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厚爱(1 / 1)

山野现代舞 张抗抗 4162 字 6个月前

九月上旬,哈尔滨每年一度的“天鹅书市”。

我一九七七年从农场到哈尔滨上学,一九七九年调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写作至今,已将近二十年。虽说从一九八四年以后,我住在哈尔滨的时间很少,但我仍然算是半个“哈尔滨人”。我在新时期之初引起读者关注的一些作品,多以哈尔滨生活为背景。

但这么多年来,尽管心里期待着,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在哈尔滨签名售书。

九月二日,本是回省作协去开会。出版社和书店联系,顺便安排了这次活动,我一口应允。

答应后又惶恐起来——哈尔滨的读者们,还会记得我么?

“天鹅书市”设在南岗的省展览馆内。俄式建筑风格的巨型大厅,高大宽敞,凉风回旋,几万种图书和购书的读者,交叉流动绰绰有余。新闻发布会就在展览馆内的贵宾室,几百平方米的红地毯和长沙发,简直让人觉得有些奢侈了。那是惟独哈尔滨这样的城市才会有的气派。哈尔滨新闻界的记者们中间,除了市报的一位老同学和省报的老记者外,全是年轻人的新面孔,几乎一个都不认识了。心里有些莫名的兴奋和紧张,像一个外出打工归家的孩子,接受家人的审视和评判。

哈尔滨对我特殊的关怀和爱护,从这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已扑面而来——市文化局、出版局的局长专程到场祝贺;市新华书店的赵总经理特地准备了一份打印的讲稿,介绍我的经历和作品。他说《情爱画廊》在哈尔滨一直销得很好,所以书店请作者来并不单纯是为了多卖书,而是一种具有文化意义的活动。会上有记者告诉我,她已读过这部小说,周围有很多人都对这本书有兴趣。言谈之间,会上的气氛活跃了许多。第二天一大早,市店的杨经理还亲自陪我去哈尔滨经济台做直播节目。变得生疏的街道、似曾相识的房屋,唤起我多年前的记忆,心里倍感亲切。

九月七日上午十点,是预定并作出预告的《情爱画廊》签名售书时间。

由于前一天晚上,出版社紧急通知我,哈尔滨已发现《情爱画廊》盗版本。所以七日一早,我随市文化局孙局长和管理处裔处长,前往图书市场《妇女之友》杂志销售部,查获了近百本《情爱画廊》盗版书。等我赶到展览馆,已是十点整。

新华书店的同志们已焦急地在台阶上等候,我随他们快步进入大厅,眼前的盛况使人大大地吃了一惊——等待买书的读者已在大厅里排成了密密的长龙,并且拐了好几个弯,一直排到了接近大门的地方。我是从队伍的尾部逆着往上走的,几乎不敢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我只听见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是读者自发而由衷的掌声。那个时刻,我心里充满惭愧——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作者才会内疚地扪心自省:即便为了那些买书人,我也必须写得更好些!

宽敞的大厅里已挤满了人,密不透风,前面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聚集圈,许多人怀里都抱着一摞摞的新书。经理拿来了话筒,说你还是对读者讲几句话吧。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喉咙发干、眼睛发热。我想说哈尔滨本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想说黑土地是我写作的摇篮;我想说我无论写什么故事,其中都有北方的魂魄;我想说我真的非常希望你们都能喜欢我的新书……

还是拿起笔来吧。写上我的名字,也就写上了我永远无法卸下的责任。

排在第一位的读者,面色黑红,满头大汗。他是昨天看到报纸预告后,连夜坐火车从铁力赶来的年轻人,早晨书市一开门就来此等候了。他买了三十本《情爱画廊》,他说他要把书送给其他搞收藏的朋友。我说我虽然没有见过你,但我能叫出你的名字——张银学。几年来,他曾多次给我寄过大包大包的印刷品,都是他从各处搜寻到的我的作品,请我签名盖章后再给他寄回去。他收藏我的作品多年,已拥有我差不多全部的作品单行本,还有杂志和各种版本的集子。每次我收到书时都会长久地惊讶,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全都用于收藏了。这需要一种何等热切的文化精神和人生价值观念呵。

九月七日的“天鹅书市”,给我留下的震撼和怀念是永远的。

因为我知道购书量基本应同当地市民的收入成正比,而哈尔滨的经济状况,近年来尚在冲出低谷的拼搏之中。哈尔滨人能有多少闲钱用于买书呢?在这之前,我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奢望。但我终于发现自己想错了,抑或是低估了我们哈尔滨老乡。那一天前来购书的读者,基本都是三本五本,一摞一摞地买,很少有人只买一本书的。送朋友也罢、替人代购也罢,买书如此“大刀阔斧”,真正东北人的性格和风格,令我大开眼界。到了后来,书店只能一人限购二册,否则后面的读者就买不上书了。许多读者整整排了一两个小时才买到书,挤得大汗淋漓,仍是毫无怨言。

许多是北大荒的“荒友”,尽管素不相识,却似乎神交已久。

还有老同学、老邻居、作协的老同事,甚至《隐形伴侣》电视剧组的演员。

整整两个小时,我寸步未移。我感觉自己的椅子像是生了根,钻透了大厅的水泥地,插入很深的黑土地之中。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像一根根长长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拴留着我。签完最后一个读者递过来的书,猛然间我的眼里已噙满热泪。

那瞬间我脑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一个在东北举目无亲的南方知青,这二十年为写作放弃了太多。但即便为了今天哈尔滨读者的厚爱,也值。我认了。

杭州乡情

每年都回杭州探亲。杭州是娘家,是故乡,是亲情,是永久的牵挂。

杭州好像是同我事业无关的一个地方,所以从来没有在杭州签名售书。

九月初,突然接到来自杭州的邀请。为了纪念全国第二个公关日和杭州大厦重新装修三周年,杭州大厦将邀请苏童、余华和我,举办一次为读者签名售书活动。大厦除了备有我当前热销的长篇《情爱画廊》,还有我的散文集《牡丹的拒绝》。

商业和文化的联姻,已是当下的时尚。彼此促进、互相渗透。书籍是文化也是商品,读者是精神消费者,作者也是商品消费者,二者本可相互兼容转换,无须自命清高。

何况,娘家的请求没有理由拒绝,还可以顺便回家看望父母。

为这次活动,苏童、余华和我三人各自题写一句话。我说:商品终是身外之物,好书可为心内之物。是我的肺腑之言。

九月十五日上午,杭州大厦门前广场。

初秋的杭州,依然热得像夏天一样。那一日阳光灿烂,未走出商场的大门,已感到外面热浪袭人。

临时为签名售书而建的遮阳棚,仅仅只能容纳三位作者,而买书的读者,就只能在空地上顶着太阳排队了。

眼见队伍已排得好长,心里很不过意。刚一落座,就听见从队伍里、四周的人群中,发出许多此起彼伏的喊声,都在喊着我的名字。是我熟悉的杭州乡音,听了让人心头轰地一热。那种随意又带有些放肆的打招呼方式,同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同,确实很有一种独属杭州的气氛。我惶惶四顾,看见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有人在一边悠悠笑着,笃笃定定地望着我,就看我能不能把人认准。还有人在我身后大声地问:你爸爸妈妈身体好不好呢?我回答说蛮好的。他便放心地离去。

我想我该开始干活了。这一次,我可不是到杭州来探亲。

第一位读者已等了三个小时,早上七点钟就来了。小说和散文各买了一种。我说抱歉,他说你其实抱歉不过来,因为我实际上已经等了好几年了,你怎么好像把杭州忘了一样。阳光把他的脸晒得红红的,我的脸在阴影下,也倏地红了,于是更抱歉地说,我在书上写句话吧,算是补偿。就写了“乡情难忘”几个字,然后埋头一连串地往下签。

后面一个就说,我是你在黑龙江农场时候的战友呢,不是一个分场的,你不认识我,但我晓得你,你也写句话吧。我就写了“黑土之谊”。又有人说,你原是杭一中的吧,我是老校长崔东伯的儿子崔盐生。我抬头看他,看出当年那位德高望重的尊师的面影,心中不免感叹。若是崔校长还健在,我理该奉上自己的作品,也算是交上一份答卷。很想再多问他几句,望见后头焦急不安的人群,已在阳光下晒得油汗四溢,只得打住。下一个,迎来一位老者,正觉眼熟,他已开口说,你还认识我么?我是你妈妈的同事,你小的时候,常在我办公室的桌子上做作业……记忆电光火石一般掠过,我喊出一声邹伯伯,他便嘿嘿笑,额上的皱纹一条条舒展开去。有人抱了我一堆作品来签,说是以前买在那里,想我早晚总会到杭州来的。又有一位面相善意的中年男子看着眼熟,正在心里琢磨着,他笑笑说我是你儿子以前的老师啊,你还给我寄过书呢。我大喜,随即脱口叫出他的名字。儿子已经长大,当年老师曾给予许多温暖和关怀,却无以为谢。他告诉我,这些年中,他已收集了不少我的作品,能有这样的机会见一面,真是很开心的事情……

从遮阳棚的栏杆外头,又传来了喊我名字的声音。只见一位穿连衣裙的中年女子,探着身子向我招手,并旁若无人地大声问:嗳,还认不认识我啦?三十多年过去了,可她那张胖胖的圆脸和翘翘的鼻子,几乎还同小学时一模一样。只那么一瞬,我便喊出一声“宋炳凤”,还问她要不要我说出她的外号。她惊讶地嬉笑着,急急摆手说不要不要。我无法再同她攀谈下去,匆匆说一声你等等啊,就把她扔在一边继续工作。可惜等到一个多小时后我签名售书结束,她却已踪影全无,弄得我后来好几天心里不安。她既然曾经是我小学最要好的女同学,想必不该怪我的罢。我总不至于让排队的读者统统等着,单同她两个人躲到一边去叙旧吧。

还有许多希望我能在书上寄语的女孩们,都因时间关系而无法一一满足她们。

惟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站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着我。我知道那是——妈妈。

乡情难却也难偿。那一日被我疏忽了怠慢了的老乡们,请原谅我。

十一点半钟,杭州大厦为这次活动准备的我的几百册书籍,已基本告罄。大多数读者,都是长篇和散文集配套购买的。

后来那几日,杭州城里《情爱画廊》几次脱销,签名活动甚至一直被延续到我父母家中,直到我离开杭州。

是因为杭州的读者终于恍然——《情爱画廊》中描摹的苏州风情,实际上借自杭州么?我曾在杭州经济台兰心小姐主持的“蓝色星空”节目中“透露”:书中的江南意境和吴越文化内涵,其实大多来自我十九岁前在杭州的生活体验,以及多年来“探亲”的感受和积累。

言犹未尽。意犹未尽。只能借着自己的笔,再谢杭州。

我这个远离了江南的“北佬”,无论走到哪里,其实都无法摆脱故乡的影子。无论我写什么,笔下将永远流淌着钱塘江赋予我的灵感。

我只愿自己不要让故乡爱我的读者失望。

常州花絮

八年前曾去过常州。记得那条主要的大街正在扩建,尘土飞扬,街灯暗淡。浑黑的河道里,停泊着一条条破旧的水泥船。

如今的常州城,令人眼目一新。一座座繁华商厦林立,城市顿时变得高大了;夜的街道两边,烁亮的广告灯牌像一只只睁大的眼睛,一路去洁白晶莹,一路回绿如翡翠。

八年后再来常州,是为市新华书店九月举办的“龙城书市”。由于《情爱画廊》一半笔墨写了江南,我当然希望太湖沿岸苏锡常地区的读者,能对该书有所了解。

常州这个地方是不可小视的。悠悠几千年,常州出过多少文化名人。

故人已去,文化遗风尚存。小小的常州城,真正是藏龙卧虎的所在。

行程匆匆,我抵达龙城的第二天,九月二十二日下午,就在市店为读者签名售书。

走过那么多城市,在签名售书现场,常州读者的文化素质明显略高一筹。

不到三点,已有不少读者排队。依次签下来,其中有好几位读者告诉我,他(她)是常州市十大藏书家庭成员,专为收藏作家的签名本而来。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却家存上万册图书。在文化积淀醇厚的江南一带,虽然历史上就有诗书传家的家训和传统,但而今商品大潮汹涌,常州人仍能不以时尚家具、现代化家用电器为荣,却以藏书为乐——我作为一个写书人,怎能不心生感佩。

买书人多为青年。忽有一位老者,精神矍烁,鹤发童颜,拿着一本《情爱画廊》,挤在人群中,并递给我一张纸条,上有一行工整遒劲的钢笔字,写着人名和地址。我心里一乐,问他此书可是买给自己?他摇摇头,说是儿子因上班没有空,特地托他来买,书上一定要写上他儿子的名字。我便问他多大年纪,他说已有八十多岁。我肃然起敬,再问那纸条上的字是何人所写?他诧异地反问我:还能是谁?当然是我自己所写。我说老先生八十多岁高龄写字,看上去字迹竟然一点不抖,真是了不起。他说为什么要抖呢,写字是很惬意的事情嘛。我说我的字写得没有你好,惭愧了。他说你最好再给我儿子写一句话,他再三关照我的。我觉得老先生的请求难以拒绝,可不能拂了他对儿子的一片真情。想想,就借用了“布老虎丛书”的一段题记,在扉页上写了几个字:“真诚与理性”。未料我的字刚刚写毕,他已在我对面的位置上,把那五个字大声地念了出来。我更诧异,说老先生您还会倒着看啊?他满意地将书收起,回答说,字看得多了,倒看顺看还不是一样么!

周围人给他让路,他小心挤出人群,一边走一边开始翻看那本书。然后我听他大声朗读着“真诚与理性”那几个字。又从书店大厅里传来他洪亮而健朗的声音:这句话有道理,是做人的根本,你们年轻人都要好好记牢!

书店大厅里,好一会鸦雀无声。

后来有一个女孩,捧着一本包上书皮的《情爱画廊》,怯怯地递过来,低垂着眼,小声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说当然可以。她说,我早几个月就买了这本书,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我好喜欢这本书的,就是有一个问题不明白。你书里写的那幅画,就是七个红嘴唇的那一幅,我想知道,这七个红嘴唇,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呢,还是以前你看到过这样一幅画?我笑了。我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没有见过这样一幅画,但在我的想象中,真诚的爱情,是可以创造出这样的画面来的。她也笑了,笑得很甜,合上书说了声谢谢,一甩头发,羞涩地消失在人群中。

我想,那个女孩是用她的心在读书。

队伍慢慢地挪移。眼前不断掠过一张张青春焕发、充满自信的脸。

忽然就在很多的书本中,出现了一双手,递给我一只褐色的信封。信是封了口的,上面端正地写着:面交张抗抗女士。落款是:常州字痴李延良托。

我抬头,看见一位瘦小的男子,已近花甲之年。他拿了我的几本书让我签名,一边自我介绍说,他就是李延良,专门给出版物“改错”,所以人称“字痴”。我的这几本书,他都已经校改过了,错处都在信上写着,可以回去再看。但看完以后,希望我给他一个回音。说完他转身而去。

那天的签名售书结束后,晚上我回到宾馆便认真读他的信。一本《牡丹的拒绝》,一本《情爱画廊》,他都已将其中的错字一一挑出,列在纸上。我逐一核对,果然几乎凡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虽然如今的出版物已有“无错不成书”一说,那太多的瑕疵仍然令我汗颜。尽管有很多属于排字的错误,但也有许多,是我原本的疏漏或是无知。我虽已写了几百万字作品,但许多汉字的正确用法,我尚未掌握。

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还有敬佩和惭愧。

信封里还有几份复印件,是报刊对他几年来为净化文字语言所作贡献的报道。方知李先生为了祖国文字的纯洁和健康,一九九一年就辞职办起了“常州文字标准化咨询服务部”。几年来,已相继检查了王蒙、萧乾、汪曾祺、邵燕祥、蒋子龙等一百多位作家的著作。其中还有余秋雨先生称他为“一字师”的复信拷贝。

那天读完信已经太晚。不敢惊扰了他的休息。等到第二天上午打电话到他家里,家人说他因在上海“读者查错有奖活动”中获二等奖,已赴上海领奖去了。

遗憾着未能当面向他表示诚挚的谢意,只能在这里向李延良先生公开致谢了。离开常州很久,还记着李延良先生的嘱托:“如果你们一百位作家能配上我这个查错的专业户,让我给你们再增加一双特别的眼睛,我深信定将为你们扫除忧患,保证大家出一本十全十美的书。”

常州人读书,读到令出版社和作者寝食不安,真可谓是常州人的骄傲。

苏州情结

九月下旬,苏州市新华书店举办一九九六年图书节。

《情爱画廊》写了交叉于苏州和北京两地的爱情故事。苏州自然是一定要去的。苏州于我,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种意念,一种文化的象征。

我相信太湖流域的女子,因得源远流长的吴越文化真传,在纤弱灵秀、缠绵如水的美丽与多情之外,尚有一份山的坚韧和刚烈。如西施与李香君。

在我心里,抑或是有一个苏州情结的,从童年时杭州通往苏州的运河开始。

所以这次特意提前几天到达苏州,只想去寻访苏州的老城,再一次温习和感受苏州。

车刚入城,便有些莫名的激动和不安。长街深巷庭园,梧桐桂树人家。小桥安在,石阶何处?偶尔瞥见河边一条木船,亦是欣喜万分,脚步也随着**漾,漫天的太湖水都往心中涌来。

定是缘分所至,竟赶巧在苏州过中秋。同陆文夫老师一家在“老苏州”吃过正宗苏菜,皎洁的月色下沿河岸漫步,头顶一轮地道的苏州月亮,丝绸般润泽柔滑。

但苏州城真已变得太多。狭窄破旧的河边老屋已被一幢幢新楼替代,规模庞大的苏州新区已在外城拔地而起,宏伟的工业园和游乐场,将把苏州老城团团围困。桥下已不再是那条河,河边也不再是那条路。即便是城内煞费苦心保存下来的几道浅河细流,也是黑沉沉静止不动,颜色乌蒙的水面,入夜散发出阵阵异味……

那一个隽永古老的苏州城,已是文人墨客笔下风光不再的梦。

却意外地在郊外的一处园林,遇到我久违十余年的白兰花。

一束束纤巧新鲜的白兰花,衬垫着洁白的湿毛巾,被搁在一只金黄色的竹篮里,上面盖一层浅淡的蓝印花布。卖花女亦戴着蓝花布的头巾和围兜,是姑苏乡下女子的传统服饰,娉婷窈窕,清爽利索。树下吹过来飘过去的凉风,一阵阵清香四溢,眼睛顿时就湿润鲜亮起来。买一朵白兰花捧在手心里,只觉抬头低头清香缭绕,如云似雾。人在花气中眩晕迷醉,不识归去的路。

这怕是最后的苏州了呐。我自问。就把苏州欢喜地挂在胸前,满城闲逛。

那几日,凡是问路购物,总有亲切的吴浓软语Ⅱ向在耳边,问我从哪里来。那朵白兰花伴我,一望可知是外地人。终于发现苏州女人已不戴白兰花了,白兰花属于眷恋苏州的外地访客,是天涯寻梦者的标记。

九月三十日上午,在观前街市新华书店签名售书。早茶的酒楼又见一提篮老妇卖白兰花。花骨朵上刚掸过清水,欲开还闭着,雪白娇嫩。忍不住又买,将那朵黄旧了的换下。于是那天书店的窗口,秋日艳阳下,为苏州读者一本本翻着书页,却不知是书香,还是九月白兰花的清香,自始至终袅袅萦绕。那是真正苏州的气息,很生活又很书卷,丰裕中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悠闲和优雅。

而苏州人,是我到过的城市中,最守规矩最讲礼貌的读者。

看来苏州市店搞签名售书活动已富有经验,除准备了长篇《情爱画廊》以外,还有我的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一共三种作品。那书店的窗口很高,桌子又宽,窗外排队的读者隔着半截窗栏,离得老远地把手和书伸进来。这样的距离,签名的作者就不大会被热心的读者“纠缠”,可以保证签名的速度和效率。队伍安静而有秩序,流水般顺畅地依次而过,连书店想要得到签名本的职工,都自觉地排队等候。

可我心里真想和苏州的读者多说几句话。

果然有人用很快的讲话频率告诉我,他以前读过我的什么什么。

也有苏州的十大藏书家庭成员,闻讯而来,一买就是几种书全要。

有位中年妇女对我说,她已读过《情爱画廊》,苏州的味道蛮足咯噢。

有一位男士告诉我,他的女儿对这本书“不得了”咯喜欢,而他的妻子却是“不得了”咯反对。他只好再来买一本,请朋友作评判。

还有一个女孩对我说,你把苏州写得那么美,我作为一个苏州人,好开心。

好多次,有人要求写上夫妻两个人的名字,是作为结婚纪念的。也有给妻子或丈夫作生日礼物的。因而觉得苏州人生活得很精致也很幸福,是水虹遇到周由之前的那种样子。让我的小说无端地“破坏”了一次,不禁有些不忍起来。

就在上午的签名活动即将结束,窗口马上就要关闭的那个时刻,有位男子满头大汗急匆匆赶来,要求我给《情爱画廊》签名。书店的售货小姐告诉他不再签了,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了。他隔着窗户对我大声说:我是个画家,我已经前前后后买过十本《情爱画廊》送人了。今天知道你来,我又买了一本,我想请你签上名字,送给我的一个学生。如果你不签,我真是太失望了……

我伸出手去,把书接过来。那书沉甸甸的,是十一本书的重量。

我曾在书中写到苏州的油画水平不如国画,这位年轻画家的执著与好学却使我深受感动。后来有机会到苏州国画院小坐,认识院长孙君良和另一位油画家余克危先生。余先生专用刮刀“画”玫瑰,人称“江南第一刀”。由此发现苏州的油画作品风格近年有较多变化,柔中有刚很是大气。

那日午餐时,书店的总经理丁宝联先生对我说,你这本书写得很有新意,只是有一个意见供你参考:我们苏州的女孩,大多都循规蹈矩,很少有像你书中写的阿霓那样“疯”的。我沉思良久,点头微笑,却无言。

离开苏州时,把那朵白兰花夹在了书页里。苏州的河水由清变黑,也终有一日能由黑变清。世事变迁,唯有文学作品,会把岁月留下的种种感觉,保存在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