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梅南在《生活体验研究——人文科学视野中的教育学》这本方法论著作中反复强调,这本书不是方法的工具箱,可以随时找到你需要的方法,也不是研究方法手册,你可以在里面找到确定的方法和程序。尽管他在本书中提到了一些具体的现象学教育学研究方法,但这些方法也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也不可能穷尽其他的方法。这本书依然在培养读者的学识、理解力和感知力,养成一种意识状态——thoughtfulness,和机智的行动能力。死板的照方法办事和临场的机智与灵活变通是极为不同的。范梅南的方法论讨论对我们有什么启示呢?
教育的事情终将要回到教育本身,而不能在“学”(ology)中自我陶醉。一系列教育原则、教育方法并不能直接应用于实际情境,而需要境遇中的生成与转换。教师和学生在与人、物打交道中生成其方法。我们走在路上,并不是方法引导着我们,而是我们在世界中存在并形成着方法。当人们以文字概念的形式总结方法,方法成了公共性的知识,但这种方法的公共知识能否在每一个体身上发挥效应,就不单是一个方法公共知识的学习问题了,更重要的是亲历与实践,重新去体验探索方法的过程。在实践中,在与人和物的实际打交道中,去体验、体知(Embody)如何在某种情境中与人、与物逐渐亲熟,游刃有余。教师专业发展不能仅仅传授无数的教育原则和教育方法,也不能仅仅做教育的思辨,因为脱离了具体情境的体验,所有的方法都是纸上谈兵。于是,我们还是回到实践中得出真知。是知(knowing)的过程生成了方法,而不是知的结果(knowledge)直接拿来应用。只有“方法”与“做事”有机地融为一体,才能成为“上手状态”(或译为“顺手状态”,海德格尔语)。范梅南提供的方法同样需要境遇的生成和转换。
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在当今世界教育中依然魅力不减,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隐含了强烈的现象学意识,虽然他本人并没有专注研究现象学的哲学知识。单独强调方法,只能使方法从有机的整体中割裂出来,无法在应用中自然而然地有效。方法不能凌驾于存在之上,它要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得到把握,不能把它当成一个存在者来看待,而是去存在或存在展开时的生成。从这个意义上说,方法并不只是一种现实性的事实,而是一种高于现实性的可能性。现象学乃存在之学,显现之学。方法的公共知识如果只是被表象记忆,而并无真正意义上的显现,“此在”对方法的意义、方法的源头和方法之前的形成过程无所把握的话,那它也只是现成的存在者而已,毫无去存在的活力与生动。教师在课堂上可以传授大量关于方法的知识,而实践中需要的是范梅南的周全之思(智慧)和当下机智。方法的知识还需要升华成方法的智慧。而我们知道智慧是不可教的,但却可以体悟,在不断的实践中生成属于自己的方法。
范梅南的方法论著作依然是在培养读者的教育智慧,而不是提供固定的方法。只有实践中体知而来的智慧,才会使方法回到意义源头,我们重新体验方法形成的过程,这时方法就会内化为自己的意识品质的一部分,随时随地自然地呈现。范梅南强调的不是死的理论,而是活的智慧,不是固定的方法,而是活的机智。
方法并不都能转化成知识,方法也包含着概念难以表达的隐性的一面。也就是说,在教科书中的方法已经丢失了许多原初的意义,原初的体验。那“隐性”的一面并没有在教科书中向学习者显现。当我们在学习各种各样的方法时,我们务必要回到事情本身,去重新体验方法形成的过程,只有丰富的体验才能形成有效的方法。方法需要在境遇中生成与转换。
方法不仅仅是对象,也可以当成对象去表象,也可以是本源性的存在,在意义不断显现过程中与此在同一,它是非对象性的,不是凌驾于存在之上,而是收回到存在之中。此时,认识论(或曰知识论)意义上的方法就超越(或曰转渡)到海德格尔存在论意义上更本源的方法之源,意义之源。
范梅南讨论的方法更多的是存在论意义上的方法,它们与生命同一,就是存在的一部分。比如眼神、言语作为方法,写作作为方法,好奇于某一现象,惊奇作为方法,写作即反思,反思成了方法,这些所谓方法都需要强大的精神支撑,这些方法并不是简单的传授就能掌握的。它们需要“在世界中存在”的境遇生成与转换,它们需要文化的教化和体验的生成。
提到教育方法,无论是教学方法还是教育研究方法,人们都喜欢用“方法论”这个词,它的英文词是methodology,意思是关于方法的学问或学说,它已经由具体的方法抽象为逻辑的思辨,它是方法的形而上学,与方法所来之地——生活世界已经毫无关系,它是传统哲学所划定的“非感性世界”(亦即古希腊柏拉图所相信的更真实的理念世界)。如果说死记硬背具体方法的步骤、程序还能多少有助于做事的话,死记硬背方法论的知识只能是于事无补,而且会增加更多的遮蔽和混乱。我们最好去掉那个“论”,回到事情本身,回到现象学意义上的现象,回到海德格尔思的事情,摆脱只看事实的科学实证和分离“形上”与“形下”的形而上学空洞思辨,在境遇中直观体验方法的形成,在敞开澄明之境显现方法的意义空间。
在此,需要做一个区分。
“方法”这个词的含义(或曰词典意),具体方法对做事的一般意义,方法形成过程中的丰富意义(现象学所关注的具体实在的意义),这三者中我们更关注最后一个,强调方法的境遇生成与转换,为教师专业发展的“意义-实践”取向提供思想的空间。
方法不单是知识的内容,不单是一种技术操作,只要按程序来,就可完成一项教育工作。它也需要智慧的开启,需要在境遇中与事情打交道,并逐渐亲熟。它是在亲历体验中重新形成,重新内化的过程。方法的应用并非按部就班,照章办事,而是实践中的创造,方法的背后要有一种精神的支撑。恩格斯说:“在方法的背后,要有一种生气勃勃的精神,如果没有这种精神,再好的方法也不过是一堆笨拙的工具。”
知识化后的方法程序,亦即教科书中的那些教育方法只是以知识的形态存在着,是一种固化了的公共知识,我们可以把这些教育方法表象为一个个对象,并且死记住这些关于方法的知识。可这只是意识的一部分功能,即表象存在者的功能,它并没有内化成智慧,外显为机智,它还是无思的存在者。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恰恰要“转识成智”,开启存在的澄明。教育方法也需要在敞开无蔽的自由境遇中,化入生命。
追溯“方法”(methode)一词的源头,它的古希腊语本意原为“遵循某一道路”。方法,英语还有一个词叫way,既指方法,又指道路。方法更像是道路,人走在上面,与之打交道,与之亲熟,形成一个整体。“方而不法”就是要削弱方法的规定性、决定性,改变方法凌驾于存在之上的局面,让方法向存在回归。有本源之思方有本源的方法在境遇中生成与转换,亦即范梅南所探讨的两个核心概念——教育智慧(pedagogical thoughtfulness)和教学机智(teaching tact)。由方法回溯到意义,在对意义的领会中生成教育智慧,然后直接外显为机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