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特根斯坦的前期哲学是以“逻辑”为中心进行构架的。他在《逻辑哲学论》序言中明确指出,“这些哲学问题的提法,都是建立在误解我们语言的逻辑上的”[2]。因此,当无法用逻辑命题来表达时,就应当保持沉默,逻辑语言的界限,也就是思维和世界的界限,哲学的目的在于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来把握语言的本质,解决语言如何能够表达和描述世界这一认识论问题。历史地讲,贯穿于维特根斯坦整个前期哲学的这一核心观念有三个主要来源:
其一,弗雷格创立的现代逻辑直接影响了维特根斯坦用语言逻辑手段解决传统形而上学问题。在《算术的基础》中,弗雷格指出,传统的唯心主义对世界的描述是错误的,因为构成世界的成分除了物理对象和主体的观念外,还有逻辑和数学等,它们并不是思维的产物,而是思维的对象,它们研究客观实体的形式关系,逻辑应当是哲学的起点。这使维特根斯坦非常关注于数学和逻辑问题。
其二,德国物理学家亥姆霍兹(H.Helmholtz,1821—1894)的“图像论”和赫兹(R.Hertz)的力学批判思想,间接启迪了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图像论。亥姆霍兹通过对感觉符号的分析发现,符号系统不是任意的,它总是与外界相关联的。由此,他提出了观念世界与实在世界间对应关系的图像说,认为知识理论作为符号联结而成的系统,只能是外物间关系系统的图像,只有在图像和外物同类的基础上,才能说它是一种图像。赫兹则通过对经典力学的批判来澄清力学的逻辑,认为物理学的命题只是关于事物的符号联结而成的一个整体系统,它们构建了现实的图像和模型,从而刻画了科学理论与外在世界的一致性问题。亥姆霍兹和赫兹实际上为维特根斯坦提供了一种关于实在的思想图像,把一切本质的东西都归结为科学理论的逻辑结构。维特根斯坦把这些思想进一步拓展到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上,把作为世界的本体论系统与作为命题形式的逻辑系统联结起来,构造出语言图像论思想。[3]
其三,康德的先验哲学为维特根斯坦指明了语言分析批判的方向。康德的先验论哲学,把哲学的任务规定为寻求各种可能经验的形式结构,其目的是为了使实在服从于思想的形式,以先验的形式去解释和认识实在。特别是康德在进行理性批判时,把人类理性能力统归于知性范畴,而这些范畴不仅是先天的,而且是纯粹直观的形式,“包括这些普遍的和必然的法则的科学(逻辑)简单地就是一种思想形式的科学。并且我们能够形成这门科学的可能性的概念,就像仅仅包含语言形式而没有其他东西的普遍语法一样,它属于语言的事情”[4]。为了探询经验可能性的结构或思想的形式,因而它将实际地成为一种语法的研究。也就是,我们通常按照范畴所提供的先天法则来建构对象并赋予其普遍必然性,就像语法在语言现象中的规则作用一样,经验是范畴这种先验语法对自然现象加以拼写的结果。可见,康德事实上把他的先验哲学塑造在其时代的普遍语法之上,语言的形式将理想地反映思想的形式,为语言的使用设定了界限,从而也就有了“自在之物”和“现象世界”的区别。这一先验论思想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发挥,整个前期哲学所关心的正是语言描述如何可能的问题,因为思想的形式最终要依赖于语言的形式,而语言形式又是在描述实在时不可怀疑的和最为确定的前提,所以语言的逻辑形式就像“自在之物”一样,它是命题所不能表达的领域,是语言设定的先验形式,因而也是不可说的。[5]
这些思想正是维特根斯坦创作《逻辑哲学论》的思想来源,作为他早期最重要的著作,《逻辑哲学论》虽然只有两万余字,却是哲学史上最精练、最难懂的经典著作之一。在这本形式简单明了、语言晦涩难懂的书中,既有对现实、思维、语言、知识、科学和数学等难题的清晰明确的逻辑分析,又包含了关于世界、自我、伦理、宗教、人生和哲学的深奥神秘的警句箴言。其核心思想是全书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七个命题:
命题1: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
命题2:所发生的一切,即事实,就是事态的存在。
命题3:事实的逻辑图像是思想。
命题4:思想是有意义的命题。
命题5:命题是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
命题6:真值函项的一般形式就是命题的普遍形式。
命题7:对凡是不可说的就保持沉默。
维特根斯坦在这七部分中所表述的思想可以合并为四方面的内容,它们是:
1.逻辑原子论
这主要体现在维特根斯坦对命题1和命题2的论证中。与传统的世界是由事物组成的思想不同,维特根斯坦认为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事物的总和。事实与事物的区别就在于,事物在时空中的状态构成了各种不同的事实。作为维特根斯坦逻辑原子论基本概念的原子事实,就是指各种简单事物在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状态,或者是说这些状态的总和。由此,世界不是静止孤立的单个事物,而是每个事物都处于不断的运动变化的状态之中。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就是原子事实的存在,这些原子事实是彼此独立的,从任何一个原子事实的存在或不存在中,不能推出另一个原子事实的存在或不存在。但它们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原子,而是逻辑原子,即思维用以描述简单对象的逻辑原子。这里的简单对象在逻辑上是不可分的,也不可能由其他东西构成,它们在原子事实中的存在形成了原子事实的结构,成为原子事实的内容,而原子事实则是简单对象的存在形式。
维特根斯坦的这种把日常事实分析为原子事实,再把原子事实分析为简单对象或逻辑实体的方法,就是通常讲的逻辑原子论。它不同于古希腊哲学的原子论,它所强调的是逻辑思维的必然性和语言意义分析所提供的理由,而把经验感觉对象排除在外。它运用数理逻辑手段,把逻辑原子的结构用逻辑函项表示出来,从而将世界观和语言观联结起来,不仅提供了世界的逻辑结构,而且为进一步的语言逻辑分析提供了可能。尽管维特根斯坦从未为自己的思想加上“逻辑原子主义”的标签,而是由罗素首先提出,但他在《逻辑哲学论》中开门见山地提出的这一思想,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创始人。
2.语言图像论
维特根斯坦在命题3和命题4中阐述了他的这一思想。在他看来,人类用语言符号描述世界上的事实,类似于画家用线条、色彩、图案来描绘世界上的事物,用语言来思考和说话,就是用语言来摹写出事态的逻辑图像。图像是对简单对象的摹本,它描述着简单对象在逻辑空间中的结构和运动。图像与它所描述的对象之间的关系是由于它们共同具有的逻辑形式。逻辑形式不仅是原子事实的存在方式,而且构成了逻辑图像的本质。当我们用它对原子事实进行思考的时候,就形成了表达思想的命题,由此,维特根斯坦指出,命题是事实或事态的逻辑图像,一个命题就是一个图像,它反映事实的逻辑结构,它与事实的关系是投影与被投影的关系,即命题以词的连接、配置方式反映了事实之中事物的结合方式,命题与事实具有相互对应的组成结构以及相似的组成部分,命题作为逻辑图像投影着事实。这样,维特根斯坦就通过图像论而在语言和现实之间建立了某种一一对应的关系,即语言与世界在逻辑上具有同型的结构,通过考察语言就可以揭示出世界的逻辑结构和存在方式。这样,对命题的分析便显得极其重要了。
3.真值函项论
在命题5和命题6中,维特根斯坦论述了《逻辑哲学论》中最重要、最富有创造性的观点之一的“命题是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理论。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由于命题是对应事实的图像,因而它必然在结构上与事实有着相同的对应关系,即事实有原子事实与复杂事实之分,命题也就有原子命题和复杂命题之别。他把这种对应原子事实的最小命题——原子命题称为基本命题。基本命题是独一无二的命题,没有其他任何命题可与之矛盾。在这里,维特根斯坦为了进一步揭示基本命题的特征,使用了“函项”概念。所谓函项就是指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某一变量的值由于另一个变量的值的变化而变化。例如数学等式y=f(x)中,y是x的函项,其中x是自变量,y的值根据x的值而变化。弗雷格和罗素首先把这种函项关系引入到逻辑中,并创立了以命题演算为基础的数理逻辑。因为在数理逻辑中,命题不是用于简单地描述对象如何,而是用于表达命题中所包含的函项之间的关系。所有的逻辑命题都应被看作是表达这种函项关系的表达式。维特根斯坦接受了他们的这一重要思想。在他看来,既然所有的命题都是关于事实的图像,是对事实中各种对象之间关系的描述,都表达对象之间的函项关系,那么必定存在作为自变量的命题,其他命题的值都是由这些命题的值确定的,它们就是所谓的“基本命题”。再者,由于所有的命题都是由基本命题构成的,所以所有的命题也就是基本命题的真值函项,即每一个命题的真值是由命题中所包含的各个基本命题函项的真值所决定的。
维特根斯坦首次将真值函项用于表示一个作为其他命题真值函项的基本命题的真值条件,从而表明基本命题的真假与其他命题的真假之间的关系。同时,他还把这种真值函项关系用于说明日常语言中的命题,根据真值函项关系,把这些命题都还原为符合逻辑形式或逻辑句法的逻辑命题,而凡是不能实现这种还原的命题就被看作是无意义的命题予以抛弃。这就为他的划界之说埋下了伏笔。
4.划界之说
命题7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对凡是不可说的就保持沉默”,但却是《逻辑哲学论》全书的主旨和核心内容,也是维特根斯坦前期思想的立脚点。维特根斯坦前期哲学思考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解决逻辑问题,而是通过对语言的逻辑分析,来解决我们的语言如何能够表达和描述世界的问题。因为语言中存在着大量的问题,使得整个哲学都充满了这种由于语言形式上的误导而造成的混淆。为此,有必要首先澄清语言,即把有意义的命题和无意义的命题区别开。维特根斯坦对命题1至命题6的分析和阐释,都是在试图通过建立符合逻辑句法的语言来令人满意地描述和表达思想。但当这些工作完成之后,维特根斯坦却发现,既然世界是由事实构成的,我们只能通过命题的逻辑图像认识这个世界,那么表达基本命题的逻辑语言就构成了我们的世界概念,因而也就决定了我们的世界范围。但包括逻辑语言在内的任何语言都是有限度的,我们只能表达能够表达的东西,因此“我的语言界限意味着我的世界界限”。这样维特根斯坦就划分了可说与不可说的界限。在他看来,可说的都可以用逻辑表达出来,可以通过研究逻辑来弄清楚。传统形而上学的错误在于试图说出不可说的东西,因此,维特根斯坦认为,避免这种错误的方法也就是要对不可说的东西保持沉默。
从语言分析方法的角度看,早期维特根斯坦建立的这种以逻辑学为根基的哲学世界观,事实上采用的是语形分析和语义分析手段。一方面,他把逻辑语句和数学语句作为分析命题,它们本身与经验事实无关,而只是一种符号和符号之间的关系。但它们的意义在于构成了世界的脚手架,形成了先天的基本语句,显示了语言和世界的形式的逻辑性质。可以说,这种语形学基础上的纯粹逻辑形式,构成了维特根斯坦早期思想的基本出发点;另一方面,由于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事实的存在,并不在现实世界中,而是在逻辑的可能世界中,所以,如何把可能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结起来,或者说,如何通过逻辑上可能的世界达到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就成为问题的关键。这也正是他的语言图像论的主要思想。在他看来,经验事实或原子事实之所以能够进入人的思想中,是因为思想创造了逻辑图像,逻辑图像是现实的模型,对事实进行描述,并通过命题的形式表达出来,图像本身无意义,但命题却有真假,它与现实的符合与否正是它的真假所在,如果在现实中有对应的实在存在,就是有意义的,否则就是无意义的,“可证实性”是意义的标准。可见,维特根斯坦在此正是运用语义分析的手段进入了思想的表达领域,将可能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结在了一起。
但是这种基于语言逻辑的语形和语义分析所遭遇的困境,也正是导致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转向的根本动因。因为构成维特根斯坦“逻辑原子主义”核心的,就是命题与所描述的实在之间具有共同的逻辑形式这个观念,但这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比如,如果语句都可以分析为彼此独立的基本命题的话,那么,两种颜色在视觉空间的同一点出现为何是逻辑上不可能的?“这是红的”与“这是绿的”两个语句并不是彼此独立的,当表达“这是红的”时,同时也就意味着“这不是绿的”或其他,这就与“原子命题独立性”的观念截然不同了。另外,事实上,对意义的哲学追求不仅仅限于科学语言的范围,尚有很多包括诸如命令、问题、规则、隐喻及美学判断等常常被忽略的话题,这些命题很难用逻辑形式表达出来。这都促使维特根斯坦放弃了他最初确信不疑的逻辑理论。由此,建基于逻辑基础上的一系列观念,诸如命题图像论、语言与实在的同构论等都随着逻辑形式神话的破灭而彻底失败了。维特根斯坦认识到,这种失败是一种哲学基本观念上的失败,即把哲学看作对命题形式的逻辑的、语形的和语义的分析,并认为这种分析能够揭示世界的逻辑结构,但事实上,它只是一种同义反复,并不能像物理分析或化学分析一样带来新的知识,而一旦把这种逻辑分析视为哲学的主要任务的话,所导致的致命后果就在于完全误解了日常语言的使用,用“分析”的比喻简化了原本复杂的语言使用的多样性。所以,哲学的任务应该是对日常语言的语法规则(如何使用的问题)进行研究,考察词和句子在不同语境中的用法,根据使用来确定它们的意义。同时,这也是由于语义分析基础上的意义证实论的不可能所导致的结论。因为既然命题的意义是无法完全证实的,我们就没有必要为证实它们的意义而费心,而应关心命题在日常语言中的不同的意义,正如他所言,“意义就在于使用”[6]。这一思想最终促成了维特根斯坦的“语用学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