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与星之间 时间零(1 / 1)

横断浪途 七堇年 3813 字 6个月前

卡尔维诺有个“时间零”的理论:想象一个猎人在森林中遭遇一头狮子,猎人弯弓放箭,狮子也一跃而起的那一瞬间——让剪辑师把这一帧画面暂停,目光悬置在这里——接下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中箭的狮子狂怒,一口咬死了猎人;又或者猎人射中要害,再补上几箭,把狮子干掉了。

但无论这些结果如何,都是时间零以后的事,是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就像小学数学课上的线段那样,以那个悬置的瞬间为零,往前是时间负一、负二、负三……

卡尔维诺认为,古往今来的叙事都忽略了这个时间零,太注重从时间负三、负二、负一,到描述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但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时间零。在这个时间零上,所有的可能性都没有展开,所有的想象都还是胚胎。那是一个由于可能性无限,而炫丽无比的瞬间。

对我来说,这瞬间属于2021年8月的某天,属于我们在雅江县一个偏僻村落里遇到的那个藏族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土敦。

正值晴朗无云的夏日,天空毫无心事,一览无余的蓝与白。我们前往格西沟保护区,拜访几位巡护员。其中有一位年轻人叫丁真,汉语很好,对我们的每个提问都耐心回答。我很快注意到,他在每句话的开头和结尾频繁说“噢呀,噢呀”,我猜那是“对啊,是的”的意思——好听极了:噢呀,噢呀。

“噢呀,这峡谷,看到了吗,左边,我们小时候夏天在这里游泳,天天游,噢呀。”“这条路,小时候过年走亲戚的时候,要走一整天。”……

“一整天?”

“噢呀,早上五点走到天黑。噢呀。”

“丁真这个名字很普遍吗?怎么来的?”

“活佛取的名字,我们这片的都叫丁真,相当于一个姓。那个网红帅哥理塘丁真,你们知道他的吧?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意思。”

“那你就是雅江丁真。”

“噢呀!”

丁真大笑不止,看得出心情愉快。他指着每一个拐弯、每一片河滩,为我们细数童年记忆,说到兴起,决定带我们走访他的老家:一座古老的藏族村寨——并不顺路,但他坚持要去。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我们停车。小路很窄,丁真走在前面,低头穿过一棵大树浓郁的荫凉,又路过了一口井。“这就是我小时候每天早上牵马来喝水的井,小时候我特别特别爱我那匹小马,早上起来了,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先牵马喝水,回去才是刷牙洗脸,吃饭。”

“那你的小马叫什么名字?”

“呃……没有名字……”

我们都笑了。或许与城市里的人们不同,他们爱一匹马,但也并不给它取名。马不是他们的宠物,也不是什么家庭成员,马就是马,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朴素而平等的喜欢。

丁真有种衣锦还乡的骄傲,跟路上遇见的每一个老邻居大声打招呼。我听见他打完招呼后,一个人低声喃喃自语:“全是回忆,全是回忆,全是回忆……”

他家的老房子曾是整个村落里最壮观的豪宅。废弃二十年后,粗壮的房梁色黑如炭,土夯石墙明显倾斜。人去楼空,黑暗中散落着积灰的旧物件:柜子,硬如铁色的牛皮袋,一条猎装腰带,一份命令搬迁的文件。

我们攀上二楼,眺望青翠的山谷。河边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亭亭如盖,让人一眼就联想到夏日在树下嬉戏、河边玩耍的童年。河流绕山谷淙淙作响,阳光在河面洒下碎金。丁真叹了一口气,说:“好多年没有回来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个房子本身,也是有名字的。藏族人一般没有姓氏,但有些人会拥有类似姓氏的家族名——也就是祖屋、庄园或房子的名字(房名)。

离开老宅子,丁真带我们去隔壁亲戚家喝茶,等他哥哥采松茸菌回来,顺路捎回县城。百无聊赖中,土敦就这样出现了——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身被太阳深吻过的光洁皮肤。他黝黑,健康,漂亮得像一只小金丝猴;前额正中央天生有小一撮儿白头发,像最时髦的挑染,非常醒目。

丁真告诉我们,家里无比宠爱这个孩子,出生时,特意把母子送去西南最好的华西医院妇产科住院生产。“这小撮儿白发,是华西的标志呢。”

土敦在家门口玩耍,抱着他心爱的小牛,像是逗一条大狗。他的弟弟也来了,但十分害羞。见到我们,兄弟俩露出羞涩的笑容,踢着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从我们跟前绕过,又跑掉。

我们到屋顶上闲坐,吃冰棒。主人家料想我们喝不惯酥油茶,体贴地给我们倒了绿茶。屋顶上阳光刚烈,在地上切出一块块边界分明的阴影。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惬意地对待一场漫长的、无所事事的等待。谁都不知丁真的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谁都不着急。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山谷里,我感觉自己跌入了某个平行世界的“时间零”,整个人都被悬置了。时间负三、负二、负一,已不知去向;未来的时间一、时间二也迷了路,暂时不会降临。箭就这么凝固在空气中,狮子如雕塑般停滞在跃起的姿势……在时间零的刻度上,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我们就这么坐在屋顶,吃着冰棍,喝着茶,晒着太阳,看着土敦和他弟弟玩耍。

屋顶的大梁上有两条粗绳子系成的简易秋千,小小两兄弟活泼如幼猿,踩在绳子上摇来**去,有惊无险地上上下下。换作在城市里,家长恐怕早就惊恐地扑过去大叫“危险!快下来!”了。但这里不会。一切都是这么自然、舒缓,不慌不忙,没有任何要紧的事。在这里,童年就是童年,活着就是活着,老去就是老去。

土敦和弟弟在秋千上攀**,两兄弟笑得咯咯作响,那是来自遥远的童年下午的声响,令我突然间泪如雨至,陷入猝不及防的感伤。这是两张真真正正的白纸,没有折痕,没有污点,没有任何笔迹:白纸般的童年。这是他们人生的“时间零”。从此往后,无数的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将在命运的线段上等着他们。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的土敦,是否能记得,在某个遥远的无所事事的下午,他曾经这样纯洁、简单、开心。那是命运线段上,时间负二十,或者负二十三的那一刻。

卡尔维诺当然是叙事炫技的大师,时间零的概念也绝妙无比,但那是文学的游戏。现实中的时间零,不曾有任何一丝耐心等着我们享用。箭就在弦断的那一刻射出,猎人就在狮子跃起的那一刻倒下,人间的一切都太快了。这是为何我们需要文学和艺术。它们是成年人的滑梯,顺着它,溜去遥远的童年,去寻找一只弹弓,击中一个梦。

告别了土敦和家人们,丁真带我们去吃饭,向我们介绍他的巡护员同事。直到那时候我才见到老前辈李八斤。老早之前我就耳闻其大名:“去雅江,你一定要见见八斤哥,藏族人,出生的时候八斤重,就叫李八斤。特别厉害,唱歌跳舞,做事儿也踏实,人特好。”

1998年以前,李八斤是雅江县林场工人,工作就是伐木。那一年的特大洪水损失惨重,催生了长江中上游天然林保护禁伐令,史称“天保”。随着林场转产,李八斤不再伐木,转而成了扑火队队长。

“现在的条件,太好了……有了吉普车。想当年,我们每人每天,不停在山上巡逻,全靠走路,徒步。扑火的时候,是人一趟一趟背水上山的……喝了水,包在嘴里,喷出来……”李八斤说起当年做扑火队长的记忆,一直在摇头,“你一个人陷在密密匝匝的林子里,根本看不见自己在哪里,也看不见火在哪里,有时候火都逼近这边了,距离只有几公里了,你都根本不知道……大火在你面前爆燃,真的,那种恐怖……”

爆炸性燃烧,是所有消防队员的噩梦。在天然森林中,地面植被和林下堆积的腐殖层,比如落叶残渣等,薄则没入脚踝,厚则深及大腿。雨季,它们会像海绵那样吸收大量水分,阻挡水土流失,发挥森林涵养水源的作用。但一枚硬币总有两面:这些腐殖层会因为堆积,腐烂,变成易燃物,产生大量可燃气体——活生生的火药桶。一旦天气干燥,温度升高,很容易被点燃,甚至自燃。

当火灾发生,这些林下可燃物很有可能会突然间爆炸性燃烧,轰然形成巨大的火球,同时产生极高的温度。如果加上特殊的地形条件,比如鞍部、单口山谷、沟壑等较为封闭的环境,情况就更糟了。蔓延而至的林火使这些地形中的可燃物获得预热,会加剧燃烧,很难扑灭。

在扑火的过程中,指挥尤其关键。瞭望员会始终保持在高处,以便指挥救火队员保持在上风向,但是一旦风向改变,就大难临头了。身为扑火队长,每年10月至次年5月,都是李八斤神经紧张的日子。日常巡逻的任务之一,就是不断清理林下堆积物,防止堆积太多。但偌大的森林,岂是一小队人员能清理得干净的,这简直让我联想到“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李八斤说:“所以挖松茸也是有好处的,相当于夏天很多人上山,清了一遍林子。”

李八斤和他的队员们,不过是平凡普通人,在山山林林中,过着植物般清爽宁静的日子。很难想象这样平静的一生中,有过许多不凡的往事。在关于他的纪录片中,提到2000年2月25日,一场山火蔓延多时,李八斤召集800人上山扑火的事。前线队员们被困在高大密实的森林中,视野低矮,无法判断自己的方向,完全依赖指挥员的瞭望和指令。李八斤负责的山头位于北面,凌晨五点,他们跨过峡谷,切入火场,扑救了五个小时,筋疲力尽。然而不知何时风向已大变,大火随之转向,像“城墙一样”正朝着他们这边倾倒而来。对讲机里的指令大叫:“不到一公里了!快撤快撤!”

这一公里的距离对于森林烈火来说,不过是一步之遥,但对救援者来说,却是生死之遥。李八斤下令所有人赶紧撤,大伙儿根本来不及用脚跑下坡,一个个直接沿着七八十度的陡峭山坡,连滚带爬,翻下来,总算撤回安全地带……在那种生死情急之下,皮伤肉破根本不足为意,一回望刚才的山脊,早已陷入烟林火海。

逃过一劫,李八斤赶紧清点人数,赫然发现原本800人的队伍,只有764人,足足少了36人。他当时“眼前一黑”,简直站不稳。整整36人,几乎每个弟兄和他们的家人都是熟面孔,无法想象这要如何和他们交代……“根本没办法,那种热气噢……呼啦一下……”李八斤朝着天上比画了一个蘑菇云一样的姿势,“烫得噢……”他说着,一直摇头。我努力想象着一座摩天大厦般的火炉,燃烧着,轰然倒塌的情形:浓烟如滚烫的棺盖那样,扣下来。李八斤跌跌撞撞又往回跑,不停呼喊队友们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他感觉心脏被卷进了绞肉机,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原地等待奇迹发生。

漫长的煎熬开始了,每一分钟过去,绞肉机的利齿就把五脏六腑搅拌上一圈:在那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等待里,李八斤体验到一种几乎要呕吐的紧张,他几乎宁愿没回来的是自己。

终于,终于,奇迹般地,开始听到隐约人声,六个队员累得没了人形,互相搀扶着慢慢出现。李八斤扑过去迎接,追问剩下的人如何了,这才得知,都在后面,应该不远了。

很幸运,三十多位落下的队员全部安全返回,无人牺牲。他们的迷彩服磨得褴褛,浑身是伤,是炭,是泥,是血,面庞已经糊得黢黑,所有人抱头痛哭。

这样的记忆本该就着一碗烈酒一口干掉,但李八斤说得举重若轻,端起一小杯啤酒,非常客气地对我们说:“随意啊随意,不用勉强。”

在格西沟保护区的第二天,李八斤专门拨出时间,和丁真一起,带我们上山。沿着废弃的老国道登上剪子弯垭口,一条壮观的经幡横挂在路中央,猎猎作响,似在呐喊着什么。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山的那边,就是理塘了。而山的这边,李八斤为我们指着各个森林或湿地保护区的方位:格西沟、神仙山、亿比措、庆达沟、那溪措……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在高海拔地带,一寸绿色,要耗费多少年生长,又需要多少年养护。这寸绿寸金的天地,耗费了他的大半生。

“当年让种树,我亲自去买的种子,经费是八百元,等于四个月的工资。第一批种下去,全都没活。不甘心哪,又不知道怎么办。请专家来讲技术,白天听完,晚上再去给村民讲一遍。”也许是时间太久远,李八斤说起这些的时候,各种周折辛苦,总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又或许,他是那种真正的实干家,做得多,说得少。

回到山下的种植基地,迎面而来是座巨大的暖棚苗圃,建设经费是李八斤上下奔走好不容易才筹来的。一位工人正在浇水,看见李八斤来了,彼此用藏语寒暄起来。

李八斤指着几块试验田,对我们说,这是高山杜鹃。可我一眼望去,几乎怀疑自己瞎了——地上完全看不见任何绿苗。走近,蹲下,仔细看,才发现有比绿豆还小的小嫩苗,战战兢兢生长着,简直让人担心它们能不能熬过下个冬天。“这里寒冷,海拔高,它们长得很慢,很慢。”李八斤指着旁边的几块试验田,对我们介绍,“这块田里的,是三年的;这些,是六年的……”

我得蹲下来仔细看,才能从一片土色中分辨出那些“幼儿园”的小杜鹃:两片小叶子还不及小指甲盖那么大,茎干似两根棉签,脆弱得经不起任何人踩上一脚。而“小学一年级”的杜鹃,也不到一肘高。难以想象还要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它们才能长大成林。我蹲在那里,抬起头,仰视李八斤的面容,为这真正的长期主义感到震惊。

走出暖棚,路过家属区。有位老同事坐在坝子里清理松茸,见到李八斤,彼此随意寒暄。这是一个松弛的时刻,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杯水,问起李八斤退休后的愿望。他说:“退休后,想和爱人一起去旅行,多去看看山……去西藏再看看……”

小伊追问:“石渠你去过吗?”

“去过啊,太美了,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不像我们这里,林子太密了,看不见,你们要去吗?”

“要去,下次就去。”

短暂地休息之后,李八斤带着我们走向另一片露天试验田。角落里,有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树,叶红如火,丰姿摇曳。“这是五小叶槭,濒危树种,整个雅江野生的也就只有两百六十多株了,我们收集了种子来培育,现在有上万株存活了。”他凝视着五小叶槭,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接着李八斤又走向旁边另一株矮矮的小针叶树,像介绍另一个孩子似的,对我们说:“这是康定云杉。之前,整个雅江恐怕就只剩这最后一棵康定云杉了。我们采集它的种子,育苗,现在存活了三百多株。”

我们在这一株小小的康定云杉前合了影。照片上,李八斤表情很放松,没有笑,也没有不笑。他亲切地站在他精心培育的植物前,像站在自己的亲人旁边。我将照片发给他的时候,无端想起那句老话:“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回去的路要经过一大段国道,李八斤突然让我们停车。下车后他翻过围栏,走进一片不起眼的空地,招手示意我们过来。他说:“这些也是杜鹃,从基地育苗存活后,就移栽到这里来。等它们慢慢长大。”

我看那些匍匐在地上、毫不起眼的小杜鹃苗,几乎叹了口气。这一小片地就在国道旁边,车来车往,无人驻足,除了李八斤他们自己,有谁知道这些小小的苗子意味着什么呢?

生态保护界常苦恼于人们对少数哺乳动物的明显偏爱:雪豹、熊猫、川金丝猴……好像可爱、毛茸茸的它们,才值得“保护”,它们甚至被冠以“明星物种”“伞物种”的称呼。而植物,从来都是最被忽视的生命。当你去山里游玩,你从来不知道脚下踩坏的那一株植物、那一片苔藓,多么脆弱,生长了多少年,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

离开雅江的那天早晨,我们在镇上偶然碰到李八斤和他的爱人。一对朴素、平凡的夫妻,手上拎着塑料袋,肩并肩靠得很紧。我记得他爱人身体并不好,在李八斤拼命工作、经常无法回家的那几年,她有一阵子病得很重,全身浮肿,也不敢告诉丈夫。在纪录片访谈里,李八斤数次提到:“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该多陪陪他们。”现在终于快退休了,夫妻大概终于能弥补一些相处与陪伴的时光。

匆匆错肩过后,夫妻俩对我们挥手道别:“再见啊,再见,下次再来啊。”我们来不及回答什么,就看不见他们了。有那么一刻,想起瑞典作家弗雷德里克·巴克曼的《熊镇》,中译本封面有句话是:“你即你所守护的。”

在雅江的最后一个下午,小伊提议顺路去看看日库寺。这是一座建于1270年的古老寺庙,属萨迦教派,相当有名。我们按照导航,很快从大路上切下来,拐上小径。道旁不时可见玛尼堆,薄薄的页岩石片大小不一,布满精美的雕刻。一个多小时后,周围越来越静,入山越来越深,人世已显得无比遥远。终于望见寺庙金色的屋顶,我们提前停车,步行前往。

有少年喇嘛从小卖部里走出来,好奇地打量我们。耳畔传来隐约的法会声音,本以为是广播,没想到刚走上寺庙的前广场,乐声大作,法号齐鸣,我们目瞪口呆地发现,意外走进了一场金刚舞的排练现场。

大殿前的阶梯上有一块平台,几位高僧高高盘坐,中间的两位手持绕敲着饶、钹,金属感的高亢、激奋,控制着整场节奏;高台最边上的那位,举着细长的鼓槌,敲打一面巨大的双面柄鼓,鼓声低沉、暗淡,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甲铃的声音类似唢呐,仓皇凄切,像刀片切割天空。伴着奏乐,喇嘛们变换队形,舞动长袍,挥撒彩带、刀盾、法器,除了没有戴面具,其余装束已经与正式的金刚舞不相上下。

广场周围坐着附近的居民,正襟危坐,手里摇着转经筒。我和小伊摸索到一个角落悄悄坐下,观赏他们排练。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落日跌跌撞撞从金色的屋顶坠下,排练也刚好接近尾声。幽深的山谷回**着宗教之声,宛如海市蜃楼。我看着那些面带笑容的少年喇嘛们,不由得想到他们的一生……草木般安宁、纯然,也许从来都没有走出这个村庄。他们看起来不需要,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

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在做什么呢?上班族带着倦容走进地铁,安安静静低头刷起手机;放学的孩子被家长接走,钻进汽车,把头靠在玻璃上,怅然地看着拥堵的车流;股民为连日大跌而微微焦虑,走到便利店角落,独自点了一根烟;改了排气的跑车肆意炸街,噪音像炮弹滚过马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山中,回**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金刚舞。落日是缓缓流动的蜂蜜,红墙寂静,法乐怆然,人们面带笑容,平静而耐心地围在一起,缓慢跳着、舞着,或者仅仅是坐着、看着……没有歌词,没有旋律,超越悲喜、遗憾或梦想。他们活着。只是活着。没有人纠结此生枉然,或担心一事无成。一山之隔,好像就有许多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教室的孩子。想起土敦、丁真、李八斤,就想起诗人韩东说的那句:“剥离了目的的人生,剩下的就是一个有所作为的过程。”

金刚舞的排练结束后,众僧纷纷散去。我们舍不得离开,徘徊在寺庙周围参观。僧舍附近,少年喇嘛们抱着零食,用吸管吮着牛奶,像下课后的少年,与我们错肩而过。

瞻仰了一座幽暗而倾颓的钟塔。与画壁画的师傅交谈。接着,一位堪布带着我们走进寺庙的内部。在大殿的一个角落,发现一枚白海螺摆放在高处:镶着黄铜,缀着银边,精美至极,是一只“镶翅法螺”。白海螺是西藏各教派寺院中广为使用的乐器,螺号象征佛法之音,通常在法会及仪式活动中使用。因为深深痴迷于这种古老的法器,小伊后来又专门单独去了一次日库寺,去录下法会的奏乐和白海螺的声音。

后来当我从耳机里听到这段录音时,闭上眼,几乎能幻见经幡飘扬,金色的寺庙屋顶上,落日正垂垂而下。法乐丰沛、饱满、轰鸣,一场声音的海啸,拔地而起。白海螺的微弱声音在轰鸣中被完全湮没,但仍轻轻提醒我,亿万年前,人间也不过是一片海底。

也许再过亿万年,地球第六次灭绝后才能证明,我们人类,作为一个宇宙间曾经存在的物种,最终也不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尽管当时看起来,我们的存在那么盛大、那么眼花缭乱,像一场金刚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