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教养孩子的方式上,有比体罚更伤孩子的冷漠、情绪发泄或辱骂; 也有使孩子完全得不到安全感与教导的温柔与忍让。 了解孩子的每一种状况该用什么方式来教导,才是更重要的学习与自省。
动手写一篇早就想写的文章,去书架找出几本书,想从中整理出梁启超先生被散落引用的几封家书,结果在并排的旧书中翻到简体字版许广平女士忆鲁迅的《十年携手共艰危》。因为是七八年前看的书,有些忘了内容,坐下来又翻了一下,看到一段描述鲁迅先生打孩子的记录,真是太可爱,忍不住先放下另一篇,写写这一篇。
近来,“体罚”这个教养方式在台湾引起热烈讨论。二〇〇七年三月,《天下杂志》邀我做一篇“品格力”专刊的采访,虽然体罚并不在原先规划的采访内容里,但来访的记者林小姐还是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跟林小姐说,对我而言,这不是一个可以当成选择题——要不要体罚,或是非题——体罚对不对的思考。在体罚与不体罚之间,父母可用来教导孩子的方式有那么多,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往两个极端去思考或辩论?了解自己孩子的每一种状况该用什么方式来教导,才是更重要的学习与自省。
其实,我从当妈妈之后,很少被“该不该体罚”的想法所困扰,因为在此之前,我曾听过一句更实用的话——“教养孩子无非弄清楚,什么时候该轻拍他们的屁股,什么时候该抚摸他们的头”。我真正要花时间的是去“弄清楚”,而要弄清楚,就得十分尽心地了解孩子,更要了解自己。
在教养孩子的方式上,有比体罚更伤孩子的冷漠、情绪发泄或辱骂;也有使孩子完全得不到安全感与教导的温柔与忍让。
我曾看过一个严厉的父亲,因为儿子没有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一整年不与这个孩子同桌吃饭;如果我是这个孩子,我宁可被父亲打一顿而后得到真正的原谅。我也曾看过常打孩子却不停向朋友诉说自己如何理直气壮的父母。在两个极端中间,我们每天都在面对成长的问题,因此,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也许,许广平女士笔下,当时五十几岁的鲁迅与六七岁的儿子之间的温柔对话,除了博得我们会心一笑,也让我们在“打”与“不打”之间,能有更多的反思——
鲁迅反对小学教师的鞭打儿童,但有时对海婴也会加以体罚,那是遇到他太执拗顽皮,说不清的时候,但直至他死,也不过寥寥可数的不多几次。要打的时候,他总是临时抓起几张报纸,卷成一个圆筒,照海婴身上轻轻打去,但样子是严肃的,海婴赶快就喊:
“爸爸,我下回不敢了。”
这时做父亲的看到儿子的楚楚可怜之状,心软下来,面纹也放宽了。跟着这宽容,小孩子最会体察得到,立刻胆子大了,过来抢那卷纸筒问:“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是要研究纸里面包藏什么东西用来打他。看到是空的,研究的迫切心情,引得鲁迅先生笑了起来。紧跟着父子之间的融融洽洽的聚会,海婴会比较拘谨一些。
在别的时候,海婴也会来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他说:
“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
“如果坏得很,你怎么办呢?”鲁迅问。
“好好地教伊,买点东西给他吃。”
鲁迅笑了,他以为他自己最爱孩子,但是他儿子的意见比他更和善。能够送东西给不听话的孩子来做感化工作,这不是近于耶稣的打了右脸再送左脸去的忍耐吗?实际却未必真做得到吧。
注:海婴是鲁迅先生的长子、周令飞的父亲,推算许女士此时记录,海婴先生约是六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