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讲故事
范梅南现象学教育学研究的一大特点就是充分利用逸闻趣事或故事来展示某一现象的深层意义。解释现象学的写作是生活体验的写作,在这里我们讨论的主题是教育学,那就是教育生活体验,真实体验的描述或解释都要通过文字来完成。为了避免概念化的叙述风格,范梅南倾向于教育叙事,倾向于通过故事和逸闻趣事来表达多层次的教育意义。
现象学写作中常用的手段是逸闻趣事或故事。逸事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某些晦涩概念。逸闻对理论思维的抽象有重要调整作用。现象学描述的目的不是去拓展抽象理论,而是与生活体验联系得更加紧密,在日常存在中寻找具体的意义。[1]学者很难展示生活与理论命题的关系,而逸闻则是对学者孤立性活动的蔑视。现象学写作是从生活世界开始,从真实的体验开始,它要避免抽象化、概括化,而更贴近生活自身的意义。
逸闻提供了一些从未记录下来的教义和训诫,如苏格拉底的故事。柏拉图的《对话录》就是关于哲学家苏格拉底的逸闻集。逸闻也可以是智慧、敏锐洞察力和谚语式真理的实例,如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在教学中,逸闻故事可以作为经验材料引发教学思考,也可以通过实例变换,来显露同一个现象的本质。拜登迪克在演讲中称现象学是“实例的科学”。[2]从方法论观点来说,它可以使科学文本具有故事特有的叙述体特征。联合了哲学或系统化活动与文学诗歌语言两种形式的力量,形成一种混合文本。认知的与非认知的,结构的与意义的,说明的与解释的相互补充,使教育叙述在这种张力中形成混合文本的穿透力,使我们对某一教育现象有更好的理解。逸闻使理论的抽象独特化:使我们有可能参与真实体验,又使我们对真实体验的意义沉思。故事吸引我们,使我们反思,使读者亲身介入。故事可以感动、震撼我们,使我们获得教化,也可以测试我们的理解能力。
故事作为方法就像写作作为方法一样,都不是简单的工具性方法,它需要作者长久的精神积淀、文化积淀,只有这样的精神基础或意识基础,才可能对某一教育现象的深层意义沉思、阐释和显明。范梅南的生活体验研究就是这种生活体验写作,现象学写作成了现象学研究。离开了文字的表达,现象学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故事更贴近我们的生活,更容易被内化为对教育现象的理解。故事性是现象学写作的一大特色。
(二)写作是“知”与“行”的合一
人们常常把写作当成一个阶段,如“写出研究报告或研究结果”。对于现象学家来说,写作过程就是反思过程、研究过程。现象学研究就落实在写作上。写作首先是一种思考,一种反思活动,一种语言活动,它同时也是一种实践活动。你要动手动笔,有写作的基本材料,如桌子、笔、纸等,你必须动手把文字写作或打在电脑的屏幕上。所以,写作,毫无疑问,也是一种实践活动。作为一个人,思考与行动又是相辅相成的,而现象学写作就成了沟通思考与行动的桥梁。写作看似离开了其他种类的行动或实践,其实它又强化了作者的行动能力。在行动的时候,虽然没有写作在同时进行,但是写作积淀下来的意识品质却提高了一个人的胜任力或行动能力。
范梅南说,一个以口语为主导的社会文化中,现象学不可能存在。因为,现象学在传统上是那些从事写作的学者们的某种反思方式。写作即方法。范梅南说,在德国和荷兰的现象学教学传统中,研究和写作之间的关系普遍受到忽视。写作与研究活动及思考活动密切相连。写作是将思维的成果外化于纸上,使我们离开自己直接面对的世界。人文科学研究的目标本质上是一个语言学课题。从生活中提炼主题,然后思考,使其可以理解。研究就是写作,写作是研究的基本内容。对于胡塞尔、海德格尔、萨特和梅洛·庞蒂这些学者而言,研究和思考的确与阅读和写作无法分割。[3]
现象学写作是指向实践的,反思的目的也是为了更好的实践。思想者一定是个写作者,写作者必定引发现实中的某种实践。我们讨论“做”现象学,就是一种实践取向。思之深者方能行之远。
(三)写作检验我们的思想能走多远
人们常常并不知道自己能思考多远或思考多深。思想的能力还要通过写作来检验。我们必须暂时离开某一教育现象,离开某一情境,安静地坐下来,用笔或键盘来写作,来反思,这是在做思想的事情,用文字来表达对于现象的思考。在我们写作的时候,在我们用语言来思想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出我们的理解能走多远,我们的洞察力是否让自己也惊叹。通过写作,我们可以知道自己思想的深度和语言表达的局限性。我们对某一教育现象能理解多少,能挖掘出多少具体的意义。
通过写作,我们使原初的体验文字化、符号化,甚至抽象化,这是在检验我们的思想力,而这种思想力增强了我们的感知力、敏感性,使我们更好地理解了某一体验,这其实又反过来增强了我们的感觉能力和体验能力。
写作把我们与生活世界分开,又吸引我们更接近生活世界。描写为人父母体验的写作者必须放松他自己与世界之间的联系。一方面,写作使我们无法与孩子们直接接触;另一方面又给我们思考的空间,思考我们作为家长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写作让思想脱离实践,又让思想回归实践中。写作使我们离开了具体的生活细节,转向更普遍的东西。文本设立了它自己的生活。这样,我们更深刻地理解实践蕴含的意义。对生活实践思考的写作,使我们更勤于思考。[4]
“实践”(praxis)就是“思考活动”:充满思考的活动和充满活动的思考。写作使我们对世界的体验抽象化,又使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更具体。真正的写作更能使现实体验具体化,比现实世界更能触及事情的核心。故事的描述能力就在于它的影响力、感染力,使人更深刻地理解这个世界。
(四)写作可以养育一双慧眼
写作既显示了我们此时看到的某物,又显示出我们在这方面的局限。作者通过写作把他看到的东西变成符号。我的写作使我在生活中的实践富有洞察力,真正的写作有塑造我们本身的能力。人天生可以看,但是看的能力是需要培养的。观察力是与一个人的精神能力紧密相关的。写作首先是对自己思维的训练,对语言运用能力的培养。写作过程就是一种精神的体操,具有自我教化的功能,长期的写作可以使自己的精神发生深刻的转变,使自己的感知力大大提高。所以,现象学写作也增强了我们的实践能力。
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才能培养较强的专注感,一种凝神的能力,这种精神的聚焦能力使我们看得更远,更深。写作可以更专注地思考,可以发现我们平时不知道的理解力和洞察力。写作使我们完全沉浸在思想的空间中,使我们忘掉了平常的自我,使更深层的自我得以显现,这会使写作者目光更加敏锐,更具有精神的穿透力,能看出平时看不到的深层意义:生活的意义、教育的意义、爱的意义、痛苦的意义和死亡的意义。
(五)写作是灵魂的显现
如果现象学文本能够使我们看到有一些东西显露,有一些东西企图隐藏其中,这个文本就是成功的。通过语言,隐蔽的(看不见的)东西才变成可见的。人文科学的语言向我们展示了如何掌握现象学知识,怎样从教育方面认知事物。教育学写作要求以反应性阅读做回应。读者必须留心话语的言外之意。
很有意思,海德格尔对“现象学”一词的理解有助于我们对自己的理解、对教育的理解和对写作本身的理解。“现象”就是“让自身显现出来”,显现的动态过程就是现象,而“学”原初意义是“逻各斯”(Logos),亦即话语。通过话语使某个东西显现出来。用话语使在原初体验中的现象显露出来。这种对现象学的理解更好地解释了现象学写作的展示意义。“教育”就是“引出来”“站出来”“显露出来”,也是一个展示的过程。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就是一个展示的过程,一个自我存在的展示过程。现象学写作也是在展示不可见的精神世界,只有文字才使精神变为可见。
由不可见到可见,由隐蔽到澄明,由结构到意义,由黑暗到光明,现象学写作试图呈现精神的复杂性和人的潜在世界的无限性。人是语言的动物,也是表达的动物,表达就要有媒介,写作就是通过文字使自己的存在显现出来,使读者能够看到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过程。写作就是展示自己,展示自己思想的潜力。
(六)写作就是不断改写和重写
现象学的方法论与其说是一种技巧,不如说是一种精心培养的周密性思考。现象学成了一种没有任何技巧的方法。写作可以变成一个复杂的重写过程,重新构思、重新认识。深度的写作不是一气呵成的。这种重写、修改和编辑的过程是比创造一件艺术品更让人回味的艺术活动。写作是要写自己,深层的社会意义上的自己,不是自我陶醉。[5]
写作是需要改写和重写的。现象学写作是对某一教育现象的反思过程,写作即反思,反思作为方法是需要文化积淀的。写作如果是与灵魂深处的自己进行的深度对话,那么改写和重写,就是对自己的作品阅读后的再次对话。自己成为自己作品的读者和对话者。这种阅读和写作的合二为一促成了多层次的对话,使思考不断深入。一气呵成的作品可能显现了作者的灵气和灵感,而改写和重写则是思想的锤炼。
反思不是一次完成的,任何解释也不可能有终极的文本,这就需要我们对某一教育现象的多次反思、多次写作。这种重写的过程就是理解深入的过程,也是智慧形成的过程。
[1] 范梅南:《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宋广文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157。
[2] 范梅南:《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宋广文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160。
[3] 范梅南:《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宋广文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165。
[4] 范梅南:《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宋广文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168-169。
[5] 范梅南:《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宋广文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