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瞬都不想错过地紧盯着伞下那张半掩的脸与飘动的发丝, 终究忍不住眼前一热。想起餐后就要来临的离别, 多么祝福Pony真正剪断脐带的新生活,又多么不舍就要放开紧牵了十八年的手。
要离开Providence的早上,清晨就下起雨来了。我们跟Pony约在学校另一栋宿舍的餐厅里一起吃早餐。
从饭店走到餐厅大约五分钟,Pony从宿舍下坡过河也大约是五分钟。快到大楼的门口时,我远远看到桥上移动的一把灰伞,伞下的女孩上身套着长袖米色连身帽的棉杉,铁灰色的牛仔裤扎在齐膝的平底靴里,她的身影衬着校园里一幢幢红砖白泥的小屋与层层的绿树,向我们走来。
我一瞬都不想错过地紧盯着伞下那张半掩的脸与飘动的发丝,终究忍不住眼前一热。想起餐后就要来临的离别,多么祝福Pony真正剪断脐带的新生活,又多么不舍就要放开紧牵了十八年的手。
用餐之间,Pony跟我们说起他们学校最著名的冬季课程,因为有那六周,所以前后两学期的时间就比其他学校短一些,“其实,仔细想想,我的学期是很短的,我很快就会回家。所以,不要伤心。”
从小,我们规定孩子跟我们都说中文,但那句“不要伤心”,Pony却用了英文。我想,对她来说,要用中文讲出这两个字,也许更是伤心的感觉。
上星期天下午,Abby从Providence回费城,我希望她吃饱再搭机。用餐的时间很赶,所以她得直接从餐厅往机场去。我与她拥别时,完全无法克制眼中的泪。Eric陪Abby走出餐厅后,Pony把我牵回座位、给我面纸,然后也是这样轻声地对我说:“妈咪!不要伤心,不要伤心。”
离开餐厅后,我要Pony回去了,但在雨中分手的时候,她却坚持我们先走。我头也不敢回地和Eric挤在小伞下踏上湿淋淋的道路,希望她看着我们离开时,心里不要难过、不要伤心。
Eric与我搭上火车,我们出罗得岛后沿康涅狄格州南下,而后进入纽约州,准备从新泽西的纽瓦克机场转机到洛杉矶。我一路都在想,这真是一条好远好远的路。等我回到家后,我与两个孩子的时间虽然在数字上一模一样,但日夜却是颠倒的。那昼与夜就是美东与台湾的距离;那不能在晨起时去她们的房里探望酣睡的失落,就是我们之间真正的距离。
我过了整整三十个小时才从罗得岛回到家中。三十几年前,当我还只是十二岁的孩子,也是这样几度转乘不同的交通工具从台东到台北去求学。“远”对我来说,早已是情感中最深刻的经验。
妈妈说,当她第一次送我去车站时,我挥挥手之后,突然从窗口消失了。她很着急,之后问了陪我的姐姐才知道,我整个人缩到椅子下躲起来哭。十二岁对远的畏惧与离家的伤心,其实是从来都没有忘记过的。所以,如果可以祈求,我但愿这“远”与“离”的难过,只由我来感受。但愿Pony能被新生活的美好紧紧包围,忘了家的远,放下思念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