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代关于“童心论”的批判,是在极左思想指导下,把文艺问题无限上纲到政治思想斗争,对陈伯吹进行政治陷害与打击的错误行为,但在当时也还有不同的声音,如1961年6月,茅盾在《六〇年少年儿童文学漫谈》中写道:
资产阶级儿童文学理论中那些借自儿童心理学的论点,是不是完全胡说八道?这也要分析对待。……我们要反对资产阶级的儿童文学理论家的虚伪的(因为他们自己也根本不相信)儿童超阶级论,可是我们也应当吸收他们的工作经验——按照儿童、少年的智力发展的不同阶段,该喂奶的时候就不应硬塞高粱饼子。十分遗憾,我不得不直言不讳,照去年的少年儿童文学的创作和评论的实际表现看来,我们的办法真有点像一句欧洲的俗谚:泼掉盆中的脏水却连孩子都扔了。
茅盾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敢于对“童心论”批判提出直言不讳的反批评是难能可贵的,这不仅需要有科学的艺术批评,态度,还要有批评的胆识。这在当时也是对陈伯吹的支持。18年后的1979年初春,茅盾在与参加儿童文学讲习会的青年作者的谈话中,又重提“童心论”问题,指出:
关于儿童文学的理论建设也要来个百家争鸣。过去对于“童心论”的批评也该以争鸣的方法进一步深入探索。再看看资产阶级学者的儿童心理学是否还有合理的核心,不要一棍子打倒。
茅盾的意见开了“文革”后重新评价所谓“童心论”的风气之先。3个月后(1979年6月),中国作协上海分会儿童文学组就专门开会讨论“童心论”,对其作了重新分析和评价,从政治上和理论上否定了过去对陈伯吹及其儿童文学理论的批判。当时任大霖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儿童文学特点要大谈特谈》,表达了儿童文学界对开展“实事求是的学术讨论”的渴望。任大霖说:
在林彪、“四人帮”的极左路线统治中国文艺界的时候,人们一听到有什么“问题讨论”,便不免心惊肉跳。因为这些所谓“讨论”,开场时往往倒也相当文雅,用些“商榷”呵“争鸣”呵之类的词儿,还“鼓励”不同意见的发表,真像有点儿“学术空气”的样子;但接下去,“学术空气”便渐渐被“政治空气”所代替,纲越上越高,“讨论”变成了“批判”,“商榷”变成了“斗争”,而且总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之间的“严重斗争”,接着,还往往演变成为一场“运动”,于是,帽子乱飞,棍棒交加,然后自然是“揪”出了“代表性人物”,整出了“代表性论点”,把他“深入批透”,最后便是“得胜回朝”,……至于当初提出来“讨论”的那个“问题”呢,却就此搁在一边,谁也不敢多想多说,鸦雀无声,天下太平。……林彪、“四人帮”对“童心论”的“讨论”、“批判”,也就是这样一场把学术问题作为政治问题来搞的政治迫害。……所以我觉得作协儿童文学组今天发起对“童心论”的讨论,是一件十分有益的工作。我认为这次讨论,首先应当肃清林彪、“四人帮”极左路线的流毒,拨乱反正,把那些无限上纲的、诬陷不实的、断章取义的、颠倒黑白的……种种帽子、棍子、辫子,来个彻底的清除,把有关“童心论”的各种论点,实事求是地整理出来,还它一个真面目,为政治上受到迫害的同志平反昭雪,澄清事实,解除顾虑,消除余悸,然后才能真正进行实事求是的学术讨论。
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儿童文学研究》自1979年第2辑开始,就“童心论”展开笔谈,接连发表了20来篇文章,人们本着“学术探讨”的精神,发表各自对“童心论”的看法,陈伯吹也在这场大讨论中发表了长篇文论《“童心”与“童心论”》,与大家交流。
排除了政治斗争的因素,剩下的便是学术性的争鸣了。儿童文学界对什么是“童心”?什么是“童心论”在理解上仍有差别,可说是各抒己见,莫衷一是,归纳起来主要有5种意见:
一、“童心论”批判在政治上应推到,但在理论上,“童心”的说法却很不科学。持此意见的有贺宜、鲁兵、刘守华等。贺宜认为:“伯吹同志的这个见解,仅仅从儿童角度来谈如何审读儿童文学作品,照实说,我认为确实是不妥当的。因为,对待任何文艺作品的估价,如果离开作品的思想而只着眼于艺术性,那就有陷入‘艺术至上论’的危险。对于儿童文学创作也是一样。只谈‘儿童立场’、‘儿童观点’、‘儿童情趣’、‘童心’等等,而不把作品的的思想性、教育意义作为估价具体作品的前提,也有陷入‘艺术至上论’或‘儿童本位论’泥坑的危险。至少,这样来谈儿童文学作品的好坏问题,是片面的。”“如果现在有的同志当真认为‘童心’对儿童文学作者和编者如此重要,以至没有‘童心’就写不出儿童能看得懂、喜欢看的作品,就编不出孩子们感兴趣的作品来,那也未免过于天真了。‘童心’一词,本是古人所创造,词义玄妙一点,倒也不足为怪。现在我们要为现代儿童文学作一些理论探讨,或阐明儿童文学的科学定义,或总结一些儿童文学创作的艺术规律,或解释一个原理,或指出几条原则,或阐述编创儿童文学作品的某种经验,如是等等,我认为总是用比较准确和比较科学的语言为宜。你说得明明白白,别人当然也只能循着你的文意作符合你原意的理解,这就不至于引起无谓的争论或误解了,那岂不好吗?把‘童心’当作儿童文学作者和编者进行创作活动和编辑活动的必备条件,我看,这就有点强人所难。因为,这根本办不到。而且,这样的提法看来也是很不科学的。”
鲁兵认为:“一个人既已成长,还像孩子那样来认识世界,思索问题,头脑充满有趣的然而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幻想,这大概是很难的。不知哪位儿童文学作者有过这种实践经验,达到过这种非凡的精神境界。”“孩子在不断成长,不断成熟起来,儿童文学作者,怎么倒是返老还童呢?”刘守华则认为:“儿童文学同样是人类社会生活在作家的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作家在进入创作过程之前,先要观察、体验、分析、研究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许多生动的生活,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儿童的心灵’怎能担当这个任务呢?这需要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作家的头脑才能做到。至于要作家‘化身为孩子’,更是做不到的事。在有关文章里,‘化身为孩子’云云,显然不过是一种强调的说法,夸张的说法,不应该咬文嚼字去理解它的意思,但作为一种指导性的理论,我们应该要求把主张表述得更严密一些,把既适合儿童心理,又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的辩证统一关系讲清楚,把适合儿童心理的问题放在适当的位置上,避免绝对性、片面性。真理向前跨一步就成了谬误,这是常有的事。”
这第一种意见多多少少都有些为批判“童心论”辩护的意思,因为依他们的观点,陈伯吹所说的“童心”,提法很不科学,给人以误解与误导,所以才会招致批评,于是说来,陈伯吹自己也应对其所受的批评负有一定责任,这是不合事实与情理的。关键是陈伯吹提出“童心”时,只是说他的创作与编辑体会,并没有要“作为一种指导性的理论”,而且确实说得“明明白白”,也没有要求作家、编辑都“化身为孩子”,从生理、心理都“返老还童”。总之,这种意见仍是对陈伯吹“童心”说的一种误解。
二、童心”对创作并无实际意义。黄新心认为:“具有文学意义上的‘童心’,不是对儿童文学作家的特殊要求,也无从借以说明儿童文学的特点。”“具有心理意义上的‘童心’,不是儿童文学作家所能做到的,同样也无从借以说明儿童文学的特点。”于是得出结论:“童心”一说,“并不是从儿童文学创作实践中产生的。它对于儿童文学创作当然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这种全面否定“童心”的意见,显然也是片面的,因为,他否认了儿童文学创作中确有“童心”这一现象的存在。
三、“童心论”是借自儿童心理学的资产阶级儿童文艺理论,其中是否有合理的东西,要分析对待。持这类意见的有茅盾、蒋风、陈子君等。茅盾认为:“过去对于‘童心论’的批评也应该以争鸣的方法进一步深入探索。要看看资产阶级学者的儿童心理学是否有合理的核心,不要一棍子打倒。”蒋风也认为,陈伯吹所说的“童心”与资产阶级的“儿童本位论”是有根本区别的。“‘儿童本位论’者从迎合垄断资产阶级需要出发,宣扬杜威的实用主义教育思想,培养资产阶级的接班人。而陈伯吹所说的‘童心’,虽用了某些相似的语言,也有一些值得商榷的观点,但出发点还是为了掌握儿童心理,更好地发挥儿童文学在培养共产主义接班人事业中的战斗作用,与‘儿童本位论’有本质的区别”。陈子君认为:“‘童心论’或‘儿童本位主义’作为一种资产阶级教育理论的要害,主要是在于它否认‘童心’的阶级性,否认一定的阶级对于儿童的有意识的教育作用;而其主张了解儿童、熟悉儿童心理特点的思想,则是这种理论的合理部分。我们应当客观地、实事求是地看待问题,对其谬误的部分,必须坚决抛弃,而对其合理部分,则必须当作一种历史遗产而加以继承和发展。”
四、所谓“童心”问题,其实就是儿童文学特点问题。持这种意见的有任大霖、魏同贤等。任大霖认为:“在儿童文学的共产主义教育方向的大前提之下,儿童文学作家是否需要一颗‘童心’?是否要用儿童的思想感情去感受?儿童文学要不要提倡‘儿童情趣’?……这一些都是创作思想,或者创作方法的问题,我觉得,总的是一个‘儿童文学特点’的问题。”魏同贤认为:“对于这些论述,如果进行全面的、实事求是的分析的话,那末,就不难看出:第一,他所讲的童心,仅仅是基于儿童的年龄特征所表现的特有的生理、心理特点;第二,这种特点对儿童文学的要求,就形成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第三,这种特殊性的存在,不是否认儿童文学的教育作用,而是为了卓有成效地、有的放矢地进行思想政治教育;第四,作为教育者的儿童文学作家(包括编辑),不要忽视这种特点,而是应该设身处地地熟悉、了解乃至揣摩这种特点,这就是为了更好地塑造文学形象,进行创作,也是为了使作品更适应接受者的阅读要求。”
五、“童心”意味着热爱儿童,等于跟儿童交朋友之心,所以要精心培育“童心”这棵常青之树。持这一观点的有胡景芳、贺嘉等。胡景芳认为,儿童文学作家在对待生活、对待创作和在编辑、评论作品时,“‘童心’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它虽然不能包括创作理论的全部,但至少是非常关键的环节”。所以,他认为:“在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中,应该大力开掘‘童心’这眼甘露之泉,让它浇灌儿童文学园地的百花,让花开得更多更艳;在儿童文学研究中,应该精心培育‘童心论’这棵常青之树,让它为儿童文学园地的百花挡风遮霜,使儿童文学之花开得更加茁壮。”贺嘉则认为:“人类生理上的‘返老还童’是不可能的,儿童文学作家的童心却永不衰竭。我们不是常听到这样的话:‘当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就变得更加年轻。’是的,作家童心的取得,不是靠几句‘小儿腔’或模拟几个孩子的幼稚动作,作家要具有童心,关键在于熟悉、了解儿童。”
关于“童心论”的大讨论,前后大约经历了两年时间,除了《儿童文学研究》比较集中地发表了20来篇文章外,还在一些报刊、儿童文学理论专著或其他学术论文中,也有人对此发表意见。而这次大讨论与“大批判”的另一最大不同,除了严格在学术范围内讨论外,就是过去被批判的对象——陈伯吹有了发言权,他可以和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平心静气地发表自己的观点与意见了。这一时期,陈伯吹写下了《“童心”与“童心论”》这一重要的长篇论文。
《“童心”与“童心论”》发表在1980年3月出版的《儿童文学研究》第3辑,包括以下6个方面的内容:
一、回顾自1960年开始的对所谓的“童心论”的批判,指出:“在文学艺术领域里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不论其为批评也好,批判也好)”的关键在于论争中是否发扬了民主,既有批评的自由,又有反批评的自由,艺术民主是否得到了保障?论争中是否遵循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作实事求是的分析研究?论争是否划清了政治问题与学术问题的界限,不混为一谈,不乱扣帽子,不乱打棍子?对所谓“童心论”的批评在这3个方面都没有能做好,所以,“这场思想学术性的文艺批评,竟变质成为一场政治性的整风运动”。
二、回顾自己提出在创作和编辑中要“怀有一颗童心”的背景、原因,指出“其前提无非是重视儿童文学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特点,要求编辑同志心中有儿童,尽量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他们的身体成长,他们的思想感情和兴趣爱好,从而有可能、也有保证在大量的稿件中,选用真正为儿童喜见乐闻的作品。但绝没有要求编辑同志在任何时间里,任何工作上,都以‘童心’为主,一以贯之地以此去思考问题,处理业务,甚至在政治生活、文化生活以及日常生活中,听凭‘童心’主宰一切。看得出来,我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意图。简单地说,我主观上只是认为作为担负起儿童文学这一特定工作的编辑同志,能以具有儿童思想感情的‘童心’,作用于编辑工作上,才有可能比较深刻的理解,正确的选择,为广大的小读者们提供良好的精神食粮。这些话中的‘童心’,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从属于方法论的范畴,不属于原则论的领域,不能把方法当作原理原则来批。”同时,陈伯吹还指出:“‘童心’与‘童心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中间是画不上等号的,这好比有人谈论自由,就给他插上‘自由主义’的标签,这可以吗?我们的儿童文学作品要的是‘童心’,不要‘童心论’;实实在在说,要的是‘儿童特点’。”
三、陈伯吹认为:“退一步说,‘童心论’即使是资产阶级的思想产物,但是如果它还有合理的成分,可取的内核,把它放在积极的前提下,正确的方向性和目的性上,起到更有助、有利于进行共产主义思想教育的作用,那又有什么不好呢?‘童心’是不搞阴谋诡计的。在今天,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世界上那些资产阶级的物质产物和精神产物,为我们所需求,为社会主义所利用并限制的,多着呢,应该有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
四、陈伯吹通过大量摘引“中外古今文学大师们妙语如珠的口头上,或者他们生花彩笔的笔尖下”出现的关于“童心”的语录,阐述了自己对“童心”的理解:“‘童心’,从字面上理解,简单说,是儿童的心。儿童的心是怎么样的,从自然科学方面说,是儿童的心脏,主管血液循环的器官;但是从文艺方面说,却是个丰富的多义词,正如曹丕在《又与吴质书》中写道:‘东望于邑,裁书叙心。’这心,指的是心思、心情、心意,所以童心也就是儿童的思想与感情的结晶体。”
五、陈伯吹以安徒生、都德、金斯莱、马克·吐温、巴利、高尔基、盖达尔、鲁迅等大作家的言论及作品为例,驳斥了一些人这样的说法:“作家是不会关注到童心不童心的,特别是那些写出世界名著的杰出的大作家。”并指出,这些作家的“作品所以不仅受到儿童的欢迎,并且也被成人喜爱阅读,是因为作品写出了那些具有好奇心、模仿心、冒险心理、勇敢行为,并且性格坚强、聪明机智、动作活泼的孩子们——真正的孩子们的缘故。而这个,正是作家要有一颗童心,才能游刃有余地描画孩子们的心。”
六、陈伯吹在上述5个方面展开论述后,对全文作了小结。指出:“作家在进行他的儿童文学创作时,为了写好儿童的艺术形象,怀着一颗童心,善于以儿童的眼睛去看,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充分地给读者以美的享受,寓教育于娱乐之中,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童心”与“童心论”》一文,较为系统地阐明了陈伯吹对“童心”的理解,总结了对所谓“童心论”批判的历史教训,是陈伯吹“文革”后一篇最为重要的论文。此外,陈伯吹在同期为《我和儿童文学》一书所写的自传性文字《蹩脚的“自画像”》中,也对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批判”作了反思,其中有两段文字很能说明陈伯吹当时的心情与态度,值得人们思考:
我认为我在儿童文学的创作和研究上,不可能没有错误之处,问题看得不全面,说得不深不透,观点没摆正确,也还夹进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思想,在旧社会成长,在旧学校学习,必然是难免的。但绝不像批评者们所指责的那些,而且不是实事求是,不符合马列主义,所以我只接受批评本身对我的帮助,却保留了同志们对我提出的意见,留给自己作为儿童文学的科研的课题,而慎重、认真仔细地思考着。
我认为文化是积累、继承、发展的。在发展过程中,汲取其精华,扬弃其糟粕,然后形成新的文化。所以,不论什么思想、主义,都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地全新的。有人批评我所说的不是什么新货色,而我觉得他说的也不是新货色,都是有所胚胎,只要在不断的变革中利用其固有的旧的然而是有用的合理的部分,结合着新的,就能是创造性的发展,被认为是新的了。如果在微观世界中作定性分析,仍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世界就是这样不断运动发展着的。难道儿童文学理论就不如此吗?“金无足赤”,何必求全责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