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邂逅鲁迅(1 / 1)

陈伯吹评传 韩进 1146 字 6个月前

陈伯吹还在编辑《儿童杂志》时,就常收到小读者的来信,盼望多刊登些长篇小说。后来他编辑《高级儿童常识画报》时,还念念不忘这事,在创作来不及时,他就翻译了《好事情》和《象童》在杂志上连载。但陈伯吹对此一直感到不满意,因为他始终认为,作为杂志上的“长篇连载”,必须既要有丰富的内容,又要有紧凑的结构和生动的描写。当时在国内的儿童文学创作还没有适当的作品,他不得不把这希望放在国外的儿童文学作品上。这样,陈伯吹想来想去,记起了自己曾看过的法国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的《十五小英雄》比较合适,就想找到英译本来翻译,因为陈伯吹不懂法文,也不懂日文。但跑遍了所有外文商店,都没有找到英译本。陈伯吹想,梁启超用《小豪杰放洋记》的篇名来“意译”这部小说时,是从日译本转译的,自己何不到专卖日文书的内山书店去看看?

这样,1934年早春的一个晴朗的下午,陈伯吹来到了内山书店。一进书店,见主人内山完造穿着和服,正坐在一口有三尺光景高、直径两尺光景的火钵旁边烤火,伸出一双手来在火钵上面腾空取暖。火不很旺,因为从外面跨进店里,并不感到暖和多少。

见有人进来,内山完造从半明不暗的店堂里头慢腾腾地走了出来,这时,陈伯吹才发现,来人微驼着背。他急忙走上前去,把来意写在一方白纸上,递给内山完造。内山完造看了又看,半天才看懂,然后把头埋在手里,想了又想,好一会儿,才转身进去,捧出一本厚厚的日文的《世界文学作家辞典》来,放在书柜上,打开来仔细地翻看。好久他才找到这位法国作家的名字,就在这名字下面,一行又一行地附印着很多著作,其中有《氢气球上五星期》、《地心游记》、《海底二万里》、《环游月球记》、《格兰特船长的孩子们》、《哈特拉斯船长历险记》等等,惟独没有陈伯吹要找的《十五小英雄》。

他们都觉得很失望,相向无言。

正在这时,有人插话进来,是一种非常和善的口吻:

“大约原书不很有名吧,所以就不列出来了。或者是这篇作品附刊在旁的书里,不曾印单行本,也就查不到了。”

一听就知道,说话者是位内行人。陈伯吹循声望去,发现说话人就在店堂里面靠壁的椅子上交叉着腿坐着。他左手拿着书,右手指头上夹着烟卷儿。

“呀!”陈伯吹的心怦的一跳,这不是鲁迅先生吗?禁不住喊了出来:“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谦逊地点点头,随即放下手中的书,欠身站起来,绕过火钵,兜过内山完造坐的空椅子,走到书柜旁边,很坦直又很诚恳,像一位老师教导学生似的说:“依我看,这本书可以不必急着译。”

陈伯吹心里先是一愣,接着便乘机向鲁迅先生请教起关于儿童文学的事来。

“请问先生,日本可有什么好的儿童文学作品值得介绍?”

鲁迅先生望着他,摇一摇头,用徐缓而又深沉的调子说:“没有,没有。至少我还没有看到过。”

鲁迅先生说完,眼光转移到手指头上夹着的烟卷上,一环一环的轻烟,袅袅上升,但是他并没有抬起头来看它,显然沉浸在沉思中。

稍停了一会儿,陈伯吹又问:

“那么,在欧美各国呢?先生可以告诉我一些吗?”

鲁迅先生弹了弹烟卷上的灰,灰落在书柜上青瓷的烟缸里。

“欧美各国或许有,但我不大懂英文,也就知道得不多了。”

从一个大作家嘴里,听到这样坦诚谦逊的话语,陈伯吹感到震动,越发钦佩与敬爱鲁迅先生。

鲁迅先生接着向陈伯吹询问了一些关于当时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的情况,还谈起了陈伯吹写的那部中篇童话——《阿丽思小姐》。这既让陈伯吹激动,倍受鼓舞,又觉得惭愧,脸上热烘烘的,当时的感觉,陈伯吹后来曾形容说:“仿佛一个闯了祸的小学生站在老师的面前那样地不安;一边惊异又佩服鲁迅先生在繁忙的劳作、翻译中,还能够看到这种‘小书’,而且记得它。”

鲁迅先生的亲切和热情,让陈伯吹不再紧张、拘束,便也大起胆子,向鲁迅先生介绍了自己写过的一些作品:《波罗乔少爷》、《华家的儿子》、《火线上的孩子们》等等,并说隔些时候把这些作品一起送给鲁迅先生,请他指教。

鲁迅先生微笑着,和蔼地说:“不用啦,我自己会买来看的。”

一股暖流传遍陈伯吹的全身,他知道鲁迅先生总是这样地体贴青年人。

跟鲁迅先生的会面是十分偶然的,而且时间又那么短暂,可这让陈伯吹终身难忘,不仅鲁迅的音容笑貌时常萦回在脑海里,而且鲁迅先生对儿童读物的关心与对他的鼓舞及教诲,陈伯吹更是将其看作自己“在儿童文学‘航路’上的指南针”。尤其是鲁迅先生劝他不必急着翻译《十五小英雄》一事,让他获益不浅。

陈伯吹知道,早在本世纪初,鲁迅就曾翻译过儒勒·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月界旅行》和《地底旅行》,为什么现在反过来劝说陈伯吹不必急着去译凡尔纳的科幻小说呢?很显然,鲁迅的意思是:1936年的中国,最迫切需要的读物并不是“科幻小说”这类书,那需要什么呢?陈伯吹从鲁迅先生所译的《小彼得》、《表》等儿童文学作品上看到了方向。让陈伯吹终身遗憾的是,尽管当时他已经读到了鲁迅先生翻译的《小彼得》和《表》,却没有抓住机会向鲁迅先生请教世界各国进步的、特别是其中先进的前苏联儿童文学作品。这种遗憾后来在1946年的感受特别深,那时陈伯吹和穆木天等准备翻译出版一套“苏联儿童文学丛书”,就时时感到“少了一位亲爱的导师而无处请教了”。从鲁迅劝说他不必急着译《十五小英雄》一事,陈伯吹通过思考,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

固然儿童文学必须重视儿童的特征,但是决不排斥时代的特点。也就是在必须要照顾儿童的心理、能力、兴趣等等各方面以外,还必须首先要服从儿童与社会间的关系和需要。儿童文学作品同样要像成年人的文学作品具有时代的精神和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