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玄奇故事(1 / 1)

幸田露伴

虽然钓鱼的风情万种,还是要以钓到鱼为本,如果完全钓不到的话,娱乐的世界将会相形狭小。

天气变热之后,也许各位会去高山,或是凉爽的海边,把这恼人的日子,当成充实生活的一部分,这么做十分正常。然而,衰老、不中用的时候,上不了山,也下不了海,只能满足于小院子里的晨露、檐廊的晚风,过着平凡无奇的和平日子。老人家安于这种生活,也是自然的道理。爬山也是一件极好之事。进入深山、高山、险山,有不少神秘的兴致。不过,也会遇上危险,流传着不少恐怖的故事。大海亦同。这次要聊与大海有关的故事,姑且先提一段山的故事。

这是名闻遐迩的《阿尔卑斯攀登记》作者温柏[91]一行人,于公元一八六五年七月十三日上午五点半,从策马特出发,抱着雄心壮志,打算成为首度征服知名阿尔卑斯马特洪峰的人,他们于隔天十四日黎明之前快马加鞭,在下午一点四十分登顶,这是他们的故事。一行八人写下首度征服阿尔卑斯马特洪峰的记录,后来,阿尔卑斯才逐渐开通。

大家应该已经从马特洪峰征服记录中得知这些事,不用我再多说,当时,在他们之前,还有另一行人——意大利的卡雷尔等人,也打算征服这里,于是两者自然形成竞争关系。然而,卡雷尔不幸走错方向,败给温柏。温柏一行人上山时,克罗走在最前头,接下来是上了年纪的老彼得,之后是他的两个儿子,然后是身份尊贵的道格拉斯大人,接着是哈多,然后是哈德森,由温柏殿后,这就是八个人的登山顺序。

十四日一点四十分,他们终于来到那可怕的马特洪峰山顶。登顶带给他们的喜悦,犹如登天。接着,他们开始下山。下山之际,克罗领头,其次是哈多,接着是道哈德森和格拉斯大人,然后才是老彼得和他的两个儿子,温柏殿后。慢慢往下走,八人赢得前所未有的大成功,小心翼翼地走在比上坡险峻一倍,容易被冰雪掩埋的危险路径上。然而,走在第二的哈多,也许是因为登山经验不足,或是疲劳之故——不,我觉得更像是命运的捉弄,他不小心跌了一跤,撞上最前头的克罗。在冰雪掩埋、全无落脚处的险峻地势发生这种情况,克罗瞬间被拉走,两人撞在一起,跌进山谷了。原本他们用绳索绑在每个人身上,万一其中一人跌倒,其他人还能帮忙撑住,拯救其中一人的危机,没想到他们在悬崖跌落,怎么也救不了。第三个人被前两个人拖累,也跟着掉了下去。后来,排在第四的道格拉斯大人也在三人跌落的拉力之下,一起摔下去了。道格拉斯大人与后面四个人之间的绳子绷紧。四个人用力稳住。在坠落的四人与撑住的四人之间,绳子承受不住,终于应声断裂。这时正是下午三点,前方四人头上脚下地坠入一百二十米的冰雪之中。尽管后方的人还停在原地,眼见半数成员坠入深不见底的谷底,不知做何感想?不管留下来的人是宛如疯子般兴奋,是宛如死人般绝望,无法动弹。总不能原地不动,下次滑落的人可能是自己吧?想到自己可能遭遇的不幸,他们慢慢往下走,到了下午六时许,终于来到比较安全的地方。

虽然下山了,方才同行的人们已经惨遭高山不明就里的毒手,他们的心理状态肯定不太正常。我们不曾去过现场,光是听故事的内容,根本无法想象这些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据温柏记载,当时是傍晚六点。彼得一家人很习惯登山,其中一人朝着利斯卡峰的方向,隐隐约看见一座拱形,他怀疑地多看了几眼,其他人也望向他看的方向。不久,那座拱形浮现十字架的形状,对西方各国的人来说,他们对十字架的感情,与我们东方人完全不同,而且它的尺寸还不小,是两座巨大的十字架,在空中清晰可见。书上写着,大家抱着在世间不曾感受过的感觉,望着它。还写着不止一个人见到,其他的人都看到了。十字架宛如我们的五轮塔[92]。当时,山里的天气,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总之,方才还活生生的同伴已经死去,还活着的四个人,都看到十字架,还不是只有一两个人看见,四个人全看见了。有时,我们身体的影子在光线的照射之下,会投影在山的另一头。四人之中,也许有人觉得那是幻影吧,于是动动自己的手脚,这才发现毫无关联。

故事到此结束。“话语宛如远古的经文,心灵则像擅长工笔画的绘师”。不知怎的,我总会想起这句话。

我想跟大家聊的,是我在以钓鱼为乐的时期,从一位前辈那里听来的故事。故事发生的时间,还不到德川幕府的尾声。主角是住在江户本所的人——本所通常住着一些阶级不怎么高的武士,江户人甚至称它为“本所的小旗本”,这里住的人领着不到千石的俸禄,通常只领几百石,是身份较低者的住处。主角的身份也只有这点程度,只是由于造化弄人,暂时还能派上用场。派上用场也就是前途光明,不过,世间实在太复杂了,优秀的人不一定有前途,有时候反而会招致其他人的嫉妒与憎恨,尽到自己职责的人,通常会编入小普请[93]。树大招风,最后成为小普请。成为小普请,通常表示没工作可做。故事的主角是个好人,却成了小普请。小普请的日子很清闲,几乎没有工作,于是他以钓鱼为乐。他的生计不成问题,也不用请客,个性老实,懂得人情义理。无论男女,都觉得他是好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以钓鱼为乐,不需要跟别人打交道,对他来说,是非常方便的事。

于是,只要有空,他就会出门钓鱼。神田川那边有船宿[94],只要约好日子,船夫就会把船开到本所这边来,他在这里上船,出发去钓鱼。回家的时候也是请船直接开到本所,再回到自己的家,非常方便。潮流恰当的季节,他每天都去钓黑鲷。说到黑鲷,也许有人认为这是方言,现在大家都黑格、黑格地叫,其实黑格才是方言,黑鲷才是比较正式的名称。黑鲷就是黑棘鲷的略称,惠比寿[95]抱的就是黑鲷。说到这里,也许大家又要骂我,惠比寿抱的明明就是红色的鲷鱼,这人怎么老说些奇怪的话,这可是博学多闻的野必大老师说的。首先,惠比寿拿的那把钓竿,根本钓不到红鲷。那把钓竿,正好适合拿来钓黑鲷。这是一个关于钓竿的故事,所以稍微补充一些题外话。

某一天,这人一如往常地搭船出门。船夫阿吉已经年过五十,通常客人不太喜欢年老的船夫。不过这人一向不求钓到许多鱼,尽管阿吉上了年纪,也还没老到痴呆的地步,经验又丰富,他觉得阿吉是个好船夫,总是搭他的船。也许有人认为船夫应该指导钓鱼或是将钓鱼的人带到适当的位置。本来并不是这样,船夫只负责陪钓鱼的人,也就是主雇关系,经验丰富的船夫,懂得察言观色,察觉客人心情愉不愉快,如果能让客人度过愉快的时光,就是一名好船夫。打网船更是如此。有些客人会自己打网,不过,船夫也要会打网才捕得到鱼。不过,这种船夫跟靠捕鱼维生的渔夫不同。捕来的鱼通常都会给客人,主旨在培养客人打网捕鱼的兴趣。因此,不够机灵的人,可当不了打网船的船夫。有些游客见了艺伎就要让他弹三弦、唱歌、喝酒的时候,要他拿扇子跳舞,提供大量歌舞表演,几乎跟不会玩没两样,只知道要捕到鱼的人也差不多,就是所谓的蒙昧客。话说回来,明明是去钓鱼,总不能空手而回吧,不过这人认为逼迫船夫,好让自己捕到鱼,这种行为有些过度,所以他与老船夫阿吉一拍即合。

钓黑鲷跟钓其他鱼的方法不同。有什么不同呢?举其他的例子来说,钓沙鮻的时候,必须走进水里,用定点钓法,或是把高脚的梯子立在海中,站在上面钓鱼,静待鱼只经过,有些人讲得比较难听,说这是乞丐钓法,要是鱼没经过,就钓不到,有够悲惨。还有钓乌鱼,乌鱼并不是什么多高级的鱼,具群聚特征,捕到的时候,重得不得了,非得用扛的,才能抓起来,钓鱼的时候还要到船尾,把又大又长的板子或船桨安在船的窄缘,坐在这里,承受强风吹拂,钓鱼的模样,比供餐酒馆的客人还狼狈,已经称不上娱乐了,跟正职渔夫没什么两样,看来相当可悲。行事磊落的人反而会赞成钓乌鱼,认为十分豪爽。不过,故事主角不用这种钓法。钓黑鲷完全不同,当时,江户的鱼全都游到大河深处了,在永代桥、新大桥[96]的上游处,也钓得到鱼。甚至还听说有信女为了做功德,从两国桥上,将印着地藏菩萨的小纸片洒进海里,好蒙住黑鲷的眼睛。

川钓黑鲷时,要在河川深处手钓,不需要挥舞钓竿。拿一条长钓线,夹在两指之间即可钓鱼。累了就把线拉到船的窄缘,立一个锥子,锥子上放一道鲸须,把钓线缠在分叉处再去休息。这种方法称为“挂线”。经过演进之后,人们在鲸须挂上铃铛,称为脉铃。现在还有人使用脉铃。不过,现在的河川已经今非昔比,没有人在大河钓鱼了,也没人知道脉钓黑鲷了。不过,当时脉钓也不容易钓到鱼。每天从本所到附近大河的永代桥一带钓鱼,很快就觉得无趣了,故事主角不喜欢在河里钓鱼,喜欢到海里竿钓。竿钓也有各种方法,明治末期还有一种拂尘钓法。站在船上,把鱼钩抛进打到御台场的大浪之中。在强烈的南风吹拂下,挥舞钓竿,把鱼饵抛进打在乱石上的海浪白沬里,虽然钓得到鱼,却是一个需要体力的钓法。当时还没有这种钓法,御台场也不存在。现在还有牵引导流栅的放流钓法,这也是一种很累人的钓法。若是执着于捕鱼,钓鱼就不再优雅,也会比较辛苦。

古时候没有这些钓法,有一种澪钓法,处于水脉中,或是利用水脉钓鱼。由于海里有水路,利用水路,让船停在潮流处,由客人担任监官,也就是坐在船头第一间房间,朝正前方看,正襟危坐,钓竿朝左右两边,呈八字型挥出去,鱼槽横在船头附近的甲板前方,右边的钓竿靠在右侧,左边的钓竿靠在左侧,竿尾则随各人喜好,随便用什么固定住。客人正坐着看钓竿前方。船夫在客人后面的房间,像是随侍在侧,先在右舷附近待命。总会遇上日晒、雨淋,所以用草编的防水屋顶遮蔽。在最外面的船梁与下一个船梁之间开孔,架上“直杆”,两个直杆之间加上屋脊,拱子往左右支撑,拱子与拱子之间架上木杆,承放防水屋顶。一张屋顶大约比一张榻榻米再大一些,高级一些的长型屋顶则比一张榻榻米长上许多。用四张屋顶盖住船上的房间,正好成了长四张榻榻米的房间天花板,屋顶可以遮阳,也可挡雨,跟大客厅差不多,防水屋顶下方,就成了船上的房间,钓船与打网船不同,船上的房间比较深,非常舒适。房间又铺上草席,再铺软垫,通常不是盘腿而坐,而是正襟危坐。我的旧友成田屋,也就是现在的幸四郎,当时带染五郎去钓鱼的时候,在船上却指责染五郎的坐相,平常染五郎请教技艺、舞台方面的问题时,幸四郎总说你高兴就好,完全不指责他。幸四郎先生亲口对我说,他把染五郎痛骂一顿,哪有人坐这样!梭鱼、黑鲷、花鲈等钓鱼的方法全都用这一套。

即使鱼上钩了,对于钓客可说是恰到好处的是,叫作鲷鱼的两段拉法。虽然也有鲷鱼一口咬下鱼饵,把钓竿拉走,不过这是非常罕见的情况。黑鲷通常会先咬钓竿尖端的饵,过了一会儿再吃真的饵,当钓竿尖端晃动时,心想“来了”!慢慢把手放在竿尾,等鱼再次上钩。接下来鱼用力咬住时,若是右边的钓竿,则用右手扶着,双手把钓竿举起,直接拉到自己正后方,船夫正好在后面,他会接好,把鱼捞起来。反正是娱乐,即使钓到的鱼不大,把钓竿用力拉起来,绕一圈,交给后面的船夫就行了。船夫会把鱼捞起来,取下鱼钩,把鱼放进船正中央的鱼槽里。接下来,船夫会再次上饵。说:“头家,弄好了。”把钓竿放回原处,抛到目标处。因此,即使客人穿着上布和服,也能钓鱼,完全是“殿下只要做美事”的钓鱼法。爱茶的人可以冲泡玉露[97],把茶盘放在身旁,边喝边钓,反正对像是两段拉法的鲷鱼,上手之后,可以安静地放下茶杯,再钓起来。爱酒的人可以在退潮时分边饮边钓。通常都在夏季钓鱼,泡盛、柳荫[98]最讨喜,虽然没有大型茶具柜,还是有一个双层箱,放了茶具、酒具与餐具,至少可以做点简单的下酒菜。船上什么事差不多都是这样,可说是真正的娱乐。同时,船上都是洗得非常干净的柔靭桧木,在凉风徐徐的海面,取下一片防水屋顶的小船,远看就觉得十分清凉。凉风吹过的日荫处,一叶扁舟飘在涨满的潮水之上,宛如浮在青空之中,像是一片从天而降的大鸟羽毛,飘来**去。

也有不利用水脉的钓法。当水脉怎么也钓不到的时候,鱼一定躺在暗处,要把它们钓出来。甚至还有这样的民谣——“鸟靠树、鱼靠植被、人靠情分”,所谓的植被,指的是水中许多丛生的杂草,这是一个很难打网的地方,钓钩也进不去,叫作植被。鱼群很喜欢聚到植被中。来到植被前方,把钓钩放到植被的边缘处,叫作植被前钓法。在水脉或平坦处,怎么也钓不到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要去植被前面钓。有些人甚至刻意到植被前面钓。抱着损失老旧航路指标、部属、船只、碎裂、陷阱的觉悟,抱着各自的志趣,安稳地从事自己的娱乐。总之,钓黑鲷又称为诸侯钓法,十分奢华。

虽然钓鱼的风情万种,还是要以钓到鱼为本,如果完全钓不到的话,娱乐的世界将会相形狭小。有一天,怎么也钓不到。幼稚的客人早就向船夫抱怨个不停了,这人却不是会做那种事的肤浅人物,即使没钓到鱼,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回家了。隔天也约好要出门,所以第二天,那人又带着阿吉出门了。不过,鱼这种东西,可不是给钓饵就会上钩,偶尔可能会有什么不喜欢的因素,像是不喜欢水啦,讨厌风啦,或是有什么不明的原因,即使在旁边,也不肯咬饵。这下没辙了。整整两天都没钓到鱼。完全钓不到鱼,阿吉有点担心。如果是小潮就算了,明明是大潮,却两天都没收获,即使客人不介意,船夫可觉得受不了。客人擅长钓鱼,人品又好,不会生气,反而让他更慌张。没办法了。不过,今天怎么也不想让他空手而归,他心里思量着各个涨潮处与好地点,该做的都做了,却怎么也钓不到鱼。再加上这是一个应该钓到不少鱼的大潮新月之日。因为怎么也钓不到,阿吉终于筋疲力尽,说:

“喂,头家,白费您两天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客人笑着说:

“喂,做生意的人怎么能说这种客套话?哈哈哈。好了。不回去也不行了,走吧。”

“嘿,我们先去一个地方再回去吧。”

“再去一个地方?快到朦胧时刻了吧?”

所谓的朦胧时刻,清晨叫晨朦胧,晚上叫夜朦胧。指的是天色即将亮起,或是夜色即将到来的时刻,尤其是鱼只都没出现的时候,到了朦胧时刻,将会倾巢而出。阿吉心底赌上这朦胧时刻,客人却不赞成。

“我们来钓黑鲷,都这么晚了,你竟然还说要再去一个地方,别胡说了。放弃吧。”

“对不起,头家,再去一个地方就好。”

客人与船夫僵持不下,阿吉把船驶向想去的地方。

阿吉抱着不想空手而归的气概,把船停在今天还不曾停靠的地方,慎重决定放“木桩”的停泊处。不久,他说:

“头家,请拿一根钓竿,细心地从船头正前方抛吧。”

这话表示除了这个开口之外,左右、前方可能都是植被。客人会意,听他的话,细心地抛出钓钩,心里终究是不情不愿。还来不及把手中的钓竿放下,不知道是鱼吃了饵,还是钩到垃圾……看来不是大鱼就是大型垃圾,感觉像是大型垃圾,又像是大鱼,发现上钩的时候,已经没办法用两段拉法了,线拉得很紧,钓竿也感到一股强大的拉扯之力,客人稍微碰一下竿尾,立刻将钓竿立起来。不过,这么做完全没用,拉扯的力量毫不留情,十分强大。他用的是一般的高级两节钓竿,接口处发出微弱的声响,钓线脆弱地断了。不知道是被鱼叨进植被里,还是被大型垃圾带走了,反正本来就不知道是什么。阿吉这时又在心底打了一个叉叉,他可没错过钓竿坏掉的场面,又觉得更苦涩了。虽然以前也不是没遇过,遇上的又是修养好的客人,客人也没有说什么“事后的抱怨”,朝阿吉笑着说:

“叫我们回去啦。”

他似乎把一切都归类为大自然叫他“回家”的命令,轻易接受了。阿吉只能说“是”,乖乖收起木桩,划起船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樗蒲[99]还太天真啦。”作势用一只手打自己的头,笑了。“哈哈哈”两人轻声笑着,由于双方扮演的角色都没什么问题,也拉下有趣的终幕。

海面没有游船,放眼望去,连一艘船都没有。阿吉努力往前划。时间已经太晚了,棘手的浪潮扑来了。他往江户的方向划去。慢慢往前划,这才看见陆地已经转暗,遥远的江户方向,闪现点点灯光。尽管阿吉年事已高,技巧却十分娴熟,经常用全身的力量划船。防水屋顶早已卸除,船只迅速前行。客人无事可做,正襟危坐,望着海面发呆,连海面的小波浪都越来越模糊了。下过阵雨的天空,刚开始还带少许红光,现已逐渐染上薄墨色。这时,尽管天空与水并未连成一片,明亮的天色溶入大海之中,丝毫不见反射的光影,水岸苍茫、昏暗,仅能分辨水岸的交界,尽管如此,水面依然明亮。客人因为无事可做,接近江户时,他望向江户方向,思量着江户的那盏灯是哪里的灯,接着又一下子望向东方,现在船夫划桨是因为来自上方的潮流,所以划在偏离水路之处,也就是水中阻力比较少的地方,他瞥了水路一眼,虽然不到一片漆黑,天色已暗,化为深沉的鼠灰色,水中突然冒出某个物体。正在思量那是什么,定睛一看,又有什么东西冒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那东西又缩回去了。看来像是芦苇之类,不过,那类东西应该会漂浮在水面上,那看来好似细棒的物体,以一种奇妙的节奏,一下子冒出来,一下子缩进去。要不要过去看看呢?他实在想不通那是什么,于是轻声叫唤:

“阿吉,那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阿吉望向客人的目光方向,这时那细长物体正好冒出来。然后又缩回去。客人已经看了好几次,“我怎么看都像一根从海底浮出来的钓竿,到底是什么呢?”

“没错,怎么看都像钓竿。”

“不过钓竿总不会从海里冒出来吧?”

“头家,如果是一般竹竿,会被潮水带走,看起来不太一样,所以我想应该是钓竿。”

阿吉想让客人多几分兴趣,于是划动小船,前往那个怪东西的方向。

“你怎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你想看就随你吧。”

“因为我也不曾见过啊,说不定能长点知识。”

“哈哈哈,这适合拿来长知识啊,哈哈哈。”

阿吉也顾不了客人,把船划到那里,划到一半,那细长状的物体大幅现形,出现在阿吉的正前方。阿吉用一只手快速接住,海水轻轻打在他脸上。仔细一看,那的确是一把钓竿,不过下面有什么东西拉着,他放松力气,却不曾放手,仔细研究,“头家,这是钓竿,是野生布袋竹,看来像是好货。”

“哦,这样啊。”说着,他看着那把钓竿的根部。

“啊,这不是访客嘛?”

所谓的访客,指的是溺死者,出门捕鱼时,偶尔会遇上这些客人来访,所以才用这种说法。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听到“这不是访客嘛?”,也只能回答“别理他吧”。不过阿吉在昏暗的光线中仔细端详,说:

“呃,不过,这把钓竿还不错耶。”

又补了一句:

“整枝都是野布袋哦。”

整枝指的是没有衔接处的单节竿。野布袋竹自然是钓竿专用的上等货,一般钓竿通常使用优质野布袋作为前端的部分,再接上其他竹竿。整枝表示一整根钓竿都是用野布袋竹。整枝不代表比较好,但是一整枝的上等材质,十分罕见,也就是说,这是一把好钓竿。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想要。”客人不打算理睬。

也许是因为方才害客人弄坏钓竿的关系,阿吉想拿到那把钓竿,他小心注意自己的力道,以免用力扯的时候折断钓竿。这时,载浮载沉的访客也会被他一起拉上来。所谓的载浮载沉,是淹死者的三种状态之一,浮在水面是一种,沉入水底是另一种,介于两者之间即为载浮载沉。受到拉扯的尸体,正好来到坐着的客人的正前方。

“别做傻事了,都叫你回头了。”说着,毕竟已经来到自己面前,所以他看了钓竿一眼,也知道它有多好。节与节按照顺序,以好看的比例往前伸展,正是好钓竿的条件之一。仔细观察眼前的钓竿,只消一眼就能得知这是一把上好的钓竿,因此这名武士也忍不住握住钓竿。阿吉看到客人把手伸向钓竿,松了一口气,因为自己怎么也拉不上来。

“我要放手啰。”他把手松开。握住竿尾上方一尺处,钓竿凛然地在水面露出全貌,宛如拂去刀鞘的名刀,展现美丽的姿态。

没摸到的时候,倒还没什么想法,拿在手上一瞧,对钓竿的欲念油然而生。他扯了水中的人两三次,希望他放开钓竿,不过他紧握着,不肯放手。天色越来越暗,虽然看不分明,只见访客身材肥胖,眉毛细长好看,耳朵特别大,头发已经秃了不少,是名年近六十的男子。他穿着蓝青色素面木棉外衣,衬着麻质的窄板有领汗衫,腰带看不清楚,不过身体转动之际,可以清楚看见穿着白色袜套。仔细一看,像个随身佩剑,腰系印笼[100]的人,尽管他佩戴的是木刀。

客人忍不住小声说:“怎么办?”这时,一缕晚风吹来,他感到身上有股寒意。丢掉可惜,要拿的话,水中的主人又赌上性命,执着地握住不放。见了他犹豫的模样,阿吉说:

“头家,访客总不可能带它去三途川[101]钓鱼,您就收下吧。”

于是他又试着扯了几下,他还是抓得很紧,不肯放手。死了也不肯放手,表示他握得很紧,无法分开。他的小指紧握住竿尾,正好握在布袋竹的节上,所以才分不开。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虽然不至于采用涩川流[102]的做法,他用大拇指施力,用力弯了一下。手指松开了,这时,前主人被潮流带走,钓竿则留在他手上。虽然没经历一番大战,他还是把手掌仔细清洗干净,拿出三四张怀纸[103]擦拭,擦完直接扔进海里,白色的纸团宛如幽魂,在黄昏的夜色中,飘然而去,旋即不见踪影。阿吉急着折返。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喂,到底怎么回事。他一定是陆钓[104]的人吧。”

“对,没错。是没见过的面孔呢。虽然他是陆钓,不过没在本所、深川、真锅河岸和万年一带见过他,应该是在上游的向岛,或是更上游的陆钓客吧。”

“原来如此,你真机灵,真会说话,而且……”

“喂,那个没什么啦,他一定是脑中风。陆钓的时候,蹲在奇怪的地方钓鱼,拉到大鱼的时候,正好中风,才会跌进海里,就成了这样。所以大家总是说容易中风的人不能去平地以外的地方陆钓啊。”

“这样啊。”

就这样,那一天他们直接回家。

来到平常上下船的河岸,客人只拿了钓竿就要回家,阿吉说:

“头家,明天怎么样?”

“明天本来也打算要出门,还是让你休息吧。”

“那可不成,没下大雨的话,我就来接您。”

“好啊。”说完他就走了。

隔天一早起来,下着连绵大雨。

“唉,下了这种雨,两三天都不用钓鱼了。还是去赤潮那里钓呢?”

虽然约好了,下了这场雨,船夫应该没办法出来吧,那人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看书,快中午的时候,阿吉来了。那人命他绕到院子口。

“头家您好,也不晓得能不能出门,不过我还是把船开来了。这场雨一定快停了,所以我就过来了。在那种惨事之后,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与您同行。”

“这样啊,你来得正好。虽然这两三天,你完全没派上用场,不过最后得到好钓竿,也是一件奇事。”

“对钓客来说,得到钓竿可是一个好兆头。”

“哈哈哈,不过现在还在下雨,我可不想出门,雨停之前,你先去玩吧。”

“好。对了,头家,那个在哪儿?”

“那个吗?你看,我放在外鸭居[105]上面。”

阿吉到后门,用水盆端水过来。把钓竿清洗一番,仔细一看,果真是把好钓竿。两人仔细端详。拿到的当时,他们心想明明浸在水里,应该很重才对,没想到它完全没渗水,现在也一样轻巧。因此,只能认为它经过防水加工,完全不会渗水。竹节附近更是好得出奇。再看到蛇口[106]的地方,可以肯定这是门外汉自己做的,不过做工很细致。接着看最粗的握把处,也有一些小细节。并不是什么精细的工艺,开了一个小口,里面不晓得塞了什么,现在还堵着。没看到绑绳圈的痕迹。不知道这是什么。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真是一把绝世好钓竿,我从没见过这么好、这么轻的野布袋竹。”

“对啊。野布袋竹本来很重,他大概是嫌它重,下了点儿功夫,趁竹子还活着的时候,在竹身砍了一些刀口,造成损伤,让一边不要充分成长,如果是右边则一直砍右边,左边则一直砍左边,只切一边的叫作片浮洲[107],两边都切的叫作诸浮洲。用这种方式养成的竹子,由于养分不足,才会这么轻盈。”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浮洲这种竹子比较容易缺乏养分,不过成品十分乏味。这可不一样。这是怎么做出来的?这竹子是自然成长的吗?”

想要一把好钓竿时,钓客通常会亲自到竹林里,自己挑选竹子,先买下来,再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每个人都会去找这种竹子。钓鱼不顺心的时候,也会这么做。唐朝诗人温庭筠,性好酒色、高傲、品性差,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钓起鱼来则跟个小孩似的,想要自己找钓竿,所以潜进裴氏的林子里,想找一根好竹子,写成一首诗。

“一径互纡直,茅棘亦已繁。”这句是拨开蜿蜒小径的茅草与荆棘,潜进竹林的意思。“历寻婵娟节,剪破苍筤根。”则是逐一调查每根竹子。

唐朝非常盛行钓鱼,据说还有一个薛氏池,乃是至今仍然十分闻名的薛氏池[108],应该也有不少钓竿店,身为当时人们热议的诗人,还亲自钻进竹林里,寻找喜欢的竹竿,这也是出于为喜好付出一切的道理。在狂歌[109]师半井卜养[110]的狂歌里,写着浦岛的吴竹[111]的节,既不会伸也不会缩,虽然吴竹不是什么好竹子,却有三十六节,十分赞赏它的竹节。兴趣浓烈时,为探寻良品,费尽千辛万苦,也是很自然的道理。

两人看钓竿看得入神,逐渐明白那名老人至死仍然不肯放手的心境。

阿吉说:

“我们这边找不到这种竹子,说不定是其他国家来的。话说回来,要把这长三四米的东西带回来,可不简单。他可能是什么无事一身轻的浪人[112],游山玩水的时候中风了吧,无论如何,这都是把好钓竿。”

“对了,看蛇口的时候,你是不是把前面挂的线卷起来,收进围裙里啦?”

“对,我觉得很碍事。今天早上看的时候,我也觉得他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为什么?”

“您问为什么,因为那条线越接越细。越接越细表示一开始很粗,接下来变细,然后又更细。只有加州[113]才会用这种麻烦的做法,他们钓香鱼的时候,使用毛钩,这时,毛钩必须顺利落在水面,若是钓线先落水,毛钩就无法落水了,这样鱼也不会靠过来,才会准备了这种渐细线。至于做法呢,拿剪刀去取优质白马的尾巴,不可选老马。接着在上面铺豆渣,慢慢碾细。这样一来,就能得到通透、美丽的线了。准备十六条,右捻的话就先从右边捻起,刚开始不太好做,慢慢就能上手,先捻同一个方向。把它捻成一条线。接下来要减少根数,如果前面是右捻,这次就用左捻,一样只捻同一个方向。慢慢减少根数,左右交替,最后再接成一条线。这是我从加州客人那里听来的。西边的人心思特别细腻。听说这是惯用做法。这把钓竿不是用来钓香鱼的,之前用过天蚕丝,大概是用太多次了,都已经磨细了。这人也花了不少心思钓鱼呢,已经先决定好要磨损的地方了,别说是陆钓了,上哪都能钓鱼,只要能定点垂钓,他就有办法钓。他爱惜钓竿,会在钓竿折断之前,先把线从受损的地方剪掉,提早做好防范工作。通常都是从前端最细的地方折断,只要用钓竿的力道来推测,他拿起钓竿则无所畏惧。哪里都敢去,要是上钩却拉不起来,他只会把线剪断,不会让钓竿受损。只要再上新的钓钩就行了。从钓竿越来越细的模样,也可以清楚看出他多么爱惜钓竿。怪不得他的小指这么用力,完全不肯松开,爱钓竿爱到几乎是跟钓竿一起殉死了。”

说着说着,雨已经停了。主人在客厅,阿吉退到厨房,用过午餐之后,虽然有点晚,还是说了“请出发吧”。

“走吧。”两人一起出门。出发之前,主人自然带了钓竿,自己也仔细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出门钓鱼之后,偶尔也有些雨势,不过跟上次完全不同,上钩了,又上钩了,钓到很多鱼。因为钓得太尽兴,一直到很晚才结束,跟昨天一样,又到了傍晚。正要结束钓鱼,将线从蛇口取下,把线收起来,钓竿挂在防水屋顶的上方。回程的路上,又见江户方向的点点灯光。客人想起昨天的事,想到这把钓竿是折了手指才得到的,正在想要不要取名为“折指”呢?阿吉用力划船,拼命地划,橹艩[114]都干了,很难划动,于是他拿起放在前方的长柄水杓捞海水,用奇妙的姿势洒在橹艩处。江户的船夫一定都会这招,乡下船夫不会做这种事。扭着身体,从高处对准目标淋水,这时艩部正好往上翻。顺利的话,看来就像浮世绘一般帅气。现在,阿吉也扭着身体,再转回原来的姿势,目光一扫,正好是与昨天一样昏暗的时刻,东方也跟昨天一样,隐约可见芦苇。船夫“欸”了一声,直盯着东边,坐在外面的客人听了船夫的声音,也看向同一个方向,昏暗的天色中,只见跟昨天一样的竹子,在水中浮浮沉沉。正在思寻这是怎么一回事,却怎么也想不通,船夫也吓了一跳,发现头家看到了,船夫看着头家,头家也看着船夫。两人都搞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略带暖意的海上晚风从东边吹来。不过,阿吉突然振作起来:

“怎么可能?那里不会再出现跟之前一样的东西了。钓竿在我们这里。喂,头家,钓竿是不是在那里呢?”

他抱着见怪不怪的勇气说,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钓竿在我们这边,没事的”,不过船夫却微弯着身子,窥视钓竿的方向。客人也窥视头上的黑暗。天色已经全黑了,根本看不到钓竿是不是还在防水屋顶的上方。客人反而望向船夫诧异的脸,船夫望着客人诧异的脸。客人与船夫,都用一种想在对方眼底找出“不存在这世上”的眼神,彼此对看。

钓竿一直放在那里,客人取出钓竿,口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把它放回大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