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高峰体验与东方的道禅意境(1 / 1)

马斯洛让人们首先注意在我们身上都发生过的一种神秘的体验:“这种体验可能是瞬间产生的、压倒一切的敬畏情绪,也可能是转眼即逝的极度强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欢乐至极的感觉。”①而有这种体验的人“都声称在这类体验中感到自己窥见了终极的真理、事物的本质和生活的奥秘,仿佛遮掩知识的帷幕一下子给拉开了。……像突然步入了天堂,实现了奇迹,达到了尽善尽美”②。马斯洛说,这就是高峰体验(peak-experience)。③

为什么称之为高峰体验呢?因为这些美好的瞬时体验来自爱情,和异性结合,来自审美感受(特别是对音乐),来自创造冲动和创造**(伟大的灵感),来自意义重大的顿悟和发现,来自女性的自然分娩和对孩子的慈爱,来自与大自然的交融(在大森林里,在海滩上,在群山中,等等)。④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似乎每一次真正卓越、完美的经验,或者向完全的公正、真正的价值前进一步,都往往会让人产生这种达到了顶峰状态的高度兴奋、激动和幸福体验。下面是马斯洛常常喜欢举的例子: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厨房忙碌着,为她丈夫和孩子准备早餐,这时,一束明媚的阳光泻进屋里,阳光下,孩子们穿戴整洁,边吃着饭边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她丈夫正和孩子们随便说笑着。当她看着他们时,她突然陶醉于他们的美,自己对他们的爱以及自己的幸福感,以至于进入一种高峰体验。再比如,一个人在梦中来到了天堂,而且他被赠予一束鲜花,以证明他的灵魂确实到过这里,假如当他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手中果真有一束鲜花,他此时的心情会怎样呢?必定激动万分而不能自抑。

以往,人们通常把这种“神秘”体验视为与宗教迷信有关的现象,可马斯洛却认为,这是一种偏见。其实,这些在日常生活中与每一人都有缘的体验并不一定是什么幻想离奇、神秘莫测的东西,也无须经过长时间的修炼后才能获得,具体点说,它不只是为那些在特殊的优雅环境中深居简出的人所专有,如僧人、圣徒、瑜伽信徒、禅宗佛教徒等,任何一个正常的普通人都可能在平凡的生活中得到这种高峰体验。它好像无时无处不在。“几乎在任何情况下,只要人们能臻于完善,实现希望,达到满足,诸事顺心,便可能不时产生高峰体验。这种体验完全可能产生于非常平凡低下的生活天地里……”①它就像中国禅学的“平常心”(nothing special)。所以,它可以是神秘体验、宇宙意识、审美体验、创作体验、爱情体验、父母情感体验,也可以是顿悟体验、死前领悟等。一个诗人可能因一首成功的诗而产生高峰体验,数学家则可能因一次成功的数学证明获得类似的感受。无论是手持橄榄球向底线冲去的高中运动员,还是因成功制定了一个完美无缺的无花果罐头厂的设计计划而感慨万千的企业家,或是陶醉在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柔板中的大学生,他们都因某种成功而获得这种极度的幸福感。因此马斯洛说:艺术家和家庭主妇之间并非相去甚远,他们不仅生活在同一世界上,而且有时会产生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体验。人是能相通的,在上帝(高峰体验)面前,人都是平等的。并且,“一个人的情感越是健康,他就越有可能产生高峰体验。同样,我们经历的高峰体验越多,精神世界就越是健康”②。

当然,高峰体验通常不是有意制造的。它近乎一种“喜出望外”(surprised by joy),“高峰体验都是以毫无预料、突如其来的方式发生的”①。它一般是作为一种“附产品和副现象出现的”。马斯洛说,我们可以根据以往经验使这种感受更可能产生,或者不那么可能产生(比如,有的人在**上总能获得高峰体验;有的人则可以指望在某些音乐或某种喜爱的活动中得到相同的感受,如跳舞和潜泳)。但是,没有任何一种途径能够确保产生这种体验。

当你们抱有信赖感、臣服感或道家那种对万事万物听其自然、不加干涉的态度时,你们便处于最易于形成这种体验的精神状态。你们一定要能够放弃自己的骄傲、意志和支配感,不要力图操纵和控制自己的感情。你们要能够放松自己,让高峰体验自然而然地产生。②

我们注意到,马斯洛将这种被称为高峰体验的东西经常与中国的“道家学说和禅宗佛学”相联。他甚至认为,高峰体验的发现“与佛教禅宗和道家哲学更吻合,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宗教神秘主义”。这是一种神奇的不言而喻式的感受(波兰尼的默缄意境!)。在马斯洛眼中的道家学说中,“‘道家的’意味着提问而不是告诉。它意味着不打扰,不控制。它强调非干预的观察而不是控制的操纵。它是承受的和被动的,而不是主动的和强制的”③。而对于禅宗佛学,就像小和尚如果问“佛是什么”,禅师会顺口扔一句:“干屎橛。”若再问禅义是何物,禅师则举起一只手让你听,或干脆给你一脚、一巴掌。④禅是一种境,它是由领悟和感受建构成的一种主体心灵中的接合(articulation)意义场(波兰尼)。⑤高峰体验也是如此:它是“不能以理性的、逻辑的、抽象的、可以表达的、可以分析的、意义确切的语言来传达和交流”的。高峰体验就是一种类似道禅意境的东西,或者说是被波兰尼称为意会认知的东西。高峰体验由于使人或产生重大的顿悟、启示或皈依宗教,从而导致人的整个人生观发生格式塔改变。此时,人的主体立刻发生了一种超越一般实在情境的瞬间浮游,人们在高峰体验的瞬间感受到了永恒,“我即是佛”!我们就像“暂时步入了天堂”①。在这里,人用全部心身感知到一个超常世界,一切都变得神圣了,一切都变得美好了,一切的一切都被重新界说了。这是道禅的彻悟。在高峰体验中,常识的面纱脱落了,人们感到了神圣的“启示”,人们突然获得了一种对“隐蔽真理的察见”②。比如,一个妇女在刚刚经历了顺产以后会说:我在当时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女皇,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皇。而一个军人在回忆起他在战争期间夜护航的情景时说,在没有一丝光亮的沉沉黑夜里,他感到一种无比敬畏的情绪油然而生,感到自己已经与广漠的宇宙融为一体,被包含在整个世界的美之中,不可分割。

马斯洛发现,在高峰体验中产生了某些非常奇特的现象,如“是什么样”与“应该怎么样”已合二为一,二者变得似乎没有任何差异和矛盾。“感知到的是什么,同时就应该是什么。凡实际出现的,便都是美好的。”③这不正是马斯洛科学人本主义所要追求的吗!?对此,马斯洛是十分兴奋的,他激动万分地写道:请注意!高峰体验具有重要的意义,它可以被吸收到——或甚至完全取代——那些不成熟的观念;根据这些观念,天堂不过像一个乡村俱乐部,只是地点有些特殊罢了,大概在云层里。而在高峰体验中,人们常常能直接窥见上帝的本质,而永恒性也似乎成了现实世界本身的特征,或者换种说法,天堂就在我们的身边,从大体上看,它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达到,我们随时都可以步入天堂,逗留几分钟。天堂存在于任何地方,在厨房里,在工厂里,在篮球场上——在任何地方完美都可以出现,手段可以变成目的……①

很明显,马斯洛在这里把对高峰体验的理解上升到人学本体论的境界中去了。在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原来在弗罗姆那里不那么清晰的相同观念被系统整合了。弗罗姆是用模糊的“美好刹那间”;而在马斯洛这里,这种神秘的美好体验被具体确定到特定的哲学本体论中去了,“高峰体验”是凡人对本体存在的暂时的分有。②

马斯洛埋怨人们没有重视高峰体验的研究,而他自己则决意对此进行“科学的研究”(又是科学与体验的结合!)。这种研究的结果却大大超出了原来的期望:马斯洛从这种所谓道禅意境的高峰体验中竟然造出了他自己的科学人本主义的认识论框架。马斯洛发现,高峰体验原来是一般人在偶然踏进存在的本体境界时的产物,是“存在”的短暂时光。③人在高峰体验中不仅获得了一种美感,而在实际上拥有了一种新的认知能力。当人们由于某种特殊的原因与“存在”发生关联时,在自身的主体感知场的格式塔转换中产生了一个新的认知视界。这就是存在性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