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巴尔克事件”的官方记载是这样的:
光绪三十四年(1908),英国传教士巴尔克未经许可,擅自携武装随从由西昌(一说由马边)经交脚(昭觉)进入美姑牛牛坝,勘测山川,绘制地图,窥探地下资源,并枪杀前往阻止之黑彝阿侯拉博,激怒彝民。巴尔克连同随从六人被苏呷家支彝民截住处死。
但在俄国探险家顾彼得的书里,这个故事的始末要有趣得多。
英国人巴尔克的随从翻译有两位:一位负责英译汉,一位负责汉译彝。当巴尔克一行深入彝族地区时,彝人见到这位白人样貌殊罕,便问:“你从哪里来?”
巴尔克回答:“自大不列颠来。”
英译汉的翻译考虑到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不知道“大不列颠”在哪里,于是说:“自‘远在天边的’地方而来。”
汉译彝的翻译则进一步简化,直接说成了:“从天上来。”
就这样,一个大不列颠人变成了天神。黑彝贵族听了,呵呵一笑,问身边的族人:“你敢不敢把这个‘天上来的’家伙杀了?”
激将法之下,对方当即回答,“这有什么不敢的”,说罢就操刀而上,欲开杀戒。
巴尔克立刻慌了,出于自卫,他朝这位攻击者开枪,重伤了他。
一件震动清廷的外交事件就此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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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嘎群山以南,便是大雪山余脉——小相岭。这一带属于彝族聚居区,我们需要联络本地向导,才能去往俄尔则俄十二海。
网上能找到的消息不算太多,且大都过时,看上去不太靠谱。好不容易联络上一位,据他说,山上修路,未必能够通行,可以试试,但一定要趁早,要赶在工地开工前就上山。
“那您建议几点?”
“六点。”
“六点到镇上碰头?”
“对。”
“好吧……”我正准备挂掉电话,小伊给了一个痛苦的眼神。我心领神会,赶紧改口:“那个……要不,还是七点?六点的话,我们四点多就要出发,有点太……早了。”
“那就七点。”
早起,买了茶叶蛋和牛奶,还要再开上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冕宁县城。茶叶蛋太烫,几乎没法剥皮,放在空调口吹凉,车里顿时弥漫着卤水的味道。
时间这么早,穿过乡镇的国道竟然车来车往,很是繁忙,都是奔生活的人们。大小凉山自古是彝族聚居地,但城镇中的人们穿着已经看不太出彝族特色,也看不出民风彪悍。抵达县城后,我们在约定的路口停车等待,一边剥茶叶蛋,喝牛奶,一边不停地观察周围,寻找看起来像向导的人。
他比我们想象中要矮,但显得更年轻。原本说好可能要在山上过夜露营的,可我发现他什么也没有带,一件外套拿在手里,里面穿着毛背心,脚下是皮鞋,好像只是要去赶集。
在准备食物的时候,向导强调说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也不吃油腻。听上去非常不像是彝族人的风格,但他很快补了一句:“年轻时候吃坏了,现在要好好保养。”
聊天过程中,向导说他也好几年没有上山了。在我随口问起他有没有孩子的时候,他说四个。
我心想,四个,还不错。
很快他便纠正我们:“不是四个,是十个。”
在凉山彝族地区,早婚和多子是主流生活方式。向导说:“儿子们都不行,女儿最乖,知道疼我,挣了钱都带回家,她读书厉害,我很欣慰。我们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
以上话题成了整个聊天的核心内容,被他重复了许多遍。尽管一路抱怨被太多的孩子拖累了一生,但一听说我们都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向导立刻挂上了长辈的表情:“那还是不行的!婚还是要结的!不然老了,谁照顾你呢?”
我心想,“谁照顾谁还说不定呢”,小伊仿佛能听见这句话似的,与我相视一笑,没有吭声。
向导年轻时,带过很多“城里人”上山。通过和这些人接触,他对外面的世界略有想象和了解,但这也让某种落差感在他心里生根。“你们知道孙大姐吗?她到现在都还资助我们呢。”
我没听清那个大姐的名字,相信听清了也未必知道。那一刻我莫名想起多年前的《美丽的大脚》这部电影,倪萍和袁泉主演。据说,片中那个最活泼最可爱的小主角,自从拍过电影,去了北京,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之后,变得沉默、抑郁。
电影中有一幕:那些来自西北干旱山区的孩子们,第一次到了北京,见到了“游泳池”。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水——而且竟然只是用来玩?孩子们目瞪口呆的表情,令人心碎。他们困惑地盯着水龙头,打开,又关上。打开,又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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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导反复叮嘱我们上山后,走路要慢,要慢,要慢,千万不要着急:“以前有个小伙子,仗着自己身体好,不听劝,一路猛冲,结果很快就高反了,难受得要死,一步都走不了了。当时我带队,背了七个包,没办法,只能又背着他,把他背下山,还挎着七个包。”我不知道背一个壮汉下山,还挎着七个包,是什么样的情形……心想,估计是小包吧。难不成七个大登山包?
公路果然正在修建中,向导与一位挖土机司机刚好认识,好说歹说,看在本地熟人的面子上,我们被允许上山了。这条路很宽,看起来像是有开发的野心,但资金链断裂,不了了之。我们一直开到望天坡,那就是徒步的起点了。
这已经是一处垭口,高度与鹰齐平,足以俯瞰山峦起伏。出发前,收拾装备的时候,我发觉,很可能大哥当年说的七个包,真的都是大包——在普通人对负重的每一克都斤斤计较,甚至“连牙刷柄都要掰断,减轻重量”的时候,他却显得完全无所谓,“多装几瓶水嘛,都带上嘛。电池?带啊。无人机?带啊。没关系的,这点儿算啥?”
没有雾,能见度清透。“你们运气太好了!我这么多次上山,经常都是大雾,什么都看不见!”小伊说:“当然了,‘天气之子’可是算准了才来的。”
这里遍布第四纪冰川遗迹,在硕大的漂砾间穿行,数次拐折,若没有向导,真的很容易迷失方向。很快,我们就钻入杜鹃林了。花期已过,我们无缘见到满山如火的美景。据说俄尔则俄的杜鹃花海,花开两季,南坡5——6月,北坡8——9月,每到花季,漫山遍野如火如荼,极为壮观。
前方一对年轻人出现在岔路口,一脸茫然,神情疲倦。向导友好地打了招呼,一问才知他们也是要去墨海的,可是同伴走到前面去了,他们落单在后,有点迷路了。
我看了一下他们的穿着:想必只是把这趟爬山当作郊游来的,穿牛仔裤,普通板鞋,没有带水,也没有食物。棉布和牛仔裤是最不适合户外活动的面料,厚重且难以干燥,一场大汗或者大雨,就可能导致失温。最糟糕的是,他们已经与同伴分开,找不到路。
向导十分好心,告诉他们那边方向不对,要跟我们一起走。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前方出现了这对年轻人的同伴们——是一大群本地人,簇拥着一口大铁锅,架在溪沟边上煮火锅。背篓里,土豆、牛肉、玉米、零食和瓶装水……塞得满满当当。
我们经过的时候,闻到浓郁的食物的香气,他们盛情邀请我们尝尝,但我们只想赶路,没有胃口停留。说实话,我真担心他们会乱扔垃圾,吃完(或吃不完)就把一切残渣朝杜鹃林和小溪一倒了事:毕竟他们带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但出于懦弱,我并没有直接开口提醒,心里想着,要是回来看到垃圾,就捡走吧。
默默继续向前攀爬,听见向导说:“前面可以望到心海,走这边,我带你们。”向导说着,横切了一段,带我们抵达一扇林窗。站上巨石,向下俯瞰,峡谷一势斜川,镶着另一片心形的海子。那么小,那么亮。青山的,深蓝色的心。看上去是人类不能抵达的一颗心。山的心事竟然也是宁静的,孤独,但一点都不寂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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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我曾搜到过墨海的照片,那是俄尔则俄十二海中最壮观、最美的一个海子。有多少旅途是因为一张照片而诞生的呢?我时常觉得,人类之所以有文明,正是因为我们有联想和憧憬的本能,一张照片、一则传说,便足以勾起魂牵梦萦,为此漂洋过海,翻山越岭。
但照片常常不过是“照骗”,事实也往往不如传说动人。即使是为了证明失望,我也要亲眼看一看才甘心。何况天气这么好,“来都来了”,怎么可能轻言放弃。我发现,只要心理准备充分,每次爬山都不会比我预想的更难。这的确是件像小马过河的事情。把终点预计得远一点、难一点,走起来过程中才能觉得其实还好。
向导对路线十分熟悉,在我们看起来大同小异的地形之中穿行,时而上升,时而横切,到达墨海仅仅花了两个多小时。照片果然是真的:一道瀑布从正面的峭壁上落下来,坠入湖中。花岗岩峭壁环抱四周,形成一只巨大的碗,碗中的墨海几乎是“克莱因蓝”,高贵,平静,微风在水面上撩出金属拉丝般的纹理。
我放飞了无人机,发现在墨海的正上方,还散布着三四片海子,瀑布其实就是那几个海子的出水口。向导说,有路可去,但是要从山的另一面绕上去才能抵达,今天的时间明显是不够的。我意识到,几乎每一次旅途都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余味未尽,从没有圆满。又或许,我们总是不满足于眼前的圆满——看着墨海,便想着更多的海子。
从无人机的镜头里,我看见小伊坐在花岗岩的高处,望着墨海,屈膝托腮。她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想必她此刻的心事,也正一片深蓝吧。某种清澈的孤独:月亮不言,星辰不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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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途中,我们原路折返,碰到那群吃火锅的人,看起来一个个红光满面,酒足饭饱。他们还剩下太多的食物没有吃完,玉米、牛肉,再次盛情邀请我们分一些。那份盛情几乎像命令,又有哀求,“快帮我们分一点吧”,言下之意是,真的背不动了,也不想背回去了。
向导本来也打算客气推辞,可一听说“你们不吃,我们只有倒了”的时候,他立刻心疼了起来,果断接过对方递上的玉米,装了整整一口袋,说背回去,带给孩子吃。
向导吃了牛肉,拿了玉米,给那帮人减轻了不少负担。他们收拾锅碗,装进背篓,和我们一起往回走了。令我如释重负的是:他们的食物都很原生态,也没有留下塑料包装垃圾。
回程上,我听见他们用家乡话点评着这片风景,其中一位说:“真没啥好看的!就那样嘛……”
我心下一惊。
那人继续说:“还没得我们那儿的文全光昌好看。”
我一听,难不成还有比这更美的地方?赶紧打听,哪里是“文全光昌”。
另一人向我解释:“就是喜德县的温泉广场,中央广场,刚刚修好的,壮观得很。”
我:“……”
向导沿路一直埋头寻找某种中药,不时蹲下来挖走一两株,塞进裤兜。我看他裤兜满是泥,都快塞不下了,便给他找了一个口袋。他很愉快地接过来,这下挖得更多了。据说是一种“下火”的草药,至于名字,我则一直没有听清。想必听清了也没什么用,大概与学名相去甚远。
下山路过牧场的时候,向导坚持要完成俄尔则俄旅游环节的重中之重:捡水晶。他指着地上一些破碎如米粒般的东西,说:“以前遍地都是,很大一颗的,现在被矿场包完了,你们来迟了,估计挖不到了……我去那边山头给你们找找看。”
我与小伊面面相觑,颇为无奈。水晶并不是我们的重点,风景本身已经足够了。小伊甚至担忧起来:“他会不会在山那头藏好了一块水晶,每次带人来,就假装是跑了很远挖出来的,然后……强买强卖?”她这么一说,我也顿时担心了起来。天哪,都到这儿了,还逃不过购物游?!
过了好久,向导远远地回来了。小伊果断地举起长焦镜头,对准他,颇为机敏地说:“让我看看他手里带了什么回来。”
我被逗得哈哈大笑,也紧跟着凑上去看,心想若是要挨宰,好歹有个心理准备。所幸镜头里看起来,他手里至少不是很大一块。希望是空手而归吧,我可不想被迫买什么水晶。
几分钟后,向导走到我们面前,摊开手掌,递上一些破碎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碎水晶,而且没有要收钱的意思。
他爽朗地笑着,只是说,带回去做纪念吧!
这下,换作我们为自己的心思尴尬了。
下山后,在村庄道旁,向导让我们停车。一个蹲在堡坎上的小姑娘立刻跑过来,欢天喜地。原来这就是他的小女儿。向导把那一大包玉米递给她,我也赶紧送了车上的水果和食物。向导连声感谢,说要给我们本地土豆。我们立刻推辞,但没有用,话音还未落,一大兜子土豆,足足四十斤重,连泥带土,已经被塞上了车。我估计卖给食堂,可供一个班级的孩子吃上一周。
这下是不是应该多付一些向导费呢?土豆确实比水晶显得实诚一些。更为难的是,向导拉着女儿的手,不断邀请我们去他家留宿,吃饭——但这是我在一天的爬山之后,最不想面对的社交了。
在国道分岔口,我们把向导放下,道别。他并没有开口要土豆的钱,也正因为此,我反而多加了小费给他,感谢他一路辛苦。他也没有推辞,站在滚滚扬尘里,笑着与我们扬手挥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