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镜花

陈楷錞 译

岩次的手艺还不错,有老婆,还有两个小孩,平时不喝酒,不碰女色,不赌博,生活没有任何娱乐,只是生性喜欢钓鱼。

这个故事,是我从木工大胜的妻子那听来的。

这位大胜栋梁,住在牛込筑土前,名叫岩次的人经常出入他家。岩次的手艺还不错,有老婆,还有两个小孩,平时不喝酒,不碰女色,不赌博,生活没有任何娱乐,只是生性喜欢钓鱼。

而且他钓鱼的技术很高明,特别擅长钓鳗鱼的操绳技巧,听说这对一般人来说很困难。晚上,他和岩次会去湿地抓鳗鱼,手法像是挖蚯蚓般得心应手。

“栋梁,这儿有三条两百目[115]的。”

他经常把鳗鱼丢进大胜家的厨房门口。

不过,妻子担心阿岩还年轻,却不断杀生,将来会无法寿终正寝。

农历十一月末的某天傍晚,吹拂着不合时节的温暖微风,天气闷热,待在火盆旁,满身黏腻的汗水让人想脱掉身上的半缠[116]。阿岩从工作的地方,回到位于行愿寺巷子内的长屋[117],此时,像是被勾了魂似的,显得很着急的样子,钱汤也不去了,急忙吃完茶泡饭,说要去一下朋友家就出门了。

外头的风越来越大,门窗不停发出声响,屋顶上的窗户不断开关。夜空中的星星却亮闪闪的,澄澈且清亮。风不寻常地乱吹,灰色的云像厚重的旧棉絮慢慢升起,然后坠落。看起来就要坠落了,又被狂暴的风吹散。

夜慢慢地深了,不知不觉,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妻子好几次站在门口,甚至走出巷子,到行愿寺门外,在路上四处张望,此时已经没有行人……阿岩去钓鱼很少会整夜不归,所以妻子很担心,一直等着他回家。天气异常暖和,两个小孩也把棉被踢掉,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小孩哭了出来,妻子帮他们换了衣物,哄他们入睡。妻子听着鸟啼声,整夜都没有合上眼。

应该不是多么严重的事吧。因为他在工作上常需要应酬,可能是途中朋友找他去新宿一带玩了。妻子这么想着,安心了许多。

妻子当然知道,今晚阿岩也一定是去钓鱼了。虽然他没有偷偷带走家里的竿子……还有鱼钩、钓线,不过,妻子早就有所发现,因为她不断阻止阿岩杀生,阿岩嫌麻烦,就把钓鱼工具借放在附近的车店、理发店,等到要钓鱼时,再偷偷摸摸地拿回工具。

不过,一夜过去了,到了中午阿岩还是没有回家。因为阿岩从来就不是如此散漫的人,所以妻子更担心了。

妻子开始东想西想,心情更加提心吊胆。她拉紧衣带,焦急如焚地思考阿岩的去处。从昨晚等到天明,头发被压得乱糟糟的,她赶紧拿起黄杨木的鬓发梳整理头发,慌忙地到各地寻找阿岩。大胜的家当然找过了,所有阿岩可能的去处也都问过了。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任何人都不知道。

妻子四处寻找阿岩的踪迹,直到日落——晚上浇汁茶饭[118]开卖的时刻,在神乐坂下的牛込见附,有一间妻子认识的茶饭店,她便向店里询问,虽然对方说得不清不楚,但还是找到了一些线索。

“阿岩……我想想,大概是昨晚十二点左右吧。他一个人来到这里——突然就下雨了。他说只要不下大雨就好,看着天空,又叫了一碗饭。当时下起了毛毛雨。他说还好这种雨很快就会停了,然后我跟你说,他就匆匆忙忙地跑走了喔……嗯,对,只有他一个人——旁边没有其他朋友——昨晚还真是阴森又诡异。他来到这的时候,刚好听到目白[119]的九下钟声,不过,却有如平常八下钟声时的寂寥,只有阵阵风声吹过哟,太太。”

妻子先把这件事放在心底。因为小孩子还没吃晚饭,所以她跑上坡道,急忙奔回行愿寺内,在巷子口时,看到四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站在屋檐间的星光下。

妻子看到孩子们,露出微笑,雀跃且温柔地说道:

“爸爸回家了吗?”

从她的口吻中,听起来似乎是要孩子们说:“回来了。”

我不能这样……

“爸爸还没回来。”

“还没啦。”女儿像是在闹别扭般说道。

儿子拉着妈妈的袖子说:

“虽然爸爸还没回来,可是跟以前一样有鳗鱼喔。”

“咦、咦?”

“又大又长的鳗鱼喔。”

“有这么大喔,妈妈。”

“喂,阿芳,别随便乱动我的鱼尺——在哪里啊……还有……”

妻子回想起阿岩,心脏顿时停了几拍,口水也干了。

“鳗鱼在厨房的木桶里。”

“是谁拿来的,卖鱼的吗?喂……儿子。”

“不知道是谁拿来的。因为鳗鱼塞满整个木桶,而且还一直蠕动,所以我就盖上盖子避免它跑掉。”

“还有啊,我们拿石头压在上面,像是石塔那样。”

“你们说什么?喂,你们真的是……”妻子责骂的声音有些颤抖。

“去看看吧。”

“妈妈你去看看吧。”

“好,我会去看,我会去看,来,一起走吧。”

“我们一直在等爸爸回来喔。”

“一起回去看看吧。”孩子们拉着妻子的手,三人一路上拉扯,跑回寺院门口,在卵塔场[120]的灯影中,孩子们摆出可爱的脸回头一望:

“妈妈,鳗鱼只能看不能摸喔。”

“摸的话就会不见喔。”孩子们抛下这些话就跑走了。

妻子在昏暗的巷子内脚被绊了一下,像是脚被抓进洞里似的,从颈部、肩膀,到每一根寒毛都凉得像冰一样。

隔壁人家灯火通明,她在窗外询问阿岩的安否,一名妇人打开格子门说了话,但妻子什么都听不到……

她肩膀僵硬,双脚颤抖,往左侧人家的厨房走去……隔着拉门,里头传出一阵阵拍水的声音……

她用麻掉的手用力拉开厨房的门……发现在吃饭的房间、拉门门框的角落有又大又宽的洞,让人感到阴气重重。从屋顶上的窗子透进一丝光线,房内似乎有什么影子,在淡淡的光线中,她看了一眼,嘴唇瞬间僵硬起来。她心中满是怀疑,为什么小孩子的力气能把这么大的石头放在木桶上呢?石头又黑又沉,中间较其他部分薄,散发着些微光亮,形状令人作呕。

她用自己瘦弱的双手使劲地将石头推开,此时,水花飞溅,桶子响起了拍水声。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推开盖子,桶子内满溢着水,一条光滑的鳗鱼将身躯围成圈。只有一条而已。鳗鱼缓缓地扭动,抬起它的尖头,盯着妻子那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