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童心:儿童文学的永恒话题(1 / 1)

“童心”二字,无人不晓,但要想说清楚、明白、准确、全面,还很困难。新版《现代汉语词典》对童心的释义有两个层次,一是本义“小孩子的天真纯朴的心”,一是引申义“像小孩子那样的天真纯朴的心”。而例句“童心未眠”“萌发了童心”,都是用来形容大人不失赤子之心。用直白的话说,童心者,儿童之心也。

什么是“儿童之心”?一是生理学、心理学意义上的“儿童之心”,有“生命之初”的生命科学特征;二是以生理学、心理学为基础进化发展起来的人类学、社会学范畴的“儿童之心”,有“人之初”的社会特征。

“儿童之心”是生命自然生长与人的社会进化不断矛盾运动所呈现的“儿童状态”。这一状态朝着儿童性(自然性)逐渐减弱、成人性(社会性)逐渐加强的方向发展,一般把18岁作为成人的年龄标志。从孩子出生到18岁的生长过程,又被称为“第二次成人过程”,即从出生时具有人的外形特征到18岁具有人的社会特性。18岁以后的成人从生理上讲,心智已经成熟,已经不再是儿童;一个发展健康的成人,如果在心理、行为上保留有儿童思维、儿童情趣,有一颗“像小孩子那样的天真纯朴的心”,这样的人,被羡慕地称为“童心未眠”“萌发了童心”,这类富有童心的人,一般最适合从事与儿童文学、儿童教育有关的工作。

儿童文学是以儿童为读者的文学,自然回避不了童心。为儿童的文学,只有打动儿童之心,通过这座“童心桥”才能发挥文学的作用,童心也便成为儿童文学谈论的永恒话题。对童心不同的理解,产生不同的文学,此所谓儿童观影响儿童文学观,儿童文学观影响儿童文学的生产。

与儿童读者发生直接文学关系的,一是作者(创作者),二是编辑(出版者),三是推广(营销者),他们都得心中有对象,心中有儿童——了解童心,尊重童心,体察童心,呵护童心,打开“童心密码”即是“为儿童选择文学”的必修课。

说“童心”,自然要说到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末到80年代的那场持续20多年的“童心”与“童心论”大讨论。这场论争的前因后果及是非曲直,很值得今天回顾和总结。

1955年、1956年、1958年,儿童文学作家、编辑、出版人陈伯吹先生分别发了《关于儿童文学的现状和进展》《谈儿童文学创作上的几个问题》《谈儿童文学工作中的几个问题》三篇文章,针对那时“不尽如人意”的“儿童文学现状”,就儿童文学作家创作、儿童文学编辑审稿,强调“正确地、深刻地理解儿童文学特殊性”的“极端必要性”,其核心观点体现在两段著名文字里:

一个有成就的作家,能够和儿童站在一起,善于从儿童的角度出发,以儿童的耳朵去听,以儿童的眼睛去看,特别是以儿童的心灵去体会,就必然会写出儿童所看得懂、喜欢看的作品来。作家既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当然比儿童站得高、听得清、看得远、观察得精确,所以作品里必然还会带来那新鲜的和进步的东西,这就是儿童精神食粮中的美味和营养。正如苏联教育家马卡连柯所说:“它应该一直在这一综合(指一定年龄的心理综合)的前面,把儿童带向前进,到他还没有到达的那些目的。”专给儿童喝乳汁是不可能成长得正常健康的。如果作家以为创作儿童文学,必须和儿童站得一样高,比如我们有这种情形,尽力在自己的作品中学小娃娃的话,装“老天真”,学“孩儿腔”,这对于作家来说,显然是一种“委屈”,也显然是对于儿童文学特殊性的一种误解。

儿童文学作品既然和成人文学作品同属于一个范畴的两个分野,尽管真正好的儿童文学作品成年人也喜爱读,并且世界上也不缺乏好的成人文学作品同样适用于儿童而列入儿童文学,然而由于它的特定的读者对象的关系,终究具有它自己的特点。因此,编辑同志在审稿的时候,应该注意到它虽然也是文学作品,而在某些地方必须分别对待,甚至应该有另外一种尺度去衡量。可惜事实上并不能如此。一般来说,编辑同志在不知不觉间,有意无意地把它们等同起来看,这种主观主义的“一视同仁”式的看法,难保不错误地“割爱”了较好的作品。虽然这种错误是谁也难以完全避免的。然而如果能够“儿童本位”一些,可能发掘出来的作品会更加多一些。如果审读儿童文学作品不从“儿童观点”出发,不在“儿童情趣”上体会,不怀着一颗“童心”去欣赏鉴别,一定会有“沧海遗珠”的遗憾;而被发表和被出版的作品,很可能得到成年人的同声赞美,而真正的小读者未必感到有兴趣。这在目前小学校里的老师们颇多有这样的体会。这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它们是成人的儿童文学作品啊!

这里完整引用了陈伯吹在《谈儿童文学创作上的几个问题》的两段话,唯恐漏下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因为这太重要了。文中的黑体字为笔者所加,意在提醒注意陈伯吹说这两段话的不同对象,一是对儿童文学作家创作提出的假设推理;一是对儿童文学编辑审稿提出的职业要求。重温半个世纪前的两段文字,仍有切中时弊、点石成金的现实感,对今天的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仍然有着警醒和指导意义。

历史不能重演。历史发展具有曲折性,往往是螺旋式上升,并且在某些阶段呈现出一定的相似性。现在,时常读到一些标榜为“儿童文学”的作品,感受不到童心的跃动,没有童真童趣可言,没有文学的味道气息;对儿童没有敬爱之心,对文学没有敬畏之情,胡编乱吹,粗制滥造,短篇的材料写成长篇,长篇的素材写成系列,一年写十几部几十部长篇,无视儿童读者,无视儿童文学特点,无视创作规律,甚至以创新为名,曲解儿童文学;以市场为名,丧失社会责任。种种不尽人意的现象,已经不能简单地用态度、能力、水平问题来解读,而是触及道德、良知、责任的大问题,当事者也已经失去了作为儿童文学作家、出版人的基本人格。

20年前,我写了一篇《童心:儿童文学家的人格追求》,其中引用我国明代思想家李贽在《童心说》中关于“童心”的一段话,很适合今天重读: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以假文与假人谈,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没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

李贽所言“童心”当然非今天所说的儿童文学范畴。证诸当时文坛景观,其锋芒所指乃为虚伪的道学,“童心”的核心是去伪存真。童心者,真诚之心也。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人,失却至文。今天欲从事儿童文学工作者,都应该记住这段话,不仅要有一颗“像小孩子那样的天真纯朴的心”,更要有一颗做人的“真诚之心”,对儿童、儿童文学要有真感情,将童心作为从事儿童文学创作、编辑必备的基本素质来要求,没有“童心”,就无以创作、出版真正的儿童文学作品。

由提倡“童心”,到批判所谓的“童心论”,再到定性为资产阶级的“儿童本位论”,都已经成为昨天的历史。但人们对童心品格的追求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孟子有“赤子之心”说,老庄有“能婴儿”说,都是对以“天真纯朴”为特征的“儿童状态”的向往,是一种人生境界,也是一种社会愿景。在当下儿童文学视野下“童心”的追求,就是儿童文学创作、出版、评论、推广,都要自觉坚持“儿童本位”的基本立场。坚持“儿童本位”的立场,就是要大讲特讲儿童文学的特殊性,是“儿童的”文学,是儿童的“文学”。这也是本人关于儿童文学言论的基本立场,第一部儿童文学论集也因此取名《幼者本位》。幼者相对于成人来说,广泛意义上是“儿童”的同义词;在“儿童”这广泛观念(0—18岁)中,幼者主要指儿童期的第一阶段婴幼儿期。这一时期的孩子受到社会影响的程度很低,儿童状态是他们的生活常态,也是人生最“天真纯朴”的童心时代,人性最真最纯的真善美时代。

儿童文学家高洪波认为,无论是“生就”还是“造就”的儿童文学作家,其作品都“是童心、诗心与爱心的**”。他引用清人郑板桥的诗句“青春在眼童心热”做他儿童文学评论、随笔集的书名,将他的儿童文学创作称作“通信回放”,书中有一篇《与儿童换位思考》的短文,提出创作儿童文学需要具有一双“儿童眼”,“如我们站在孩子的立场和角度来观察自己熟悉的世界,你会发现许多陌生的地方。首先你会感到世界会变得又高又大……”他希望儿童文学作家都能“换一个角度”,具有“一副‘儿童眼’”,“能体会到儿童在成人世界里面对的困难和骚扰,从而对孩子有一种由衷的同情和尊重”。高洪波认为,“这当然不是太容易的事,但这又是能够实现的,因为我们每一个成人无一例外地‘出身’儿童,关键是您乐意不乐意追忆您的童年。”

返顾童年,是“童心回放”的坦途;童心未泯,是走进儿童世界的通行证;童书出版,是用心呵护童心。童书出版家张秋林认为,少儿出版的本质就是“以童书沟通童心”。2009年9月,他在接受《中国编辑》杂志社记者岑边关于童书出版“好编辑应该拥有哪些特质”的采访时,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有一颗童心。”张秋林认为,我们在形容成年人的时候,常说某人有赤子之心。从为人的角度讲,越具有童心的人,越是一个合格的人。德国著名作家凯斯特说过,一个长大以后,把自己的童心丢掉的人,就不是一个纯粹的人。做童书出版,工作和你的童年记忆融合在一起,每时每刻都在咀嚼和回望童年,这种感觉非常美好。1986年我曾到日本访问,这次出访对我的整个出版价值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日本的出版人对我说:做童书出版,给孩子带来愉快和乐趣是宗旨。当你把快乐和想象带给孩子时,就把一种无可估量的东西,带到了孩子成长中的精神世界。不要去说教,而是带给他快乐和想象,就会让他爱上阅读,一生都可以自我成长。这些话深深影响了我的出版理念和追求。编辑在编书过程中,要时刻保持和孩子平等对话的姿势,而不是提供居高临下的说教。

作为同行,我非常赞赏张秋林这段娓娓道来的快语真言,坚信“童心是儿童文学工作者的基本素质”,“用心呵护童心”是儿童文学工作者的基本道德。同样,在张社长的鼓励下,我将自己多年来“为孩子选择文学”的一些心得文字集中起来,向同行请教,也供那些有意“为孩子选择文学”的编辑、推广者以及教师、家长等不失赤子之心的大人们参考。

再一次体会到编选一本文集比创作一本新书还要难,难在战胜自己的私心和虚荣。

虽说断断续续编了近三年时间,因为日常有非常繁忙的工作,也难得有完整的假期,只有只争朝夕,用他人睡觉游玩的时间,来搜集、整理、遴选、编辑自己的文字,这也是一种独处的享乐。每次重读,备感亲切,不论文字优劣,不问水平高低,总有一种萦绕不舍的情愫,时常沉浸在过往的追忆里,独自冥想,不无陶醉。突然发现这种怀旧之情,这一年渐渐弥漫起来,莫非真的到了半百之年,心态渐老,不免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庄子》有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一时生出许多感慨,最紧要的四个字——时不我待!

编选一本书,本也不该是轻松的活儿。不是简单化的收集编排,不是拼盘式的杂烩组装。要有一个主题、一条脉络,构成一个世界,就不能没有选择、没有取舍、没有思想。

我选择“童心”二字作为这部文集的核心词,还有系列关键词:密码、为孩子、选择、文学。书名就叫《童心密码:为孩子选择文学》,表明这本文字是我关于以儿童文学为核心的童书阅读推广的基本心得,核心是如何解构“童心密码”,更好地“为孩子选择文学”,是一本对话色彩比较明显的阅读笔记,涉及如何认识儿童文学、如何阅读儿童文学、如何出版儿童文学三大部分,具有一定的实践操作性。

这与我的第一本文集《幼者本位:儿童文学论集》有明显不同。《幼者本位:儿童文学论集》是我关于儿童文学的基本看法,集中汇报了我的“幼者本位”的儿童文学观,是一本思辨色彩比较浓厚的理论文集,涉及儿童文学基本理论、儿童文学史论、儿童文学作家作品论、儿童文学现象解析四大部分,具有一定的学术探讨性。

两本文集,各有编辑主题,选文角度,收录标准,文章也极少重复。如果有机会能再编选—本我的有关“安徽儿童文学”的文集,与我的《中国儿童文学史》《儿童文学》《儿童文学课程学习指导书》《高士其评传》《陈伯吹评传》《童话大王安徒生》等著作一起,就比较全面地呈现了我的儿童文学面貌。

非常感谢张秋林社长的不断鼓励、无私扶持和持久耐心,没有他的信任,就没有动力和**来做这样一项给自己增光彩、给出版社添负担的事情。处于企业化、市场化激烈竞争的出版企业,承受巨大的发展压力,经济效益更是上市公司必须摆在非常重要位置的必然选择。有着“百年强社”梦想的二十一世纪出版社,坚持品牌立社,坚持儿童文学出版方向,坚持扶植学术出版,毫不犹豫地给像我这样的儿童文学爱好者以极大的支持,让我非常感动,真心感激。

其实,张秋林社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出版家,他关于儿童文学、童书出版与推广的理论,来自实践第一线,非常丰富、全面、深刻、系统,值得做专题研究,以专著来总结。我不避浅薄狭隘,尝试以《张秋林:以童书沟通童心》一文给以粗线条归纳,时感力不从心,难免挂一漏万,但他的童书出版创新实践和关于儿童文学的真知灼见,给我很多启发和受益,崇拜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今天是周日,农历十一月初四,正是我50岁的生日。听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定还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屋里有暖气,23℃,身心都很温暖,一股幸福的热流在全身流淌。这一年,在我的儿童文学生涯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在这个月(12月)4日,我参加了新一届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2012年年会,这是对我最大的鼓舞和激励,我非常珍惜,一定更加努力为儿童文学服务。我还要借此机会感谢所有关心我的儿童文学界的老师朋友们,没有他们的信任、鼓励和无私扶持,我也可能坚持不到今天。回想50年来与儿童文学的不解之缘,从童年时代痴迷地读张天翼的《宝葫芦的秘密》,到青年学子疯狂地考蒋风教授的儿童文学研究生,到而立之年全心地做儿童文学的童书出版,到半百之年执着地为儿童文学摇旗呐喊,感到欣慰的是,我仍然有一颗不老的童心,有一种对儿童的敬重,有一腔文学的**。儿童文学让我受益一辈子,我也想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儿童文学。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以这本文集作为我的生日礼物,也以这本文集作为我对过去岁月的告白,由此开始我儿童文学人生的新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