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民俗信仰里,也有很多历代传承的迷信,或是僵化的教条,都须要革新破除。
如占卜,现在有很多人迷信卜卦、占梦、求签、看相、掷筊杯、钱仙、碟仙、扶乩、牵亡、婴灵等种种事相,甚至奉为神明,这些究竟是真是假?常常引起人们的迷惑。有人趋之若鹜,有人不屑一顾。比方说看相、算命,到底灵不灵?
其实,相和命,都可以改变;有的人希望求神通,想知道过去和未来。我没有神通,如果明天会死,今天我还是活得很开心;假如我有神通,能预知生死,知道哪一天有灾厄,哪一年有劫难,可是逢灾不易化解,在劫无法逃避,日夜忧心,岂不痛苦?
如果我知道世寿只余十年,从今天起我开始寝食不安,忧心忡忡,日子就很难过了。看相、算命也一样。不必看相,也不必算命,看自己的心,就可以知道一切。很多人对身外不可知的事,总希望能早一点知道,其实,人生的意义,在于有些事情不知道,谜底不要揭开,明天又明天,生活很好过;牵强附会去迷信,反而自寻烦恼。
另外,打喷嚏对德国人而言,视为健康的象征,但中国人却视为身怀恶兆;鸦啼不止,中国人认为大不吉利,美国人却当作报喜之声;蚂蚁上树必有水灾,黄昏天红将有台风,说者言之凿凿,听者心中惴惧。民俗信仰不是不好,要有是非真假。现代人流行斩鸡头发誓,表明自己无欺神明,动不动一刀见血,有必要吗?誓愿不应虚发,何必将自己利益建立在众生痛苦上呢?有些人流行为小孩子收惊,不去认真探索幼儿受惊的肇因,对症下药,反而强迫孩子吃香灰、喝符水、带符咒,甚至作法增加孩子的惊恐,有必要吗?
我的出家,受外婆的影响很大。在我三四岁的时候,就跟外婆念《般若心经》,她半夜诵经时,肚子里会发出声音,深夜听起来,像翻江倒海一般,我常因此被吵醒,问她:“外婆,你在做什么?”
“这是功夫。”她说。
我出家以后,参学五岳,云游四海,见过很多有修行的大和尚,他们打坐诵经时,都没有这个声音,我想:难道他们没有功夫吗?过了几年,我回家乡和外婆相见,就问她:“外婆,你诵经时肚子里还响不响啊?”
外婆点点头:“当然响,这功夫怎么会丢呢!”
当时正好有一架老式螺旋桨飞机从空中飞过去,门外还有汽车驶过,我就说:“外婆,你肚子里的响声有比天上飞机引擎声大吗?有比汽车引擎声大吗?肚子里响叫有什么用?你能了生脱死吗?你能去除烦恼吗?你能增广智慧吗?如果不能,光是肚子里响叫有什么用呢?”
外婆给我这样一问,她茫然了。我那时候很年轻,又洋洋得意地追问:“你看,你修行五十多年了,我修行才几年,就把你问倒了。”
自从和外婆分别后,几十年来,我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因为外婆仅有这么一点的宗教体验,我不应该年轻气盛地伤害她,一定要说她不对。
我们的信仰不是神奇怪异,不是跳童扶乩,更不是妖魔鬼怪,我们的信仰要有道德,要能消除烦恼,使自己能安心立命。宗教的信仰必须能使我们的生活有安定力,增加做人的智慧、道德、勇气,这才是正当的宗教。有些民间宗教,没有崇高的智慧,不能让人接触到真正的信仰,有时也不忍心去揭发,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五浊恶世里,迷信也有迷信的力量。
有些人迷信,只是基于行业的规矩,尊崇该行业里最有成就、最崇高、圣洁的一个人物,把他神化成为人格神,成为自己的榜样,这种精神崇拜意在提升自己,而非装神弄鬼,自然有它可取的价值和力量。例如:
医界崇奉华佗,药师崇祀神农;
缝衣者祀嫘祖,造纸业奉蔡伦;
建筑尊有巢氏,印刷祖师仓颉;
丹青奉吴道子,旅馆业尊刘备;
银行一尊财神,便是赵玄坛也;
饭馆祀灶王爷,豆腐店祭刘安;
皮鞋香敬孙膑,爆竹祖师马钧;
商人只奉关公,木匠都崇鲁班。
对于信仰,最坏的是邪信。不信比邪信好,迷信比不信好,正信比迷信好。所谓迷信,是不懂道理,要祭拜他就祭拜,要请神他就出钱,虽然被神棍牵着鼻子走,但是他那纯洁至诚的心灵是很珍贵的,比没有信仰好。不过,迷信很容易变成建筑在贪心、贪求上的邪信。台湾的社会上,有很多大帝、二妈、三妈的神明,普遍受到膜拜,主要就是信徒可以向那些神明多所要求,求富贵、发财、升官、好运……这样七祷八拜,是不是求到了,暂且不说,反正他心里获得满足了。但是到了佛教里,佛菩萨总是劝你要布施,要慈悲,要待人好,要自我牺牲……有人觉得这也要给人,那也要布施,什么都拿出去结缘,自己都没有,太不划算了。只重财利,不重精神,这是台湾很多人不信佛菩萨的原因。没有正信,就得不到精神上的祥和安宁。
台湾一般民俗信仰拜祭的神明,组织起来,好像人间的政府制度:信徒拜文昌帝君,希望“让我儿子聪明,保佑我儿子考试好……”,文昌帝君就像教育部长;拜妈祖,拜天上圣母的人,大多靠海捕鱼维生,以现在的说法,妈祖圣母等于交通部长;东岳大帝主持阴阳审判,主持刑罚,岂不和现在的司法部长一样。其他还有:
玉皇大帝,是皇帝总统;
三官大帝,天官管赐福,
地官管赦罪,水官管解厄,是福利部长;
玄天上帝,北斗星君,专司人寿保险,是保险公司董事长;
中华元帅,是国防部长;
关帝圣君主财,是财政部长;
中坛元帅太子爷,是警备总司令;
恩主公,是情报局长;
城隍爷掌理一县安危,是县长,也是警察局长;
土地公,是派出所巡官;
瘟神,是卫生署署长;
神农大帝,是粮食局局长;
巧圣先师,是建设局局长;
保生大帝消百病,是中医师公会的理事长;
月下老人,是婚姻介绍所主任;
注生娘娘,是家庭计划中心的总干事;
五雷元帅,是台湾电力公司的总经理;
聚宝尊王,是银行董事长。
人是很可悲的,遇到一点点委屈,一点点打击,就会彷徨失措、恐慌害怕,自己无力化解,就向外求助。有时求人,有时求权贵,有时求神道,有时在宗教的信仰中寻求一条出路。虽然这许多神明好像政治上的长官一样,偶尔也会帮助我们,但毕竟不是正本清源的正理,如同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倒;有了灾厄,不去逢凶化吉,自求多福,反而靠吃香灰、带符咒化解,这就变成信仰的疾病了。
真正的信仰,要有信仰的条件。对于民俗信仰的病态,以下提出三个简单的条件予以印证、对治:
第一,要信仰有道德的。
第二,要信仰有能力的。
第三,要信仰实在的,有历史可考的。
信仰是发乎自然,出乎本性的自然力。信仰不一定是信仰宗教,例如有的人信仰某一种思想或某一种学说;有的人信仰某一种主义;甚至有的人崇拜某一个人,也可以成为信仰的对象。但是没有经过道德、智慧、慈悲、正直去评判的,在信仰途中,总是容易走错了路。假如我们能小心,不被邪见所骗,不被迷信所迷,就能迈向正信大道。
1985年4月24日讲于高雄中正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