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中也
拥有足够的勇气且误认为愚蠢者软弱的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谁能证明呢?
我也许真是个傻瓜,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抢走了,那女人临走之日,事实上我也更换了住房,我只把自己的行李送到了搬家公司,还帮助女人收拾她的行李,并且还把女人拿不下的易碎品,替她送到了我的情敌所租的、正在等她的那个家里。特别是,那个男人曾是我的好朋友,正好我那天晚上必须要去的停车场路过女人要去的新男人的家,不知道为什么总想多说几句。
那时候我对那女人不感兴趣,并且她属于对男人的梦想与工作均不会起什么作用的女人,使我感到非常困惑,我原本对那女人的离去感到无比喜悦,可是,快到她已定下的离去的日子,我却悲痛欲绝起来。
已然是十一月末了,我把她的易碎品包裹放在新家门口时,新男人身穿茶色和服棉袍,正在前厅看报纸。我想马上返回去,女人说再玩一会儿吧,并且新男人也说快进来吧,于是我就进屋了。
之后我说了什么话,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记得说了一些讽刺新男人的话,女人马上给我使眼色,好像她还是我的女人似的。于是,我不由得怒气涌上心头,为什么?那么为什么要抛弃我呢?
我说了一声再见,就去穿冰冷的鞋。因为是刚刚搬过来的家,门口并未安装电灯,我只记得自己摸黑穿上了鞋,前厅的一缕灯照在女人的肩膀上,只有她一个人把我送了出来。
穿好鞋子,我默默地打开了玻璃拉门,抬头望去,天空中月亮与云彩显得分外清澈。由于太慌张了,当我侧身从稍稍打开的拉门中出去时,看到了女人的脸,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向她坏坏地笑了笑。
我被甩了!郊外的路被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在黑暗、遥远的森林深处远远传来了郊外电车驶过的呼啸声,我吓得浑身颤抖。
车站离这里很近,可是我却不想马上去乘坐电车,总之,我想走到下一站,于是,决定沿着刚刚开垦不久的田野中的路走过去。
回到了我新租的房子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半了。上了二层一看,行李已经送来了。想着今夜只需要把被褥行李解开即可,然而,异常的沮丧之感却一阵阵袭了过来。至今脑海中仍然记得那根细麻绳散发出来的气味。
我无法马上仰面朝天躺在**,暂且将胳膊肘支在枕头上躺着,太痛苦了。眼泪却流不出来,无可奈何之下,把《圣经》拿出来看,当时看的是哪一页,一点儿记忆都没有。怎么想的,会只取《圣经》来读,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那么,在这里,一般被称为小说家的人,大体上会写出我与那个女人、新的男人之间的事情,并且读者想必也很期待吧,然而,非常不幸,我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其写这件事发生的经过,不如我写一写自己遭遇到这件事情后的生活情况为好。
懦弱——有这一点的人总是善良的。并且懦弱是在懦弱的人不介意别人的情况下,才创造出善良,而一旦开始介意他人的行为,则会失去他自己的生活,其处境会开始变得艰难异常。也就是说,他逐渐会陷入成为一个纯粹的社交家深渊。正如同尚未接触过外界、无忧无虑的婴儿,在感觉到过分动**、惊吓之下,会抽起风来的过程是一样的。而且,现代人遭遇的多少不也是这样的情况吗?特别是在急剧引进物质文明的日本,不也是这样的吗?
在现代为了不陷入这种神经质状态,需要感觉迟钝的人,或者所谓的“总是保持非常清醒”的有行动能力的人,也就是说一直紧盯着前方的那样虔诚的人。
话说,我在遭遇那女人逃跑之日为止,确信自己是一个能够做到紧盯着前方而行动的人。也就是说,我是一个自我统一的人。如果容许我说一些年轻人夸张性的言辞的话,我当时连宇宙都很了解。简单扼要地来讲,我知悉相对可能与不可能的界限,并且,明白可能的事无论怎样也可能,不可能的事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我依据的是严密的逻辑,并且到最后可以实现自己最初的梦想。
然而,我在遭遇那个女人逃跑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越久,心中越觉得悔恨不已。直到今日才渐渐明白过来,我因此事已然失去了曾经日子里的自我内心统一的平和,完完全全地丧失了。一个是我到目前几乎没有像样地读过书,关于术语、传统、惯用形等完全一无所知,遭遇到这一令人愤懑之事后,我失去了自我。
总而言之,我失去了自己!我只是懊悔而已,我是一个易于“懊悔之人”。
于是,我认为自己虽然已经拥有了外面的世界,但在失去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我的谨慎——也就是说在相互关系中起着作用——它生根发芽了。我大概是不会接受刺激的人吧?
我非常痛苦,并且越来越讨厌见人了。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狭窄,不久就会扼死。但是,我却想活着,我想活着!然而,我失去了自我,即我现在是哑口无言。我认为读书可以恢复理性,于是胡乱地读起书来。可是,那不是因为感兴趣而读书,而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读书。只是懊悔!“懊悔不已”的表情经常显现在脸上。有时候我以为自己都快苦闷而死了。然而,另一方面,“我想活着!”充斥在心间,无论如何我也要将拿在手里的读物坚持读下去。(我快要死了,视线游离。)
然而,从读过的书中我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并且我依然处于“懊悔”之中。
在那如沸水般翻滚的煎熬中,我追思着过去那些日子里的“自我统一”。
我也曾有过应该用金笔记录下来的时代哦!拉姆博曾说过。我认为“第一那个女人并非讨厌我,而且并不是那么需要那个男人的……那是一个天性喜欢游戏的女人……宁可她真的恨我而逃离我还好一些呢……”
事实上,她真的是那样性格的女人。虽然显得非常彬彬有礼的样子,说不定突然做出恶作剧来。她的新男友是一位文学青年,至少到那时候为止,一读起书来,就把自己想象为那本书的作者,是一个智力上不健全的人。并且,我在谈那场恋爱的时候,相信与那女人之间是出于非常理智的目的的,并且对女人也说过。那女人起初在心中暗自发笑,但最后终于相信了。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事呢?那是因为后来那女人说给我听的。那是一个没有操守的女人。不,这个女人有时候看上去极其善良,有时候却非常恶毒,是一个真正的堕落天使。
并且,据我推测,当时她从我这里逃离,与新男友去其朋友家时,对她换了一个男人而颇引以为自豪,其理由是,说其原男友教自己出于理智的目的之类,更过分的是,似乎说了一些关于我的人们易于看到的缺点,与她讨厌我无关的缺点。此外,待在我身边好呢?还是选择新男友呢?在她难以取舍时,勉强发现的我的缺点,也一并说了出来。
也就是说,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她的新男友,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将心灵与现实混为一谈的人,都是非常幼稚的人。
不过,新男友之后通过努力学习,似乎也明白了自己的幼稚,我在此不再具体地讲述此事了。
被朋友背叛比起被陌生人背叛更加悲哀,这个道理谁都明白。然而,离去的女人在自己了解的男人那里,比去了陌生的地方更好一些,我的心中存在这样的思想感情。这一点我坦白,那是因为我是一个懦夫吗?也许是吧,但是,我却认为从心底里去恨透某一个人,足以去嘲笑那些单纯易冲动的人的某种心灵的力量。拥有足够的勇气且误认为愚蠢者软弱的人,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谁能证明呢?
不过,暂且将此事放置一边,总之,我非常懊悔!
我于当年的三月,与那女人从K市到了东京。我的朋友只有两个,从我这里抢走了女人的男子I和将该男子介绍给我的T。可是,T在那女人离开我的前一个月已经死了,这样,我在东京已经没有可称为朋友的人了。稍有交情的人有五个人,其中四人都是I的崇拜者,还有一个是一位衣着朴素、人情练达之人,不与我这样过于正直的人交往。他是一个纯粹的冷酷无情的人,却看上去平和而显得温柔,有时候他会把自己当作信魔者而心满意足,他介于大好人与天才之间,是一个不可捉摸之人。他虽然是文学青年,但还没有写过什么作品。可是,打听的话,房东及周围的人都说他很能干,并且在各方面似乎都取得了成绩,理所当然,我也被他骗过两三次。
话题有点儿跑题了,我在偌大的东京是一个人!且必须将这件事附带地讲一下,那就是我的父母与兄弟们并不知道我与分手的那个女人同居过一事。此外,我在当年三月在东京参加了高中的考试,却未考上。
那个女人离开我的时候,我迎来了第二年的四月份考试的日子,父母都寄信问我考试准备好了吗?
然而,我仍然处于悔恨之中,每日里在大街上信步游走。从早上起床开始,一直到回到出租屋睡觉。曾有两三次,带着汉语与英语的考试参考书出门,但终究成为一个负担而已。
最后,我将一个“懊悔之人”的生活记录如下。
大街上富永的追悼会。
出租房及其周围工具店、药店、南山堂、神田书店。
晚上读书、诗作。
篠田和他外婆的一件事。
回乡探亲。
诸井。
父亲去世。
访问佐藤。
河上。
在小林家做饭吃。
大冈、阿培六郎、苏里亚一伙人。
河上、村井、小林。
行踪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