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芝麻粒儿(1 / 1)

俗世百味 梁晓声 2112 字 2天前

“小芝麻粒儿”是一个女孩儿。两年前,好友A君带她到我家来,预先在电话里说她要采访我。当我开门让进他们后,朝外又张望了一眼,奇怪地问:“人呢?”A君回答:“没谁了,就我俩。”我又问:“记者呢?”A君说:“是她。”我不由得扭头打量——那天她穿的是运动鞋,个子看去不高,也就一米六五吧;女式半袖T恤,运动短裤;但是身材很匀称,腰特别细,而且……薄。所以用窈窕二字形容她也还恰如其分。总而言之穿着黄色T恤和短裤的她,当时给我的印象像是一只金小蜂,又叫细腰蜂的那一种。

主客坐定,我望着她有把握地问:“高二了吧?”

我以为她是高二刚分在文科班的女生,一年后打算报考新闻专业,采访我纯粹是为了实习实习。女孩儿大眼睛,薄嘴唇,脸颊瘦削,看去精精神神的,蛮清秀。

她回答:“没有高二了呀。”——表情端庄,语调柔婉。一个拖出轻声的“呀”字,使她的话听来如小女儿言。A君替她补充道:“都大学毕业四年了,在一家外企工作。”我心中暗暗一算,那么她起码该二十六七岁了,人家是个大姑娘了嘛!不禁讶然于她的小模小样。我又问她,为什么已在外企工作了,还要来对我进行采访?她那双看人时有点儿定定的大眼睛求助地瞟向A君。于是A君替她解释:“她同学在报社当编辑,给了她这么一个采访任务。再说她自己工作之余也喜欢写写。”我问她都写过什么。

她说诗啊,散文啊,还有童话啊,都写过。发表了几篇。

那天她对我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于我,是一次态度郑重的敷衍。于她,我想她一定是有所感觉的。

果然,晚上她给我来了一次电话,开口便说:“梁大作家,没想到你是那样的!”

我说:“我配合你完成了采访任务,你怎么还像对我有意见似的?”

她说:“可你明明是在应付我!”——接着也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又说她进行过调查了解,十之七八的当代青年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并没读过我的书;而读过的,都不喜欢我写的那些作品……竟还说:“姑且算作品吧。”

她话说得很快,忽然压低声音道:“对不起,不是不给你平等的说话权利,我们只有十五分钟喝茶的时间,我该回写字间去了。”

放下电话,我愣了片刻,便给A君打过去电话,抱怨地说:“你带到我家来一个什么女孩儿呀!耽误了我的时间,刚刚竟还挖苦了我一通!”

自从我过了五十岁生日,即使二十六七岁的小女子们,在我眼里亦皆是女孩儿了。

A君开导我:“你是长者,一切多担待。何况你也多了种机会了解当代的某些女孩子……”

我打断道:“某些?专指她‘那样式’的?”

A君耐心可嘉地说:“你别年轻人挖苦了你几句就经不起似的!有点儿风度行不行?我向你保证,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儿。再说和我不一般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

后来,她又采访了我一次,是关于“时尚”话题的。这一次我较为认真地接受了她的采访。然我一向对于“时尚”二字反感透顶。觉得那个在中国传媒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词,已“粘人”到了令我嫌恶的程度。我记得我在回答时说了“时尚不过就是摩登”一句话,还形容“时尚”是谙人间惑术的“巴狗”。

她目光定定地仿佛还有点儿愕异地盯着我听我说。终于轮到她开口时,她平心静气地道出自己的一番看法来:“其实我觉得时尚并不就是摩登。摩登是时髦,是对时尚的一种不相宜的夸张和炫耀。而时尚是一种虽然往往与时髦并行,但是永远不会被改变为时髦的事物。时髦是一种企图追求到某种品质却几乎永远也追求不到的现象,而时尚却好比一枚一生出来就有品质的蛋……”

这时我极想很不雅地问一句:“从哪儿生出来的?”但考虑到面前坐的毕竟是一个女孩儿,话到喉间吞回去了。

她仿佛猜到了我想说什么而没有说,脸微微红了,低下头沉默几秒钟,自言自语般地嘟哝:“时尚其实是尚时的意思,就是还没开始流行的状态,所以不同于时髦……”

我觉她的话亦有道理,并且将那道理用语言表达得挺好,于是刮目相看。那一次采访,因为有了点儿争论的意味儿,她反而显得满足,大概以为那才叫认真对待。她临走前我问她,是不是与我的好友A君是近邻啊?她说:“比邻居关系更近。”我又问:“亲戚?”她说:“比亲戚还亲。”我一时困惑得说不出话来。她格格笑了:“他是我爸爸呀!”……

晚上我给好友打电话,责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他女儿?A君说:“唉,不许我告诉嘛!你看,她自己倒忍不住彻底交代了,但我希望你还是应该对她保持一种威严。”我问为什么?他说:“我说她不服之时,你可以帮我呀!”然而自从知道了她是A君的女儿,我对她也就威严不起来了。A君长我十余岁,不仅有一女,还有一子。儿子已成家,是兄长。

女儿与他们老两口共同生活着,是妹妹。再后来,我与A君之间,关于他的女儿,话题渐多。有次在他家他内疚地对我说:“我这女儿呀,从小被我管束得太严,管坏了。都二十六七岁了,在别人眼里是白领了,在家里还是个孩子似的,好像越大越傻。”我说:“她不傻呀,挺聪慧的。”

A君说:“工作方面是不傻。可二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谈恋爱,找朋友,自己也不急。转眼成大龄女了,也是我一个愁啊!”A君的老伴插言道:“设身处地替孩子想一想,孩子她都没时间谈恋爱找朋友啊!”我问:“工作有那么忙?”“可不嘛!要是冬天,天刚亮就出门上班去了。起得稍微晚一点儿,就得打的。打的那花的是自己的辛苦钱啊!这孩子要强,在外企工作三年多了,一次没迟到过。下班也晚,九、十点钟才回到家里是常事。星期六星期日两天休息,往往用一整天补觉,睡呀睡呀,叫吃饭都叫不醒。还剩一天呢,就一心只想玩了。”——当母亲说着,叹了口气。

正那会儿,他们的女儿以手掩口,打着哈欠从自己的小屋走了出来。我问她:“听到你爸妈的话了吗?”她点点头,去喝水。我说:“一个星期一天,谈恋爱也差不多够了。玩是可以两个人一起的事儿,何不同时进行?”

她说:“同时进行当然好了。可要找到那个爱我,我也爱他的人,要用比谈恋爱本身多得多的时间呀!这么着吧叔叔,您先替我找着。替我找到之前,我抓紧时间一个人玩儿挺好。再不抓紧时间玩儿都老了,结果落得个既没爱过,也没好好玩儿过的下场。两耽误,人生岂不是更可悲?”——说完,打着哈欠回到她的小屋去了,八成继续补觉。

A君苦笑道:“听听,说的是什么话?”他老伴儿望着我请求地说:“真的,你也替我们当父母的操操心行不。”我说:“行。”不料小屋里传出他们女儿的话:“叔叔,我刚才只不过随口一说,千万别听我爸妈的。爱人我以为那还是自己去发现的好。”

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说希望我第二天陪她逛动物园。我说没时间,她说她老爸要给我照相,也去。那是我早就答应了A君的事。我略一犹豫,她就在电话那端说:“叔叔算你答应了啊!”可是第二天,我在动物园门口只见着了她。她狡黠地一笑,说她老爸临时有事,来不了啦。而我意识到,我上当了。一上午她显得特别高兴,主动说了许多话。她说从初中到高中,为了能考上一所使父母也使自己光彩的大学,舍不得时间玩。大学毕业后一参加工作,没时间玩了。并且扳着指头遗憾地说,从十六七岁到二十六七岁,总共才开开心心地玩了有限的几次。她看每一种动物的目光,那纯粹是小女孩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惊奇的目光。我觉得我像是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女童在逛动物园。

我问她在外企具体做什么工作?她说给一位部门长当助理。我说那也算较高一级的白领了。她说其实她觉得自己是“小芝麻粒儿”,镀银的一粒小芝麻粒儿。我说:“起码你的工资是令人羡慕的,比我这大学教授的工资还高一倍多呢!”她说:“叔叔不骗你,有时我加班到晚上十点多,觉得自己口中有血腥气。”而那时,整幢写字楼就剩她和一名等着关大门的保安了……我倏然间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爱玩和贪睡。我问她的顶头上司对她如何?她说挺好。我问真的?她说如果她的上司能再多体恤她一点儿,就是一位好上司了。我说可见你的上司有不够体恤你的时候。她想了想,说她其实不该抱怨给自己发工资的人。我说又不是当面,抱怨了一两句又有什么?她说养成习惯就不好了。所以即使在背后,也还是一句都不应该抱怨。冲着那份儿不菲的工资,她得具有任劳任怨的敬业精神。我问:“据我所知,在外企工作的中国人,如果摊上一位同胞是自己的上司,反而可能是一种不幸,实际情况是不是那样?”

她想了想,委婉地回答:“中国人替外国人要求自己的同胞,总是会比他代表中方企业的情况下对同胞的要求更严,也总是会比外企老板要求的更严。外企老板有时还不至于对中方雇员有多么不近情理的要求,而恰恰是同胞的上司会。不过也可以理解,他们只有那样表现,升得才快……”

我问:“你的上司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她忽然觉得失言了,岔开话题道:“叔叔,咱们看大象表演节目去吧!……”

“非典”时期,她公司里的欧洲人都回国去了,而中方雇员照常上班。有天晚上十点多,电话响了。我抓起一听,是她打来的。我问:“小芝麻粒儿,你在哪儿?”她说:“叔叔,我在加班……”我又问:“你是不是在哭啊?”她说:“叔叔,整幢写字楼又只剩我和一名等着关大门的保安了。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每天都加班到这时候了,我觉得嘴里又有血腥味儿了……”我生气地说:“这是什么日子啊!你这样辛苦,免疫力下降,上下班路上那是极容易……”她说:“叔叔我会注意的……我不过就是想和一个人说几句话……有些话又不能对爸爸妈

妈说……”

前天下午,A君打来电话,说她女儿还要来采访我。我说:“你的女儿嘛,可以。”他在电话那端沉默片刻,又说:“我女儿失业了……”我不禁“噢”了一声。“她公司新来了一名女大学生,负责社会福利保险的一位部门长,把公司应该替大家缴的保险金额压得很低很低,低于公司的内部规定一半多。她觉得不公,替人家那大学生据理力争,结果一时冲动,和那位部门长吵了起来……”

我问:“对方是咱们中国人吧?”

A君说:“可不嘛。”

我说:“他是咱们中国人中的混蛋。”

A君说:“他还对我女儿说——你不想干了就走人!我女儿一气之下辞职了。但人家那名女大学生自己反倒想开了,留下了……”我不知再说什么话好。“小芝麻粒儿”来时,脸上少了往常的开朗神情,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而我心里,却对那女孩儿陡升起了几分敬意。

这一次不是我应付她,而是她自己采访得有点儿心不在焉。结束后,我说:“小芝麻粒儿,叔叔想过几天去爬香山,你陪我如何?”她顿时高兴起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说:“好呀!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