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寄以家乡的赞歌(1 / 1)

坂口安吾

唯有离别是痛苦的。

我凝视着苍穹,苍穹也融入我身。我在蓝色的波浪中抽泣。我在蓝天中游泳。于是,我已只是透明的波浪而已。我的脊背处听到了海岸边的声音,音调的节奏,从那里将以迟缓的蠕动向天空中传播。

我憔悴不堪。夏天的太阳如同狂暴的奔流般猛烈地穿过我身体。每次我的身体都像是随意飘落到沙子中的烟霭似的。我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所具有的抵抗力了。并且,我感觉到那股热光的奔流在我的体内似乎已成了我的肉。

白色的灯塔亮了,上面有一个三角形的灯罩。我的白日梦在波光粼粼的大海流动,旧时的记忆苏醒了。一艘船途经佐渡,将一大团烟雾抛向了空中。海岸上高高的沙丘连绵不断。冬天为了阻挡来自西伯利亚的风,沙丘的腹部种满了茱萸。太阳最毒的时候,蟋蟀会醉倒,从沙丘顶一直到小镇方向,松林中蝉鸣之声在头顶上响成一片。我伫立于茱萸丛中。

此时的我像极了沙丘的望楼,风景、色彩、香气、声音通过向四面伸展的望楼上的窗户传过来。我累了,我的身体中没有自己了,我不能思考任何东西。风景过多地流过窗户的时候,那么这些东西就是我自身了。我把自己也从望楼的窗户运出去了。在我的身体中,孕育出了四季的变换。我将所有的一切都换算成了风景。于是,我在考虑自身时,也只不过是途经窗户的一个风景而已。我闻到了古老而遥远的气味,频频地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声。

我因自己不停地追求而疲惫。我长期以来一直在追求着什么。这样,我的疲惫也是由来已久了。我的疲惫即使连活着都觉得难以忍耐,我损害了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已无处可寻。并且,为被留下的我而表露出了淡淡的困惑。我的疲惫,比如,正在茱萸枝头凝视着一只昆虫,昆虫透明的双翅在微微震颤。我发现我的身体也是透明的波浪。它只比雾霭更轻、更具明暗。昆虫翅膀的影子淡淡地映照在我的身体上摇曳。在炎热的空气中,草的闷热之气散发不出去而滞留于此,昆虫飞走了。在其煽动之下,我感觉到了心脏的激烈搏动。我喜欢陶醉于太阳的照耀下,愉快地落下的眩晕之感觉。

我长期不断地追求各种各样的东西,而到手的却一个都没有。而且,在什么东西也没有抓到手期间,欲追求之物再也没有了。我悲伤,但是,即使连欲抓住悲伤一事都失败了,我对悲伤也已经缺乏了真实感受。我漠然了,只是持续感到了一种越来越扩展开来的空虚。在无边无际的空虚中,红红的太阳升起又落下,带来了黑夜。这样的日子每天地持续着。

还有没有什么要追求的东西呢?

我在寻找着。可笑的是,只闻到了自己强烈的体臭。我把记忆重新翻了出来。于是,在某一天,我找到了一个尘封于记忆最深处的一个人的身影。那是一位少女,她居住在我的故乡。勉强记得曾与她说过一两次话,我离开故乡以来将近十年也不曾见过面了,即使现在活着与否我都不知道。然而,挖掘出的尘封的面孔却不可思议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一连几天,我已经分不清那张脸孔的活力与我自身的活力了。我开始了追逐之旅。由于煤烟,我的脸颊发黑了。

我回到了家乡。我出生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我把装有四五本旧杂志与安眠药的包袱皮扔到了被煤烟熏黑的旅店中四张半榻榻米上,夕阳西下,房间里已经黯淡下来了。

雪国阴郁的家,不太明亮的天空,更突出了缺乏朝气、忍耐力强、寂寞无聊之感。铅灰色雪国的天空潜存于街道的各个角落。大街上流淌着轻浮的色情味。第三版社会新闻报道中,人们都穿着绵质盛装……无论是对气候,还是对风俗、人、感情,我都已经成为异乡人了。我在暑气中双手揣在怀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头顶不时隐约传来清爽的开窗户的声音。这种声音向我暗示着前面是一条林荫树沉睡着的、静静展开的路。即使它有多么寂静,却给予了我走下去的力量。我用多疑的眼光审视着所有来来往往的女性。走过去之后,那不是那个人吗?我常常半掺着讥讽的感情,想入非非。我心中暗自发笑。我害怕自己会一直回想下去。一切纯属偶然,我的悲伤,我的恋人(可以说是值得一笑的带问号的恋人)均在偶然中错过了。如果你一直为那个人不是她吗?而追悔不已,那么你的悲哀总有一天会有所结晶吧。

她是谁?究竟她是谁呢?苦思冥想时,她面孔的准确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从我眼前消失。追寻着消失而去的身姿,我慌忙闭上了双眼。那里只剩下了黑暗。于是我欲为她加上眼睛、鼻子、嘴巴。我努力静静地注视着那个圆,直到给予我的缪斯女神以形象上的暗示。白色的圆使坏似的伸展、收缩。而且,我每次加一个点,它阴险地消去一个点。为了阻碍它这样做,我加快了画点的速度。随着我的强势,圆形也像旗帜似的剧烈地摇晃起来。我放弃了,睁开了又眼。清晰地映入眼帘的却是房屋、树木和道路等,一切都被太阳所吞噬的现实中的夏天,我像看到奇迹似的,惊诧万分,茫然地盯视了很长时间。汗流到了脸颊上,我竟然不知道去擦拭。

她可谓是我心目中如此淡薄的真实感受的存在。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少女时代的她,她无疑是真实的。然而,在我不知不觉中,她在我的心中长大了。于是,在我心中长大后的她,与已经在现实中成长的她也许是不同的人。我心中的她也许可以说是一个概念,是一个象征。然而,追随着这一概念,来到北国的港镇穿行于太阳之下的我却并非是概念,也不是象征。那就是现实中的我。现在的我正在荫翳的路上沐浴着尘埃走着。虽然很疲倦,但却拥有生命与青春。故而她也是鲜活的。她是我的力量。除了想看她一眼,而追寻至此之外,我什么打算都没有。

凝视着这样的我,我发现自己只是一道梦幻般遥远、模糊的风景。我在家乡到处落下自己的足迹的同时,总是持续感觉到这一现实的瞬间犹如回忆起的梦幻似的遥不可及。并且我还很爱这一梦幻,那道风景,且从不厌烦。也许在我的心目中还喜欢将作为风景的我与作为风景的她并排在一起。于是,作为风景的我像空气似的在街上流动。燕子穿过街道,也从我身边穿过。

大街上的尘埃、噪音深深地融入我的身体。即使是孤身一人潜藏于静谧的森林中时,渗入皮肤的大街上的噪音也会围绕在我的身体周围。即使在沙山上,月明星稀的晴朗的夜晚,也能听到皮肤中蠢动而喧嚣的脚步声,并且还会向夜空中传扬出去。并且,代替散发出去的噪音的则是夜晚的寂静,有时候海岸边的声音也会清晰地融入我身。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欲使我心中清澈、透亮。夜空,整个宇宙给了心灵的平静。

一天晚上,为了抛却尘世的纷扰,我去了该镇的一座天主教教堂。在黑暗中,我听到了幼年时期听过的华尔兹舞曲。影子中的影子,时起时落,把对七夕灯节的美梦去掉了一半。白杨的浓烈香味刺痛了双目,呱呱的蛙声一片,此起彼伏。神父是德国人,我还记得他穿着的黑色法衣,及长有胡须的脸。因此,镇上的人们将倒映着罗马风格十字架样子的寂静小水池呼作“异人池”,池塘周围是沙丘与白杨林。我十岁的时候,经常在那里玩耍。白杨树林顶端往下,秋意渐浓。阵雨猛烈地敲打着落叶,时而又远去了。火红的夕阳从云彩断开的缝隙间露出了脸。我身披斗篷,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我把钓鱼竿一扔,一溜烟地向家里跑去。耶稣诞生节,我领到了点心。越过白杨树林,可以看到人家屋里的灯光都已点亮了。窗户顿开,**的男人、女人在吃饭,健壮的肌肉划出了一道道阴影。过去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居住,他比我大四五岁,是小镇中学里最粗暴的人,擅长柔道。我当时上一年级,每天从教室的窗户溜出去,去海岸边的松林玩。他有一颗温柔善良的心,为了让与他非常相似的我远离他那种堕落而**不羁的生活,曾经狠狠地斥责过我。别人误会我是他的人,于是我被镇里的中学开除了学籍。他有一次出去打猎,中了朋友的流弹,死了。

僧院的窗户一片漆黑,没有灯光,祈祷的声音也没有传出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扼制住了自己想高声大叫的心思。我听到了喧闹的进膳食的声音。

我得知姐姐病了,来到这个镇的医院里看病了。她得的是黑色肉瘤,活不过一年就会死的,她自己也知道,每天用镭水洗浴。我父亲也是死于肉刺瘤,但是,我并不怎么怕这种遗传病。

姐姐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对于孩子们来说,她是一位好母亲。因此,姐姐虽然年龄大了,也没有失去少女时期的睿智。姐姐是很信任我的,故而我并不想去见姐姐,所有的亲密与我这个已成为风景的人并不相称。这件事的刺激给我留下了深深的痛苦。我衣衫褴褛,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了足以接受别人亲密的弹性。在同一个地方,听到了姐姐患病的消息,却每日在拖延去看望她的时间。彷徨中偶然路过,药物的气味时时进入鼻中。我闭上眼睛,佯作不知。我在吃冰淇淋,将汤匙含在嘴里,停留了好久好久。

小镇的报纸上在讨论太阳黑子的问题。

本不打算去探病,我却来到了医院前,不停地往复。护士看到了我,于是我就走进了医院。姐姐跑出来迎接我,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是,已做好了死的准备,显得非常落寞,脸色苍白。正巧从乡下来探病的孩子们刚刚回家去了。乱撒食物的痕迹落得屋子满满的。我看到了载着快乐的孩子们的火车,轰隆隆地驶过了铁桥。为了让孩子们快乐地生活,姐姐无论如何也会掩饰真相的,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姐姐给我讲述了关于孩子们的事情。长女已经有人给提婚了,为此事而挂心,使姐姐常常会忘记了自己的病。我抽了好几支烟,姐姐给我点着了火柴。姐姐把我抽剩下的烟头放在手掌中,长时间地摸弄着。姐姐说,我梦中见到了植物。

“我真想为你举办一次盛大的晚宴……”

这句话,姐姐时不时会重复说。我曾经对姐姐说过路易十四曾经举办宴会的菜单,姐姐则说过曾在山毛榉森林中吃过饭。二人虚张声势,总是持续说着一些虚无缥缈的梦境中的故事。我与她约定每天到医院看她,并约定在见不到孩子们的日子,我就住在医院里。

雪国的盛夏带来一种特殊的酷热。连日来持续无风状态,即使如此,太阳落下山后,夜晚的暑气依然不衰。姐姐频繁地摄入冰块,窗外落满了受不了暑热而垂下去的无花果叶子,并且月亮也落下去了,于是姐姐给无花果上面撒了一些水。

几天前在流石碰到了一个熟人。两人站着稍微说了一会儿话,都没有笑过,就分手了。又遇见了一个人,他是一位老车夫,频频地招呼我坐他的车。于是,我坐上车,车子在毒太阳下石头铺就的道路上转动起来。车夫告诉我他年龄越大生活越幸福,犹如歌唱他的生活一般,我也随着他笑了。车篷也在颤动。啤酒馆门前一名女服务员正在擦拭大门。到了车夫的家里,我们一起吃了西瓜。

她家里还住着其他家人。一位年幼的少女背靠着门正在看空中的电线,松叶的背阴下面门扇紧闭。三角形的阳光将影子隔断了。

我侧耳细听,悄悄地穿了过去。我仰视着窗户,笑了好长时间。我去了海边。在没有人影的海滨沙滩上,我一下子跃入海中,爽快地冲向了海面。手掌拍击之下,闪闪发光的白色浪花胡乱飞溅,海水越来越深,突然之间我想到了死亡,顿时害怕起来,我的身体比心还狼狈得早。我的手不能拍水了,手脚失去了知觉,我吐出来的海水发出了尖锐的声音。我对自己被求生欲望所驱使,而感到了一种滑稽式的悲痛。我爬上了岸,睡在沙滩上,进入到深度睡眠之中。

那天夜里,我住在了医院。我与姐姐见面的欲望并没有更加强烈。为什么呢?因为必须说一些没有真实感受的话。并且,我扪心自问应该讲的真实的东西可以说一点儿都没有。浮现在脑海中的看上去全部都是强调或强迫而产生的虚假之物。我偶然想起来以后可能再没有与她见面的机会了。那也毫无意义,太唐突了,我决不能让自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一种无法释怀的悲痛涌上心头。我这样的游戏比什么都无聊。过了一会儿,我已经一心一意地去观赏云朵去了。

姐姐也为自己的谎言而痛苦,为自己对来探病的人说谎而烦恼,自己总是说谎,倒不如先告诉他们,免得引起慌乱。那是白色的蚊帐,关掉灯,两个人一直聊到过了半夜,都在信口开河互相隐瞒自己的不幸。每当有一个人触及真实情况时,另外一个人即连忙转换话题。装出互相同情的样子,为了虚假的感情而流泪。最后大家都说累了,于是睡着了。

早晨,趁着姐姐还没有起床,我溜下床,向海边走去。

有一艘载重量为六千吨的货船进入了港湾。街头小巷流传着港口即将兴盛的消息。我在后町闻到了厨房里烹调散发的油腻的香味,此外,后町中从打开的方格窗户里发出的脂粉香气也很呛人,水垢的气味渗入了我的身体。我抬头望着太阳,回家的念头频频袭上心头。

我看见了东京的天空。被遗忘的我的身影在东京的纷扰中被**、被粉碎而喘息,无穷无尽的伤口,一副不开心的表情。我想回到那里去,我想给予无言的身影以语言,给予无数的伤口以血液。我不会再给予流虚假眼泪的闲暇。所有这一切都非常真实地迫在眼前,我也要真实地去体会自己的悲哀。我必须回到坟墓去了。

炸弹把自己炸得粉碎。一旁的男子面对爽朗的天空,点燃了香烟。

我们到了酒店的楼上,围坐在诀别的餐桌前。街上的灯在渐渐增多。我显得极度焦急,姐姐被我的气势压倒,沉默了。我们去了火车站,感到非常无聊。火车开动了,我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挥动着帽子。

唯有离别是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