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走得像一朵春天的小草花，因不惊动时序、气候、生灵，不被探听、提问、思念，所以算是永远消逝了。

真理，我的偶像，您竟死了！

原本天地众神有个默契，不在春分发生憾事，更不在这个季节刁难那些如我者开始有一点心情欣赏自己拼搏半生的成果却频频遭受梦碎的中年人。没想到破例了。那天，我在街头碰到您生命最后一程的陪伴者与看护“大是大非”伯伯——我记得他长期失业甚至一度成为人人看不起的流浪汉，后来到医院做临时工糊口。他瘦得像个落魄鬼，满腮灰白胡渣，神志似乎不太清爽，一边哭一边喃喃念着：“不值啊！不值啊！”

我喊了他，他有些吃惊竟然还有人认识他。从他那儿，我才知道您不仅一生坎坷且晚景凄凉，缠绵病榻数年后被家人弃养，过着有一餐没两顿的生活，就这么乏人闻问挨到生命尽头。他说您走的那天夜里风雨交加，可是您的脸上却显出无怨无悔的一种平静感，他说您走得像一朵春天的小草花，因不惊动时序、气候、生灵，不被探听、提问、思念，所以算是永远消逝了。

果真如此，真理，我的满纸思念语能唤回您的一魂半魄吗？

是非伯伯老泪纵横，出示您的死亡证明书，上面写您是因肝癌、肺癌、血癌、骨癌引起之并发症而亡。我一看禁不住泪眼婆娑，真理，可怜的偶像，您早就被病魔啃噬得不成人形，而我竟然不知道。

真理，喊您令我心痛，尤其在此时此刻。对我这么个远离尘嚣、华发霜白的中年人而言，存放在心里的名字没几个，而您是最重要的一位。这几个名字固守我的人生、捍卫我的记忆。即使有时我不免感叹自己浪掷大半生一事无成、糟蹋了年少时的自我期许与梦想版图，但当思及您与其他几个名字时，我能稍获宽慰，至少证明走过的路不是全无价值，因认识您、崇敬您，至少证明我过的不是残废人生。

我一直以为您云游人间，如春风微雨，坐在权贵的厅堂议论时政，于学者书房畅谈境界，跟任何一个靠劳力挣生活的小市民闲话家常。我以为您备受尊重，为世人所爱戴。我以为只要我更努力追求，总有一天能得到您的赞赏，与您的温暖大手，紧紧一握。

真理，难道我的想法都是错的？而且从小就错了？

从孩提起，我生长的那个清贫小村的父母除了努力向土地讨粮食喂养孩子，无不时时刻刻对孩子宣扬您的风采，羡慕某人因某事得到您的嘉许变成“讲道理的人”，自此成为村里排纷争、解困惑、定方针的公信人物。我们从小耳濡目染，视您为偶像。

进了学校，所有老师既为经师亦是人师，谆谆教诲者除了课业更重要是品格操守，老师说：“你们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做一个把社会带往好的那条路的人！”

“未来的主人翁”长大、垂老了，却一年比一年迷惘。

真理，是非伯伯口中您的遭遇令我震惊，我不知道您的际遇悲惨至此。

他说，当年您结识身无分文的“民主”先生，两人情投意合决定白首偕老，你们的婚礼被喻为世纪大典，不仅冠盖云集更得到全国人民的祝福。

婚后，您生下唯一的儿子“公义”。自此辛勤持家，经营一个充满爱与信任的家庭。民主先生虽无恒产却年轻有为，誓言要给妻儿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这样的家庭，温馨安详到不值得再讲下去。然而，心狠手辣的老天爷开始折磨您，仿佛被凌迟是您的宿命。

首先，十八岁的公义考不上大学，几度重考却铩羽而归，因受不了刺激竟罹患精神疾病在家休养。而您的丈夫，创业有成扬名国际的民主先生，犯了百万年物种演化难以祛除的雄性动物“第五体不满足”疾病，开始在外连续偷腥。夜路走多了，终于被轰动武林惊动万教的超级狐狸精给盯上。

这名狐狸精生于草莱长于江湖，历经工地秀、钢管夜总会，懂得驯化三教九流男人那骚乱的灵魂。她天生具有魔性，只需一眼，立时从男人走路姿态窥见其床笫功夫任督二脉长期不通、从肌肉堆积部位推拿其身家财产几何；只要轻轻捏年轻男人脸颊、坐老男人大腿，即能勾魂摄魄，使其高喊她的名字万岁万岁万万岁至口吐白沫方休。这个擅长“掌握”男人“劣根性”的厉害女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权力”。

连续偷腥犯民主先生在邂逅权力小姐的第七分钟即躺在廉价宾馆**一丝不挂只剩脖子上那条系着保险柜钥匙的五两重黄金项链，第九分三十五秒，在她神乎其技的催促下，他里里外外缴械了。

当晚，这一对欢场教头、**山浪子决定同居。

民主本就有点儿变了，在权力的润泽下判若二人，成为权力口中“我亲爱的歪哥民主！”不久，民主先生使出五鬼搬运法把全部财产挪到自己与权力名下，以示忠贞。权力大喜，旋即娇滴滴宣称有了爱的结晶，要与民主永结同心开创美好未来。数月后，生下一名白胖女儿，取名“选举”。就在选举的满月酒席上，歪哥民主得意非凡，一手搂权力一手抱选举，向宾客宣布三喜临门：

一、权力给了他真正的家，他俩已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公证结婚，选举这可爱的乖女儿将是他的事业接班人。二、他在黄金地段族群路分裂山庄购置豪宅名为“蓝绿对决”。屋内不仅斥巨资装潢得美轮美奂，更为了方便娇妻权力出入而广设前门、后门、侧门、暗门、巧门。另外也帮小宝贝选举设了无障碍游戏空间曰“卖台室”，让她快快乐乐地扮家家酒、唱歌、跳舞，近期可竣工，将择吉日迁入，届时请诸亲好友大驾光临，共庆新居落成。（后来据说那场乔迁宴最令人咋舌的是，权力亲手烘焙双层十二寸公投大蛋糕，饰以四百九十多颗巧克力飞弹，命宾客“爱吃也得吃，不爱吃也得吃”。有几个“白目”的，摇手拒吃，被仆佣请到卖台室喝汽水，也就上不了晚宴桌了。）三、为了消除重婚罪这个“小小的污点”，他已派专人把《与妻离别书》送给真理女士，请她正式“走入历史”。

真理，听说您在诵《八大悲咒》之后平静地签字，却在看到“与汝结褵二十余年，无日不深受汝之无理管控、**威迫害，以建立幸福家庭为由断送我青春、磨损我心志、埋葬我快乐，致使气息恹恹，宛似行尸走肉。幸天怜我，得遇权力，拯我于水火，濡我以膏泽，乃枯木逢春，不知老之将至……汝又教子无方，致其屡试不上，前途黯淡，此皆汝之罪也！”一段文字时，眼泪扑簌落下。签字，等于承认白纸黑字上的指控。然则，承认、不承认也没什么差别，改变不了以后您必须每月到民主公司楼下等会计小姐交付赡养费的事实。

后来，您的儿子公义总算恢复健康修习学业，毕业后在他老爸公司谋个差，从基层做起。有一天，他去听演讲，提了几个值得深思的问题颇引起注意，散会后有一位年轻貌美小姐向他表达赞许，自我介绍名叫“知识分子的良心”，小名“知心”。公义与知识分子的良心年龄相仿、理念一致，认识的第三个小时起两人已小手拉着小手，互以小义、小心昵称，漫步于百年林荫“终极价值大道”，走了大约六百公尺即陷入热恋——严格说，是知识分子的良心主动积极追求公义的，因公义重考几次大学颇缺乏自信，个性比较内向。

知心小姐天生具有一般“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热力，她与公义的恋情迅速发展到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随时准备私奔的地步。当然无需私奔，歪哥民主与权力为他们办了一场风光的婚礼。连您，真理，也穿戴礼服以主婚人身份站在前夫民主旁边——您一向这么认定：只要有人需要您站在那里对他们祝福，您不在意站在您旁边的是一群伤害过您的人。

婚后，知心小姐也进民主集团任职，夫妻俩同进同出好不恩爱。次年，公义先生“举一反三”让知心小姐生下三胞胎儿子，取名礼贤、礼让、礼貌。一家五口照片荣登报纸头版，还有企业赞助三兄弟奶粉、尿片，堪称普天同庆。

这样的家庭，也是光明灿烂到不值得讲下去。然则，命运走了康庄大道后一定会弯入羊肠小径，这是铁律。事情发生在民主与权力为小公主选举荣获这一生第一张毕业证书所举办的庆祝舞会上。

那日真是贺客盈门。从早到晚他们家的女佣阿媒——原名媒体，使出浑身解数把选举打扮得像黛安娜王妃儿童版，果然让选举一出场即博得满堂彩。小妮子本来颇合作拿着毕业证书一一与宾客合影，不多时，竟尖叫胡闹起来，口出秽言加上拳打脚踢，令宾客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做妈妈的权力也不制止，反而以一副欣赏女儿天生具有支配他人能力而面露微笑，嘴里说：“选举小宝贝，别玩疯了！”心里想的是那一套叫众人认清谁才是未来主子的帝王术。选举真的玩过火了，一一扯下桌巾令杯盘尽碎，叫仆佣撤席。命乐队演奏，她带领大家玩游戏：一二三学狗叫、一二三学猫跳、一二三转圈圈又叫又跳。众宾客先是腼腆忸怩，继而在集体共振作用下，一个比一个更疯狂。

公义看不惯这个同父异母小妹的行径，更不解父亲与继母的态度。他找不到妻子知识分子的良心，遂带着又饿又倦的三胞胎儿子先行返家。

就在那一夜。赶时髦的知识分子的良心穿了一双三寸细柱高跟鞋，依选举号令大跳猫狗交际舞时，不慎重重摔了一跤，脊椎中段那根“风骨”应声粉碎，导致脊椎渐次侧弯、驼背，终于挺不直腰杆儿。

从此，她变了个样，也变了个人。

首先，她由死党提供的内幕消息得知“选举”才是民主钦定的接班人且资产皆由权力控制，公义休想分一杯羹顶多得一桶厨余时，怒不可遏，回家跟老公吵了决裂式的架，吵完，朝他脸上丢一份“断送青春、埋葬快乐”版的离婚协议书，不同的是，她另外加上一条“牺牲权益”。

吵架内容摘要如下：

公义结结巴巴质问知识分子的良心：“你你欺骗我我我的感情！”知识分子的良心哼了一声：“你隐瞒不是接班人的事实，难道不是欺骗？”

“我……”公义辩驳：“你要信任我，我不知道爸爸做这种决定，我也不关心他要找谁当接班人，那是他的事业不是我的！”

知心冷笑：“你真是头脑不清，逻辑混乱！第一，连亲生父亲都不信任他的人没资格要求别人信任；第二，既然你把父亲的事业跟自己的事业分得那么清楚，为什么到现在还待在爸爸公司等升迁？”

口拙的公义为之语塞，就在这时，一份文件朝他脸上丢来。

真理，您看到公义带着三个稚龄儿子出现在您家门口的那一夜，是您这一生最痛苦的一夜。您看到儿子垂头丧气仿佛永世摆脱不了失败者阴影，而那三个咿咿呀呀不成语的孙子终其一生未曾喊您“奶奶”，他们被诊断出严重发展迟缓。一年后，礼贤、礼让、礼貌三兄弟相继夭亡。

公义病倒了，再也爬不起来，继而快速退化。您这个老母亲拖着老迈残躯悉心照护，公义偶尔神志清明会嗫嚅一句话：“妈妈，我对不起您！”直到阖上眼睛那一刻，他唯一说得清楚的就是这句话。

真理，您的“前媳妇”知识分子的良心离婚后堪称宏图大展，募集志同道合之士成立股份有限公司，敦聘“永远敬爱的婆婆”权力为荣誉董事长，连锁经营八大特种行业：学术包工养生广场、政治打手瑜伽班、御用文人俱乐部、综艺谈话节目明星培训、槟榔理论西施研究所（理论只一小粒，大嚼特嚼后满嘴通红、嘴角全波）、帽套工厂（白天扣帽、晚上戴政商保险套）、领袖去污粉（不要因为他的领口袖口有一点小毛病就把他打死）、意识形态全套保养品。业绩蒸蒸日上，第一年就赚了一个资本额。

真理，我克制自己不嫉妒不批评别人的成功，那是她的选择。可是，我不能不心痛，当我知道您贫病交迫又被“前”家人民主（彼时他已被权力掏空资产，变成大小便失禁的独居老人）、知识分子的良心弃养，仅靠慈济师姊送便当过活时，我痛得几乎不能承受想象您以颤抖的手扒饭、望着墙上儿子与孙子遗照的心情。

当是非伯伯转述慈济师姊说您接过冷便当总是虔诚感恩，脸上流露孩童般的纯真笑容时，我忍不住当街嚎啕大哭。

随风而逝啊！真理，美好的一切已随风而逝！

天色黯然。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塞给是非伯伯，问他何去何从？他说朋友帮他在法院找到打扫厕所的差，明日上工。他要我放心，他一定会珍惜这个工作，把厕所刷得很干净，不让人质疑。

临别，我向他要了那张死亡证明书。

真理，永远的偶像！我把它压在案头，提醒自己：我为何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