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一次对南岳的记录到现在已经有90多年了。上一次记载的那些字迹已经变得模糊和看不清了。其中有一半以上已经完全消失了。”1752年,湖南衡州府的知府舒成龙如此冥思道。当时乔治·华盛顿还只是维农山庄的继承人,本杰明·富兰克林还在担心《穷理查年鉴》的出版是否有损于他作为宾夕法尼亚州州议会新成员的身份。舒成龙自然知道1662年之后的中国知识界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当时圣祖康熙皇帝继位,亟须一位新的地方志学者。大学者高楮维马上意识到施展抱负的机会到了,就承担起了这一责任。他编辑和润色了大约八卷书,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尽到了本分。这套方志后来又由高楮维这位衡山县的前任县令重编,并由现任县令黄康以及黄愈夫修订,最后由第二篇“序言”的作者况悯贫于1753年正式刊行。
高楮维至少还有前辈们所搜集的素材作为指南来进行这项研究;而与他相比,一个西方人要做这件事就困难多了,因为后者找不到任何关于这座圣山的西文书,也没有任何用西文写的手稿!我们所做的工作是具有开创性的,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我们将红色的南岳介绍给英语世界的读者。
朝圣者的拜香歌曲调如下:
这就是旅行者一走进这个南部圣山的范围之内,马上就会萦绕在他们耳边的简朴旋律。早在瓦格纳使那种跟某人、某地或某事有关的主题曲在欧洲家喻户晓之前,南岳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曲调。古代的基督徒有他们的朝圣曲,然而,即使他们是从犹太人那里继承得来的词和曲,这些朝圣曲也是南岳庙宇之中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犹太人有成系列的修行曲[1],似乎是挑选来放在一起作为合适的一套歌曲,以便在从加利利[2]去耶路撒冷的朝圣路上唱的。他们是不是曾经从远在东亚的某些中国同胞那儿得到了指点?至少任何去过湖南省的人都会知道朝圣歌本是什么东西。毋庸置疑,随着时光的消逝,这些歌本会有所扩充和修改,可是,正如现代的圣诞歌曲会包含一些古老的曲调,或像大学生歌曲里会把古今曲调混合在一起,如今去南岳朝圣途中所唱的拜香歌也包含了一些很古老的曲调。让我们来看一下《新谱谒岳神调》这部歌本。
歌本的第一部分是一些赞歌,这些歌很适合于那些在旅途中翘首以盼到达南岳界后去寺庙烧香拜佛,然后就沿着神道开始进行被认可的一轮宗教仪式的人。
我怀着极其虔诚的心情
来到慈悲而神圣的南岳。
九龙山上可见各路神仙
齐聚在世人尊崇的神山。
一路思念爹娘养育之情,
他们的恩惠我难以报答,
所以我决心来朝拜烧香。
雪山顶上住着南岳真神,
雪山顶上显示着神力,
在白茫茫的峰顶山脊上,
他显示出了超凡的威严。
平阳飞驰中他翻身下马,
神圣的南岳神端坐中央,
璟、武二将分立在两旁,
还有神龛中的王母老君。
一拜天上的太阳和月亮;
二拜阴间的十个阎罗王;
三拜至尊皇帝万寿无疆!
四拜威力无边四大天王;
五拜君临诸神玉皇大帝;
六拜南海慈悲观音菩萨。[3]
然后那些排比句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称颂她的孩子是如何孕育,又是如何生下来的,她如何照看他,有什么恩惠降临到了这些朝圣者的父母身上,直到歌本几乎直接变成了祈求父母健康长寿的祷告。奇怪的是,所有民族唱的民歌都十分相似,在一些未被污染的英格兰乡村里,农夫们仍时不时地围火而坐,严肃地轮流哼起一些老歌。就拿这些朝香歌来比作修行曲,再看看他们进了主庙宇以后为南岳焚香时唱的拜香歌,我们看看前几行:
南岳,光辉灿烂的上天之神!
请保佑这个国家,
给人民带来和平,
至尊至伟的南岳真神!
当他们慢慢地爬上了神道,在每座神殿前都烧香立誓以后,快乐的人群觉得以前的罪孽都得到了赦免,就在他们大步跨下山来时,吟唱声响彻了整个苍穹:
我心里充满了平静和满足。
但无论是来的时候,拜神时,或是回去时,也无论所唱的是什么歌词,全都是那种古老神圣的吟诵调,就连外来的拜访者都会发现它深深地刻入了他们的记忆,那简单而质朴的旋律会随时将他们从精神上带回到中国的南岳。
许多次的朝圣并不满足于不断地重复一个简单的句子,也会在下山的路上吟唱下面的诗节,愉快地走完到家的路程:
我已在神龛前烧完了手中的香,
苦恼的心现在恢复了平静。
回家的路上我无须再抱怨
上山时的劳累和艰辛,
但愿我能忘掉一路上的仆仆风尘,
以及崎岖小路上的苦苦攀登。
南方的那片祥云真像是天意,
滋润世间万物的大恩大德
真可谓是法力无边!
我身揣着霞光回家,
要使全家都充满欢乐。
天尊真神,恳请你赎罪,
请让我茅塞顿开,大彻大悟。
朝香歌本的第二部分的开始部分在一个小标题下面告诉我们,按照古老的风俗,皇帝会在每年阴历的五月来南岳进行祭祀,但是这一风俗早已经被废弃。然后是针对那些已经来朝拜过南岳的人的实用性指南,每次祭拜仪式都包括两遍,每遍五次烧香拜神的过程。每一次烧香拜神都有其特殊的意义;有求父母健康的,有求名的(中国人特别注重“面子”),有求官的,还有求财的。家庭的观念贯穿于整个仪式的始末,因为其中一项仪式就是祈愿自己的儿子可以像西瓜里边的籽一样多,而且整个仪式的**是对父母表达尊崇,祈求得到他们的恩惠。
朝香歌本的第三部分里边有一条外来的注释,似乎是曾经刊印过的一个佛教的版本,最后该版本的内容被添加进了朝香歌本;想象一下吧,一本罗马的日课书里边添加进了圣公会用的公祷文。因为我们发现在歌本中重复了很多先前就有的东西,只是用词有一些轻微的变化,可是在朝拜方式方面却变化很大。这第三部分假定朝圣客是先沿着外围,然后再到中间部分来朝拜;而正统的朝香路线却是恰如其分地把位于南岳中心的庙宇作为整个朝拜过程的中间部分。
朝香歌本所规定的朝拜仪式对朝圣者提出了这样的要求:每人必须亲自抄一段祈祷文,或者由某人代他来抄也行,并用抄有祈祷文的那张纸包上一捆冥钱(既不是支票,也不是现金,而是硬币的纸仿制品),将这些献给庙里供奉的神,在这个神面前跪下,然后将祈祷文和纸钱全都烧掉。
祈祷文的样式如下:
信人某某,蒙荷神恩,今受父某某、母某某所托,特备香锞,敬献神前,乞保平安。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敬叩。
这多像是在爱尔兰或者魁北克众多朝圣商摊里卖的宗教仪式书啊!此外,在一轮朝拜开始时,或是早在开始之前,朝圣者都会穿上一种围兜,上面印着四个字:“南岳进香。”在日本,去巍峨的富士山顶朝拜的人也身着白外套,手握长手杖,背着行囊,戴着金丝藤戒指,手摇小铃,口里念着“六根清净”。这个祈祷文就是为了净化被认为是罪恶六种来源的六种感官。富士山山脚下一个基督教教堂里一位很有才华的牧师曾告诉我,所谓六种感官就是指眼、鼻、耳、舌、身、心。
这让美国人想起沃尔特·雷利爵士对于朝圣客的描述:
给我一个安静的扇贝壳,
可供支撑的信仰法杖,
快乐指南与不朽圣餐
拯救灵魂的一瓶清水,
朝圣外衣和希望保证,
我便开始我的朝圣旅程。
但中国的香客并不需要如此复杂的装备,也不需要每一件物品都要得到赐福;围兜是他唯一的朝圣外衣,这个围兜在任何一个商店里都能买到,并不需要履行任何仪式,当然,它也可能是家人亲手缝制的。
那么为什么每年8月人们会蜂拥而至南岳呢?确实有大人物葬在这里,但香客们来此不是为了怀古,或凭吊圣爱德华或乔治·华盛顿的功绩(后者在美国人心目中是最重要的)。他们的坟墓有很多人会经过,但肯定不是吸引香客们来的原因,而且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去瞥它们一眼。我们有亚瑟王和大神[4]的传奇,而这些朝香者来并不是为了寻觅圆桌骑士,也不是来唱海华沙之歌[5]。这里也有一些碑石,比如著名的禹王碑。但是你虽然也许能够读到如何到岣嵝峰上——根据《水经注》,这曾是衡山的别名——去找那块碑的说明,然而从那个说明的语气中人们得到的印象是,该碑可找可不找。而且实际上,香客们对于这块远古的洪水碑也没有兴趣,尽管它是大禹所立,以纪念他退却洪水和保卫帝国的功劳。香客到南岳来都有特定的目的。就像人们去波普雷的圣安妮[6]或卢尔德[7]去寻找健康,或去里约热内卢是为了祈求旅途顺利,去南岳的香客是因为孝顺而去祭祖和为父母祈福,为家庭求财,或求破镜重圆,或求传宗接代,总之,什么都求。数千年来,无数的人来过这里祈祷。现在还是如此,也许将来仍会这样,不是来这儿,就是去别的地方。正如威廉·詹姆斯[8]教授所说:“在科学启蒙的时代,我们听到过大量关于祷告效验的讨论;可以找到很多理由告诉我们不应该去祷告,而同时也有很多理由告诉我们应该去祷告。但是在所有的讨论中,几乎没人提到我们为什么每天要祷告,道理很简单——我们忍不住要祈祷。事情也许是,虽然科学告诉人们不要去祷告,但人们仍然会一直祷告下去,直至世界的终结。”
对于地质学家、文物学者、历史学家和艺术家来说,从北到南绵延20英里的山脉具有许多可以让他们感兴趣的东西,然而吸引香客的只有一座高峰,从神街到峰顶的路上零落地散布着几座神殿。这种目的的直接性使得上山进香跟单纯的游览观光不是一回事。香客们会想:“这一件事就足够了。”因为“百善孝为先”。从山脚下往上的进香之路有4000英尺长,一路上的牌坊和庙宇分布得稀稀落落,有某些地方必须停下来,完成一定的仪式后才能继续上路。然而即使如此,上山和下山的过程加起来也很少会超过一天,即13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南岳街一个舒适的角落——古老的圆拱桥及其栏杆
东川门。南岳庙美丽的庭院内东溪的门。盖洛 摄
奇怪的是,南(衡山)北(恒山)两岳虽然书写形式完全不同,但读音听起来几乎完全一样,为避免混乱,衡山就通常称作南岳。《山志》云:
南岳衡山位于湖南省衡州府衡山县。主峰距离衡山县城三十里,衡州府九十里,长沙的佛院二百七十里,湖广总督府一千一百七十里,北京四千零二十六里。
我们还可以更确切一点地说,衡山位于洞庭湖正南110英里的湖区内,湘江上游;或者广州几乎正北300英里,广州至汉口的铁道干线正西边。它的位置还被描述为占据了八卦中的一卦,即离。[9]根据中国的神话,这神秘的八卦最早是长在一只大海龟的背上的。“这样一来,南岳这座圣山的确切位置就可以找到了”,一位话音柔和的中国学者曾这样狡黠地评论道。
本书作者自己的朝圣之旅可以说是从长沙开始的,关于这个城市他曾在《中国十八省府1910》一书中介绍过。这次旅行是在虎年的八月,虽然八月的烈日犹劲,号称秋老虎,我们所遇到的却是从江边吹来的徐徐清风和多云的天气,突如其来的阵雨往往会打断我们的旅程,也使得照相变得几乎不可能,然而这种天气对于拥有举世闻名的大禹洪水碑的南岳却是相得益彰。
我们旅途的第一程是由办事效率很高的好旅伴廷格尔博士陪伴的,我们上了火轮船,他就与我们告辞了。这艘轮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新问候”(New Greeting)。由于船上有香客,我们就将他们分作了几个类型。其中有一种可称为忌口香客,这种香客离家时,他家的房屋上贴着红红绿绿的纸片,表示当家中一人去南岳进香时,全家都会跟着沾光,他们发誓在进香的日子里,只食水果和水,去进香的那个人饮食也一样。
另一种是五步香客,这些人并非如舞蹈爱好者所想象的那种舞蹈家,但是他们五步一跪,一般来讲,每个五步香客旁边都有一群人陪着,这些陪着的人也因此而会部分地享受到那个跪地的人修来的福分。这一种香客里也有不同的做法,有人喜欢走七步才跪一下,另一些更为严格的香客则每三步一跪。我们也听说,有些人跟印度的香客一样,在进香路上是一步一跪的。博学的沃伦博士在给我的信中写道:“这些香客在去南岳的路上跪拜的次数——无论是三步一跪、五步一跪,还是七步一跪(请注意都是奇数,从未听说有哪个香客是选择小偶数的)并不是因为教规里有这样的规定,而只是香客们自己的兴致所致。”
因为河床太浅了,我们只好在湘潭登岸。这儿的长老会传教士高伯兰[10]先生给了我们很多有用的信息,很客气地帮助我们雇到了下一个旅程所需要的轿子,他不遗余力地向那些虔诚追寻上帝的人指出了真正的拯救之路。即使在这片并不神圣的乡间也没有什么牲畜——至少我们没有看到,只有头上长角的水牛,这头水牛似乎更信任我们,而非那些挑着我们行李的苦力。夜晚将至,我们来到了洪记全盛客栈。如果这个名称指的是空气、尘土和臭虫,那可真是名副其实,我们决定在大厅的桌子上铺开铺盖,并挂上蚊帐,而不是在正式的卧室里做臭虫们的牺牲品。从此时起,我们开始理解每个香客在进香途中总是随身携带五根燃香的意义所在,当然也闻到了焚香的味道,虽然按照表面的说法,这样做是为了敬拜属火的圣山。
次日早晨,我们就进入了遍布细软竹子的山区,注意力也从那些香客身上转到了别处,虽然看到了两个尼姑,她们的剃光的头上面有九点疤痕,那是在她们成为尼姑的仪式上面由文火和香头弄出来的,不久又看到了三个信道教的女香客坐在滑竿上面,用香烟代替香火。一位中国绅士评价道:“女香客吸烟就意味着,她们会干比吸烟更坏的事情。”最后我们转入了南岳街,或神街,那天剩下的时光里我们就去游览和收集信息了。
[1] 修行曲(Songs of Ascents),又叫上行之诗,登阶之诗,是主教导人如何提升自己修养水平的。例如《圣经·旧约·诗篇》。
[2] 巴勒斯坦的最北部,以色列的古王国,是基督教徒的中心。
[3] 因难以查到拜香歌的歌词原文,所以只能尽量按英译文译出。下同。
[4] 大神(Great Manitou)是北美印第安人土著的自然神。
[5] 海华沙是美国诗人朗费罗的长诗《海华沙之歌》的主人公。
[6] 波普雷的圣安妮(Ste Anne de Beaupre)位于加拿大的魁北克。
[7] 卢尔德(Lourdes)是法国的一个城市。
[8] 威廉·詹姆斯(1842—1910),美国心理学家,和约翰·杜威一起倡导实用主义哲学,其兄亨利·詹姆斯(1843—1916)是著名的小说家。
[9] 根据中国传统的哲学和神话,八卦是富有象征意义的一套符号系统。它们分别是:乾、坤、坎、离、震、艮、巽、兑。
[10] 高伯兰(A. R. Kepler,1879—1942)是隶属于美国北长老会的传教士,1901年来华传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