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置身于茫茫沧海,天色暗下来,你不期盼、不搜寻地往前望,望不见光,觉得就这么暗夜漂流也是可以的,漂到山穷水尽再沉沉睡去吧!
黄疸
豪雨落下,雷声电击这座气息低迷的城市。你在捷运车厢内,森森冷气沿脚踝、手臂而行,如被冰镇。有人头发滴着水,趁啾啾鸟鸣声车门未关,一个箭步冲进来。
好险的一座繁华城市,瘟疫、干旱、暴雨,当往年偶一见之的灾劫竟挤入同一年时,确实令你心绪错乱,不知如何应对。譬如眼前暴雨,该担忧低洼民宅淹水抑或庆幸翡翠、石门水库有所进账?两款表情,该选哪一个?
木栅线捷运贯穿南京东、忠孝东、仁爱、信义、和平东路主干道,于是在烟雨迷乱、繁华五彩隐入一片灰蒙蒙之中,你在疾行的高架车厢里登高临下获得鲜艳的视象:黄色,黄色计程车,空的黄色计程车,塞满主干道,如虫,如蛇,如无助长龙。
你被这视象鞭笞,每辆车内有位认份讨生活的爸爸(或儿子、丈夫),每辆车代表一个等着缴房贷、付学费、筹三餐的家庭。你无法对照地庆幸自己不必如此奔波,你感到心痛。
那么,前朝权贵、满朝文武百官,看见了吗?
数日后,车行经过民权东路,目睹排班计程车从松山机场迤逦数公里至民权大桥附近,你在这城市定居二十多年从未见识过如此惊悚的景象(报纸娱乐版刊载歌迷漏夜排队抢购偶像歌手演唱会门票,除外),一条黄疸长龙,比失业率统计数字更形似匕首、利剑、社会之撕裂伤。你澎湃地想,如果你在朝为官,如果你仍存有大学时代所怀抱之社会使命感的十分之一热情,你都会不敢丰食、不能酣眠,戒慎恐惧地戮力从公,深怕稍一停顿无数天真可爱小朋友因缴不起学费而自我放弃,深怕耗费唇舌于媒体与对手镇日叫骂,口水扬波之间,无数家庭齐齐被打入社会下层、低层遂三代翻不了身。
该看见的人,你看见了吗?
七个侍者与一杯咖啡
为了避热,你躲入某学术单位附设之咖啡厅。叫了一杯咖啡之后,你拿出功课铺陈于桌,开始写。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咖啡未到,你提醒正好经过的女侍,她点头说:“马上!”你又埋头书写。
还是没来。不急着催,你非常好奇怎么回事?在你的认知里,能够“无效率”也是一种本领。
约可容纳百人的咖啡厅,大白天里灯火全开、冷气充足(无分区管理观念,不知省电),全部七个客人,有四位饮品已上、三位待做,吧台内两位侍者负责供应餐饮,场内共五位侍者或走来走去或交谈,状甚忙碌。
七侍,二男五女,年约二十二至二十五岁。你忍不住再催,那女侍远远对吧台喊:“喂,快点!”
第二十五分钟,一杯汁液泼洒于托盘的热咖啡端到你桌上,你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用纸巾拭干盘子,喝那杯难喝的、浪费昂贵青春的咖啡。
可是你忍不住想:“如果重回二十二岁,我能原谅自己这么散漫、不长进吗?我会这么‘不骄傲’地活着吗?”
七个侍者与一杯咖啡,花了二十五分钟,你看见了吗?
让座
摇摇晃晃的公车行经县市边界,一条路线串起中学、职校、院校,滑过住宅区也栖息于医院。车上,老老少少脸孔十分常见,健壮小伙子与哀乐老年往往一起上车。
可是,博爱座上常常坐着“闭目养神”的少年仔。看样子仍在学,蹿生青春痘的脸既苍白又桀惊,头发削得像刺猬,抹过发露的,可见再怎么累也不忘做造型。
上来一位七旬老太太,白发苍苍,颇胖,以伞作杖,啊呀啊呀喘着气,甚辛苦,任谁见了都会本能地弹跳起来让出一个座位请老人家歇歇腿——至少你这一辈会,至少至少你会这么做。你的“养成教育”里绝不允许有个长辈站着而你若无其事坐着。何以如此?教养也,礼也,自我规范也。
前头几个单人座都坐着老者,没法让。少年仔应该看见老阿嬷了,十秒、十五秒、二十秒……他没动,眼睛继续闭着,很累的样子。
“阿婆,这有一个位!”后头双人座有人招呼。
“谢谢啦!谢谢啦!”阿婆摇摇晃晃穿过站立人群挪到后面坐下。
你总算了解何以数年前大学学测出“老人日志”写作题,被评为高中生不是老人怎能要求他们写老人心情。
评之有理,评之有理。确实,年轻人看不到老人。
二十二岁的餐桌礼仪
你拟一信,想寄给相关学校老师及其父母。
“敬爱的老师、家长,您们好:
今天中午,我在庞德罗莎餐厅看到贵子弟的表现后,心情恶劣,遂决定提笔告状;若这信令您们不悦,弃之可也,若诸位觉得言之有理,恳请好言奉劝贵子弟‘改过向善’。
这餐厅采自助式,饮、食随客人无限取用。贵子弟一行五人坐在我后面,大学生模样,同桌聚餐甚欢乐,谈笑声、打情骂俏声、起身追逐声虽引人侧目,但尚在我能接受的范围。接着,听到唱生日快乐歌,做搞笑状,也还在我能忍受的范围。没多久,一行人走了。随后,我用餐毕,也要走。待转身,看到那一桌杯盘狼藉,我吓呆了。
首先,贵子弟五人取用而未吃的意大利面、蔬菜沙拉、水果、糕饼甜点大约够六个饥肠辘辘的小学生吃;其次,贵子弟所购之庆生蛋糕大剌剌置于桌上,只吃三分之一,余皆弃置不要。三,贵子弟显然颇爱打情骂俏,一小盘蛋糕必定是用来学综艺节目掷脸取乐故倒扣在地上。不知贵子弟是否皆为脊椎僵直症患者,竟无人拾起,任蛋糕松塌、奶油涂地。四,牙签,贵子弟大约用去一百支牙签恣意插在蛋糕上,不知何意?五,从桌上的年龄蜡烛,我知道寿星二十二岁。
素昧平生的老师、家长,恕我直话直说,您们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孩子?”
全美语训话
你在窗明几净的速食店吃焙果看刚买来的书,太专注,没发觉一群小可爱哗啦啦地进来了。
直到,直到发怒的女声刺激你的耳膜,流利地用英文骂小孩,你从未遇到外国人当众骂小孩,所以好奇地戴上眼镜寻声望去,距离你五步远,你看见年轻的“中籍”女子背影,正如一锅滚沸的水对九、十个全美语幼稚园中班小美女、小帅哥开骂,大意是:“我已经告诉你们不可大声,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我讲过一遍一遍又一遍,对不对?Tony,看着我,我在讲话!我不会再带你们出来,不会再!”
一定是孩子们太高兴所以忘了遵守纪律,但他们并未做出严重的逾矩行动,一个做老师的需要在大庭广众“羞辱”小小孩们?你面对面看到孩子们站着听训,一个个脸上失去笑容,或把指头放进嘴里,或那个叫Tony的小男孩望向他处……你太震惊以致懦弱地卡在自己的座位站不起来,你应该立刻吐掉嘴里的焙果,上前阻止那位英文流利但绝对不适合从事幼教的女老师,你应该说:“你没有权利这样羞辱他们!”
他们安静地走了。
你在心里告解:“对不起,孩子们!对不起,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种气氛下学美语的爸爸妈妈们,请原谅一个不够勇敢的路人。”
你开始练习“反训话”美语,以备有一天用得上。
被三岁小孩骂
在丧失文化涵养、不讲究修心养性、不注重谦谦君子风范的社会里,举目所视、竖耳所闻皆是控告、羞辱、粗口、讥讽、怒斥……负面语言早已成为时尚,从总统、国会议员至市井小民,每天早上睁眼即准备要与人开骂。
没想到有一天,你竟被一个三岁小女孩骂。
那日,你从南区某大学附近山丘散步下来,弯入一条乐树盛开金花的小巷,它通往一新兴社区,路口有超市,刚刚你在那里买了一瓶水。
近午鲜有人迹,所以你注意到走在前面的一位女子手抱幼儿、提超市袋,另一手试着牵小女孩,那小女孩大哭不愿意走,女子状似恳求她。很快地,你走近她们,才发现抱幼儿的是肤色较深的印佣小姐,那小女孩哭得近乎尖叫,约三岁,印佣小姐似乎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甚愁苦。
于是,你知道小女孩想吃巧克力而印佣小姐希望赶紧回家再吃因为还没洗手(那阵子有肠病毒、SARS),小女孩不依遂大哭大叫。你弯身好言相劝:“先回家洗洗手再吃好不……”小女孩听都不听,连珠炮:“我不要跟你讲话,你走开!”你还是试着安抚她:“你看阿姨抱弟弟又提好重的东西,而且太阳好热,你先回家再吃,快到了,我陪你们走好不好?”她尖声骂出:“笨蛋!白痴!我不要跟你讲话,走——开——!”
印佣小姐非常不好意思,似半个妈妈为孩子的粗口感到抱歉,她愁眉苦脸夹杂中英文解释:“爸爸好凶,用带子(手指着腰)打她,我说:先生,不要打,用Talk!”
这世界怎么了?你目送他们进入社区,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有一百个理由必须让外佣照护、教养孩子,有一千个理由必须鞭打小孩,又有一万个理由必须生小孩而且至少两个?
你坐在台阶,撕下一张笔记纸写着:“失职的人:你们的三岁女儿在我眼中近似情绪崩溃,我从未见过积累那么深沉愤怒的小孩,她才三岁,不应该有那种表情、语言!我只想问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你们为什么生下她?’”
你写不下去,把纸卷成长条系在隐密的一株蕨叶上。你想祝福小女孩终能遇到视她如至宝的人,不论那人在人间,或等在天堂之上。
沮丧文学
从一家知名连锁书店出来后,你下定决心不再踏入这家店。往后若需购书,你将利用网路、找原出版社直购、透过大学书城代订或至诚品书店随机选购。
刚刚,你在这家传言有财务危机的书店要找国内最具规模的文学月刊,你找得眼花了仍未寻获,干脆问店员:“请问有没有这个月的《联合文学》?”她反问:“什么?”你以为音乐声太大她没听清楚,再说一次:“《联合文学》?”她的表情非常清楚地显示她的心里正在说:“这是什么东东?”但她嘴里说的是:“没有!”
你作罢,随意浏览新书、畅销书。你愈看愈觉得不对劲,继而发觉问题出在架上只陈列某几位作者的书而已。其中一位畅销书作者,竟有十七本著作同时平铺在寸土寸金的书架上。
你想:如果这十七本书换成:《风雨中的宁静》《苏俄在中国》……一社会之形貌、价值、统治、支配意涵即刻显露无疑。同理,同作者的十七本畅销书泄漏了这社会罹患严重贫血。
你问店员:“这是作者趁晚上偷偷进来摆的还是你们摆的?”
她说:“不知道!”以一种“才不跟你这种无聊人讲话”的表情。
你悻悻然离去,开始沮丧。
这份沮丧尚未消化,接着某日下午,你浏览电视,在数不清的政治、八卦、星相命理、减肥塑身、综艺新闻频道中,你看到两位知名作家出现在重播的谈话性节目里,你看下去。
谈话阵容除了女主持人,包含影视明星、影视记者、罗曼史小说作者及两位曾写出重量级作品的作家。谈话内容包含**下垂、妊娠纹等女性最关心的话题。如八爪章鱼的主持人几乎用五分钟侃侃畅谈自己如何保持年轻貌美及姣好身材,她以老师训诫学生的口吻说:“秘诀在哪里?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让镜子离开你的视线,千!万!不!要!”
镜头逐一扫过乖乖听训的来宾们:影视明星、记者、罗曼史小说写手及你熟知的两位作家。
你关掉电视,喃喃自语:“我的文坛同行们,只剩这种地方打零工了吗?老的时候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被沮丧淹没。于是,你终能清楚明白地解释内心深层的畏缩:当某位妈妈向你描述她的九岁儿子具有文学才华,当中学老师邀请你向国文资优、具写作兴趣的学生们讲授秘诀,当朋友递给你一篇大二学生的精彩文章时,你表现得不够热情、兴奋、惊叹,你总是让对方觉得有点儿冷淡!现在,你明白自己畏缩的原因在于文学土壤愈来愈贫瘠。在于“国文系”开始背负原罪,在于你不愿看到优秀作家为了零星收入离开书桌上了八卦谈话桌!
仿佛置身于茫茫沧海,天色暗下来,你不期盼、不搜寻地往前望,望不见光,觉得就这么暗夜漂流也是可以的,漂到山穷水尽再沉沉睡去吧!
换鞋
你想用一出偶发的街头行动剧结束速写。
卖煎饼妇人从推车内拉出一只纸箱,惊呼:“哎哟!夭寿!”速速拖纸箱至摄氏三十七度太阳底下用力倒扣;吓死人的、引起等待绿灯路人们尖叫的百只大小肥瘦蟑螂四处逃窜。有勇敢路人提脚重重踩扁一只、追杀另一只,行动感染其他人,遂此起彼落发出“哔剥”踩蟑声,你也忍不住提起你那尊贵、守贞节、有纪律、具正义感、非常冷血的右脚踩住一只离你最近的肥大蟑螂,并且左右擦地各两次,确定它必死无疑。
你进了鞋店,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