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1919年)的冬天,陈祖楫校长托人带口信,要陈汝壎到学校去一趟。
原来宝山县新办了一所甲种师范讲习所,冬季要招考师范生,学、膳、宿、书费全免,两年肄业,毕业后当小学教师。报考资格,必须高小毕业,年满18岁,由所在毕业的学校报名。陈祖楫校长得到通知,自然想到陈汝壎。
“汝壎,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校长见汝壎来了,就把甲种师范讲习所招考师范生的情况详细跟他讲了。没想到,汝壎并没有高兴起来,他低声对校长说:
“我不想报考了。”
“为什么?”陈校长很惊讶。
“我才14岁,不符合报考条件。”
“就为这个呀?没关系,我早想好了,在你的报考证明上写上18岁就得啦!”看见汝壎还有顾虑的样子,陈校长加重语气说道:“汝壎,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放过去是太可惜了。”
就这样,汝壎报考了师范讲习所。他当时的犹豫,一是觉得若再考不上,很难为情;二是担心自己考取了,家里也负担不起。现在既然陈校长都这么关心,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试一试呢?他在心里唠叨着:校长真好,感谢他再一次帮助我,我一定要好好考试,不让他失望。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陈汝壎和两位同学一道,赶往相距18公里的城里去考试。“前车之覆,后车为鉴”,上次报考中华书局的失败,让他心里发虚。在点名分发考卷时,他站在高个子考生的背后,有意识的从别人的肩上面接过考卷。这一次,他是幸运的,在300人光景的考生中,他以第29名的好成绩被录取。
陈汝壎终于如愿以偿。他的中考,给家里带来了喜气,但接下来的就是为钱担忧。学校规定,入学时必须交5元保证金。可这笔钱从哪儿来呢?父亲只好向亲戚金湘泉公公借。临行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汝壎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一是看到父母为他上学而负债感到不安,自己又给家中添了负担;二是他要独自远行,离开生他养他的老屋,还有父母家人,他一下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舍不得离开这个家了。
1920年春节过后,陈汝壎就要上宝山县城读书去了。临行时,他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没有把那5元钱带上。他恋恋不舍地告别父母弟妹,穿过天井,走出老屋,回头又看了一眼,心里暗暗与老屋道别:“再见,老屋!”
这是汝壎第一次离开老屋。大约走了四五里路,突然后面传来叫声,只见一位农民追了上来。陈汝壎停下来一看,远处出现了母亲的身影,他一下子明白了。母亲喘着粗气,劳累极了,看见儿子,眼睛里闪着泪花,将5元钱递了过来。汝壎红着脸,低下头,惭愧地看了母亲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可谁知道,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了,他不忍心让母亲看到他在落泪。
新建的甲种师范讲习所的校址原在大昌庙,平房,教室1间,教师办公室1间,食堂1间,寝室4间,规模较小。这是第一届招生,共录取50多名,全都来自宝山县属各村镇的寄宿生。校长管城(先生)原是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小学的校长,是孙中山担任临时大总统时的教育次长、教育家袁希涛(观澜)的学生,对教育很有研究,十分重视基础的小学教育,五四运动后回到家乡宝山县来协助办学。他起用的一些老师,如语文教师周望(梅初)等,都是有新思想的进步分子。周老师教语文,不教八股文,还倡导用白话文写作,很受同学们的欢迎。陈汝壎也感到这里的教师都很有学问,学起来越发用功,很快在50余位同学中崭露头角,受到老师的重视。
刚到学校时,一切都觉得很新鲜,加之功课较紧,陈汝壎深知这次机会来之不易,加倍珍惜,也就不怎么想家。但一个月下来,情形就大不相同了,尤其是临行时母亲追赶数里送钱的情景,总出现在脑海里,他连做梦也梦见回到了老屋。从梅开朵朵洁白的时节,到桃花脸泛红晕的日子,不过两个半月,然而在他的心灵里,如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似的长久。第一次“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受,让他未逢佳节也思亲。他想念母亲,想念父亲,想念弟妹,还有那生他养他的老屋!想念着老屋,想念着父母亲人,他的情感简直像一头彷徨在歧途上的羔羊,似乎什么都要来欺侮他,嘲笑他,诅咒他。独个儿寄寓在那海滨,感到多么的不宁。他想回到老屋去,回到母亲的怀里。他知道在老屋里倚门而望的母亲,一定一日三餐都在惦记着他。只要念及“母亲”,念及“老屋”,他就涌起一种强烈的“回归”冲动,可他脑中“家贫如洗”的潜意识又强烈地阻止了他,终于不曾让他偷偷地跑回。
这一天,陈汝壎突然收到一封家信,不知怎的,一股不祥的预兆向他袭来。他匆忙拆开信一看,原来全家要搬往南翔。他连忙向学校请了假,步行18公里赶回家中。家里所有的人都愁云满面。见儿子回来,母亲泣不成声地告诉他:“你父亲再也承受不了家中的经济重担,只得把老屋典押出去,还清债务……”
看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屋,陈汝壎默默无语。
罗店与南翔相距21公里,有水路相通。父亲租来一条船,沿嘉定塘向西开去。双亲、弟妹都在船上掩面而泣。陈汝壎因为要赶回县城上课,没有随船而去。他呆呆地站在岸上,目送小船缓缓远去,远去,直到看不见影子了,才一抹眼泪,又回到老屋。从大门进,过天井,来到客堂,在书房停留片刻,又从客堂后面的楼梯来到楼上……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仿佛要把老屋的每一个部分都刻在脑海里似的,陈汝壎十分不情愿地离开了老屋。临别前,他站在大门口,深情地看了老屋一眼,心里说道:“再见,老屋!我们还会回来的。”
思念老屋的又何尝只有陈汝壎一个人!而想念得最苦的还是他的母亲。在南翔的日子里,她常常讲起那老屋的宽敞舒服,天井里的那口井,深而且清,门前的青石阶又长又平滑,门窗上的浮雕,和四季常青的盆栽的万年青,以及月月开放的月季花。然而这日复一日的相思之苦是太凄凉、太漫长了,等他们将老屋赎回来时,已经是十年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