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家的生活(1 / 1)

横光利一

我并不认为创作是作家的专职工作,作家的专职工作是在日常生活中确立自己的态度。

安德烈·纪德曾经说过,若想写出一部优秀的作品,即一定要设想自己会在这一天死去,即使不是一天死一次,也要三天死一次,我们也有这样的惯性思维。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这种意识会更加强烈。作为父亲的作家,与作为作家的作家,虽然没有什么差别。但人在行动的时候,有孩子的人与没有孩子的人的行为与精神,相差尤甚。这一平凡而确切的事实,在人没有孩子的时候即使可以理解,在洞察的程度上,其深度也相差甚远。而这种尝试则不能不对作家的作品产生影响。宇野浩二先生的《孩子的来历》一书中,最受感动的是没有孩子的人,有很多的原因,无疑是在欣赏之时,没有什么含混不清的地方。

作家们常常会陷入最后把孩子变成不良少年,让其忍饥挨饿,自己却依然持续纯文学创作这一问题之中。一看到此处,大家均默默地回避此问题,从这一沉默中,即可看出作家们眼前原本就存在的难以解决的棘手难题。

我并不认为创作是作家的专职工作,作家的专职工作是在日常生活中确立自己的态度。从这一态度中诞生的创作,即便确实是从其结果中产生的,但创作这一行为确实非专职工作,而是副业。如果把创作当作副业的话,那么其消亡与否在自己的心目中自然会有某种思想准备。我从未想过自己的作品是以追求极致为目标而创作的,只要在我当时具有的水平上付出最大的努力即可。如果第二天没有达到可以的水平,那么,时间就不会显得那么重要了。

我在写作品的时候,有一个习惯是只要写了一部进步的作品,则要回过头去编写前面退步的作品,如果不这样做,则无法了解下一步的进展情况。去年夏天,偶然听了一次总持寺的管长秋野孝道先生关于禅的演讲,他说,提高有进步与退步两个方面,只有进步是不会提高的,如果没有退步的另一面,很难有真正的提高。我为自己的想法未必是独断而感到高兴,我并没有认为这样的想法已悟到了禅机。但是,像加尔文派那样,必须用知识进入信仰的现代作家的生活中,孝道先生的观点是赶走迷惘的最佳捷径。

虽然我不了解别人的情况,但我自己,怎么说呢?我是一个不擅于观察事物的人,我认为自然而然地耳闻目睹的东西更为重要。观察事物虽然有时候有效,但是对方因观察而改变了自己,则已然看不到原有的状态了,特别是最重要的人的脸。比起人人都尊敬的人物,受人轻视之人更能正确地看透一个人,那必定是人们在该人面前毫不掩饰地自欺欺人的缘故。从这一点来考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评价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时,归结为托尔斯泰不懂平民的生活,这无疑是托尔斯泰的致命伤。喜欢写贵族生活的巴尔扎克也曾被一位不知名的贵族指出,他不懂得贵族的生活。

然而,无论怎样说,作家既然是人,那么将各种各样的生活全部经历一遍是不可能的事,将任何事情都可以准确而生动地写出来终归如同梦想而已,即使是我们自己认识作者并了解他的过去,但也几乎不能对其作品做出准确的批评。特别是,当作家的形象在阅读其著作时跃然而出,则更无他法了。当一位住在乡间尚不为人所知的作者,开始经常活跃于文坛,如果来到城市也依然持续其行为时,我认为也可以将这个罕见的人看作是一个人物。

然而,毕竟称作身边小说的作品中佳作较多是事实,因此,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纵然写出来的作品不佳也没关系,尽可能不去写身边小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我的禀性是不想写困难的事。

当然,我认为身边小说的写作也并非是那么困难,由于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做起来觉得困难之事也各不相同,对我来说,写身边小说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之事,努力去写也可能成功。既然已经走了这条路,下定决心后,首先不去试一试,已别无他法。

不过,幸运的是,我希望在作品上成功的奢望比别人少。莫如说只是寄以那样的期望,也没想到会不会成功。这一点我以前也写过,并非是现在开始才写的,在作品上成功,这样好的事情我认为不会有。在写作的时候,欲写的东西浮现在脑海中时,我经常会认为这不是自己能写出来的东西。然而,再次仔细考虑时,发现即使是自己以外的人,自古以来挖掘出多少伟大的天才,依然潜藏着无法写的部分。如此一来,对作家而言,已不必再采取那样谨慎的态度了。

那个时候必定是一头撞上了恶魔或神而摇摇晃晃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向我打招呼,一跃而将心中的不可能扭倒,呼呼喘气。也就是说,当时很显然自己是被打败了。我虽然清楚这一点,可是对我来说也太难了。

虽然非常遗憾,在那个时候理论还是脱口而出。当时,写作的时候不累,但是写不出来的时候,则会感到极度疲倦。

这是以作家的生活为中心的观点而写的一个例子,即便读谷崎先生的作品《春琴抄》的时候,我也和人们说的那样,觉得是一部优秀的作品,但是,对于是一部成功的作品而言,还是认为有点勉强。该题材应有的最难描述的地方一个也没有写到,尤为突出之处即为如何获得成功而费尽心思,力求完美。换言之,这是最失败之处。他对佐助刺瞎双目的心理一点儿都没有描述,可以看出作者为了他意欲拯救这部作品的强烈愿望,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如何能够搪塞过去之事中。

佐藤春夫先生曾极力为作者进行辩解,然而这位先生的辩解终归止于辩解而已,当然不可能将这样的事实免除。谷崎先生的下一部作品《颜世》即为那样的失败作品。如果没有佐藤先生的辩解,也许他自己写的《颜世》还未必会出现那种不合常理的失败。失败也应该是更有理由才对。虽然第一个作品与第二个作品是完全独立的,但是作者的意识这种东西,却并非是能够恰当地完全独立起来。在《春琴抄》中,关于刺瞎眼睛时间的早晚含糊其词,我所持的意见也正在于此。

顺便我想说几句,关于宇野浩二先生的《孩子的来历》中举一个生活中的实例,对该作品我也赞同人们的感受,确实是一部令人景仰的作品,但是,在这部作品中,最重要的父母疼爱孩子的瞻前顾后的感情却一点儿都没有出现过。如果不畏惧进入天界,那么现实主义精神的深度只能是为随时可以进入天界做准备。

宇野浩二先生并非是有意压制父母疼爱孩子的瞻前顾后的感情,而是笨拙地不将其表达出来,作者与作品中的人物在此处飞速地避开,其速度之快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这样的快速我很难接受。虽然按理说在此处节奏理应放慢许多,却巧妙地加以偷换,这与作者意识的悠然沉着的程度不合,处理得太慌张了。

然而,这样的做法并不会成为作品的缺点,我也不认为,从所有的作者写作中的意识中观察作品的观点是通用的。在批评某个作品时,当然是以作品为核心,这些地方怎么样也没什么大的关系,但是,如果是以作家的生活为中心,从这方面上看,也没有写出实质内容来。既然是描写作家的生活,则应是从其生活中自然而然地观察到的事物,尽管不断地设法从这里摆脱,故事可以得到蓬勃进展,但却并非是快速即可以做到的事。

自叙体小说在克服了这一点后,才开始成为格调高的小说,该小说家河上彻太郎、小林秀雄等,他们的观点为现在的作家提出了警示,作为做到这一切的方法,我认为就是创作不是本职工作,而必须把它当作副业来看的观点。为此,作为我个人来说,首先我在到达那里之前,我的作品是劣作还是杰作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依然认为是同样失败的作品,毕竟成功这样非自然的完美之事是无法企及的梦想。如果创作出杰作来,也是纯属侥幸而已。我在被人问及今后准备做什么这个问题前,与其只回答说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升华、超越之类,莫若事先声明现在我尚无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