文写了作者经受牙疼的多年经历。作者写“牙疼”,就写牙齿怎样蛀透、怎样影响吃饭、怎样发炎肿痛,是实实在在的身体病痛,并非指涉或隐喻。但牙疼作为文章的主线,串联起了作者在那些年里遇到过的人和事。

对待牙疼,作者活像一个老顽童,尽管疼痛发作起来让他坐立不安,但稍好一些后又总得胜了似的调侃它;就像调皮捣蛋的小学生,领教惩罚时缩头缩脑,一副不敢再犯的样子,可惩罚一结束,就又得意忘形起来,令人莞尔。作者记录牙疼,也记录了因为牙疼而与自己产生关联的人们。这些人中有关心爱护他、给予他生活照顾的师长和恋人,短暂结识后又永久阔别的修女朋友,安静谦虚、业余时间读诗歌的年轻牙医,以及那些作者未详细提及的帮助过自己的师友。

文章通篇幽默逗趣,结尾隽永悠长。战乱年代,生活窘迫,聚散无常,就像那几颗坏牙,虽使人不大愉快,但终究是属于自己的往事。而对乐观豁达的作者来说,拔掉的往事也不必太挂怀,生活永远须经历疼痛,但也永远能够修复,向前看,来日方长。

阅读延伸

1.为什么作者前期牙痛难忍却不愿去看医生?

2.作者身边的亲友对经受牙痛的他是什么样的态度?作者对此是什么心情?

3.你认为人的身体和人的精神是怎样相互影响的?请结合本文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