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有两部《中国童话史》,作者分别是金燕玉女士和吴其南先生,都是儿童文学研究的卓有成就者,且是出生于1945年的同龄人,这两部史著又都出版于1992年,都只印了1000多册,待我有机会读到它们时,又都是两年后了。
两部史著虽然是同一题材,但各人对童话的理解却不尽相同。金燕玉给童话下的定义是“供少年儿童阅读的幻想性叙事文学”,指出“童话具有叙事性、幻想性和儿童性,这三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吴其南将童话界定为“以非写实形式出现的少年儿童文学作品”,指出童话的基本因素大致有三:“一、它是文学作品”,是人们以审美的方式关照自然、社会及自身的产物;二、它以非写实的假定形式塑造艺术形象,作品在意象、意境层次上不具有细节的真实性;三、它应大致适合少年儿童的审美能力和经验,能为少年儿童所认同并对他们的情感、感性生命产生作用。”两人的界说,表面看来意思十分相近,“非写实”不也就是“幻想”么?其实两者间有内容与形式之分。
吴其南认为,将幻想作为童话的根本属性或特征是不妥的。因为通常所说的幻想其实是指童话的假定方式,甚至是指童话中某些常见的表现手法,如象征、拟人、夸张、变形等,而这些表现手法并非为童话所独有,也就不宜用来界定童话了。为补正这一不足,吴其南试图从语象的角度(而不是语文的角度)来界定童话,从文学创作部假定的大前提入手,以非写实来限定童话这一艺术假定,指出童话如神话、科幻小说、现代派文学等一样,所描写的人物、事件不仅不一定是生活中实有的而且常常是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有的。至于这非写实类所涵盖的各体裁样式间的区分,吴其南认为关键在于站在什么角度来“以人‘度’物”:站在原始人的角度,赋予对象以原始人的神秘感情、神的品格的,便是神话;站在某些现代人的角度,赋予某些现代人的思想情感,从物与物、物与人的关系中体现出某些现代人的观念的,便是超现实的现代派文学;如果站在少年儿童的角度,以少年儿童的思想感情去度物,使物染上少年儿童的情感色彩,在物与物、物与人的关系中显现出少年儿童生活的,自然便是童话了。
吴其南的辨析不无道理,但它在理解上要多转几个弯子,有些吃力,比不得金燕玉的明了与富有特征。但金燕玉的定义又难免有些笼统与简单化,比如按这个定义,科幻作品与童话就不易分清了。总之,两者与我多年阅读童话的感受都不甚切合。究竟该如何为童话正名呢?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在想,人们在阅读时,决不会拿了童话的定义与要素去框套,却又都能明白无误地分辨出是否童话,也能三言两语,令人信服地举出是或不是的依据。为什么到了学术研究上,就难以说清楚呢?也许是感觉到了的东西不一定马上理解了它,也许是语言的贫乏无以表达人人都心领神会的堂奥,又或者是被描述的童话本身就具有某种不可言性,还是人为地把问题复杂化了?都值得去思考。中国自有“童话”这一名称已近100年了,其间对童话的定义10余种,如何在已有的成果上做得更准确、明了与科学,我想当是目前的童话界应该思考的一个问题。
如上所述,两部史著的贡献自然不在童话概念的界定上,而在于著者通过自己的研究,在中国文学有史以来第一次对童话这一文体的发生发展的脉络与规律作了可贵的探索。作为个人学术成果著作,自然体现着著者的童话史理想,有着各自的著述风格。金燕玉企图通过对第一手资料的发掘与思考来重建那已经逝去的童话史实在,因而,他努力从历史的尘封中,找出不该被湮没的;拭去历史的尘埃,让有光泽的发亮;摈弃一切偏见,消除陈腐观念;为有生命力的立传,为有价值的写史;为求真求全,还附有台港童话发展概述。这使得她的童话史以实录与描述为特征,是事件的历史。
相比较而言,吴其南则长于分析与批评,侧重于考察童话这一文学样式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发生、发展,评述中国童话史上曾经出现的童话作家、作品以及研究童话观念的演变,企图通过努力对童话客观历程作本质与规律性的理解与把握,以尽可能真实地再现中国童话发生发展的逻辑进程。这使得他的童话史以阐释与评述为特征,是童话批评史。
然而有趣和有意味的是,不同的童话史理想,却惊人一致地勾画了中国童话史的发展轨迹。他们都认为,中国童话最初孕育于秦汉以前的神话、传说与寓言之中,萌芽于魏晋至唐宋间的佛经故事与志怪小说,形成于明清(以《西游记》、《镜花缘》为例),自觉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周作人、张梓生等对童话的研究与叶圣陶、黎锦晖等的童话创作中。尔后,现代童话的发展与中国特殊的社会环境相适应出现了明显的政治化倾向,至当代(1949以后)又经历了从兴盛到衰落再由复苏到蜕变的发展过程。两部史著,或侧重于“知”,或偏重于“理”,但殊途同归,相互补正,确是研究中国童话史与儿童文学史者不可多得的两部好书。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部个人著作都是著者的用心之作。金燕玉的童话史为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课题,著者倾五六年的心血于其间。吴其南早在十多年前攻读儿童文学硕士学位时,就潜心中国童话的研究,全身心投入,十多年如一日,才得有这一部史著。他们这种做学问的真诚心与甘于寂寞的精神,恰是当今不无浮躁的著述界最需要提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