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洛曾经多次自称他的人学受到了存在主义的影响,所以他的心理学也是“存在心理学”和“本体心理学”。在那本著名的《存在心理学探索》的第二章,他专门探讨了“心理学能从存在主义者那里学到些什么”这样一个问题。马斯洛认为,“存在主义者可以给心理学提供目前正缺乏的哲学基础”,因为一度作为现代科学理论基础的逻辑实证主义已经彻底失败了,存在主义(还有胡塞尔的现象学)“正在帮助我们认清言语推理、分析推理和要领推理的局限性”,从而摆脱那种“物的科学”,回到科学的人的科学上来。当然,马斯洛并不是简单地赞同存在主义的人本学观点,而是要从存在主义哲学的逻辑线索出发去探索一条新的人学演进思路。
马斯洛说,存在主义哲学逻辑上的核心是“论述人的抱负和人的局限之间的差距(在人是什么和他希望是什么以及他能够是什么之间的差距)所形成的人的困境”①。这也就是说,“一个人包含着现实性和潜在性两个方面”。在这一点上,马斯洛显然是错了,因为历来的人本主义哲学本体论支点都落在人的潜在本质和事实存在的分裂之上,不过传统的人本主义只是把本质视为理性上“应该是”的东西,而不是今天新人本主义加强为现实中人类个体已可能实现的东西。马斯洛认为,不同于传统哲学对人性的片面看法,存在主义哲学提出了“人的双重性的整合方法问题,即人的低级本性和高级本性、人的生物本性和神圣的精神本性的整合”。
总的看来,东方和西方的大多数哲学和宗教都把人的本性分成两部分,并教导说达到“高级本性”的方法是放弃和制服“低级本性”。然而,存在主义却告诫说是二者同时规定着人的本性特征。任何一方都不能抛弃,它们二者只能整合起来。②
显然,马斯洛认为这种对人性的完整把握是正确的,出发点是可取的,但存在主义在解决这一问题的具体过程中滑进了一个巨大的逻辑误区:他们太过分强调人的自我创造力了,似乎人的现实存在和潜在可能性之间的鸿沟,可以通过人的主体创化力直接填平,这就使原来正确的逻辑建构意向变成了一种“十足的愚蠢”。马斯洛指出,一些存在主义哲学家强调自我的自我构成(Self-making)太绝对化了。萨特尔和另一些人说:“自我如同一项设计”,自我完全是由个体自己继续不断地(而且是独断地)选择创造出来的,仿佛他几乎能把自己制造成为他决定成为的任何东西。①
这是一种极端形式中的主观主义夸大。这种夸大的结果不仅消融了存在主义在人性理解上的合理性,也使理想中的人性整合成为泡影。马斯洛决意要踏过萨特的人性构架向前走。
马斯洛看到,存在主义从逻辑上要求对“理想的真正的人、对完善的或神圣的人的关心”,这的确是人性理解的真实出发点。但是,萨特等人把人的存在本体论直接落在虚幻的主体自我的自由选择上,他们没有意识到,人虽然有生存的欲求和冲动,但这种冲动仍然是在现实存在的格局中,这使得作为逻辑先导范式的自由选择并没有真正与人的实现了的“此在”联结起来,这就是说,存在主义的人学本体逻辑在形式上似乎是整合的,但实际的运转中仍隐匿着二歧分裂,人的现实存在与潜在发展可能还是没有统一起来。存在主义的人性结构至多是用合理的想象联系取代了现实的联系罢了。
马斯洛正是从这里入手去建构自己的本体论逻辑的。当然,这种人学逻辑结构不再是存在主义的思路,而是一种新的理论逻辑建树,即必须像“现在已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的那样,把人的潜能作为当前可认知的现实来进行研究”②。马斯洛的科学人本主义本体逻辑的起点是从把人的潜在可能性直接作为现实存在来对待开始的,这是对人性结构的一种辩证的理解:人的本性现实可能性,或者换个问句说,人性的理想结构是如何可能的?
在这里,如果透彻一些地从哲学本体化的深层去探究,我们不得不说马斯洛的本体论思想中时常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这就是现代德国人本主义哲学家布洛赫①。布洛赫是一位见解独特的新人本主义哲学家,他声称自己信仰马克思主义。布洛赫的哲学提出了一种所谓“希望的本体论”。他认为,现实的人还不是本质上应是的状态,世界也未达到它自身可能达到的内在倾向。未来靠理想去呼唤,这样,哲学的逻辑就不应是传统的“S是P”或现实的判定,而要采用"S尚不是P”去推断和引发。所以,在布洛赫看来,人类社会生趣中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一种“向前的意向”。这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指某种“超越了人而又在人之内的东西”。这是说,对一个现实创造着生活的人来讲,未来决不是在人之外的某种东西,而是逻辑地溶合在人的创造中,这样,“未来的边缘”就不是一个必须超越于人和在人之外才能看得见的现有,而是一个内在于人的不断向前流动的地平线。在此,过去、现在和未来不断融合着。这种思想后来被萨特发展为所谓回溯的时间。其二,是指“超验的理想”。这是指人所想往的,而在现实中没有得到或者说不完备的追求,它是一种引导,使人为实现自己类的总体性而努力。这是一种非实体化的超验理想,它溶解了幻想和现实之间的沟壑,从而把人自己抛向未来。所以,人的最真实的本质正是希望,只有满怀希望的人才能走向“真我”。希望是“尚未存在的本体”。
布洛赫的哲学人本主义,被某些西方学者称为“带负号的存在主义”。因为他的思想与存在主义一样,都强调人将自己抛向未来的创生趋向。在布洛赫看来,人的本质核心不是静止的一般理性,而只是一种朝着变成他潜在地应是的东西的开放性,因而人的本质就是希望,就是超越生存的冲动。这样,人的本质就不是一种现实存在,而是一种乐观的对非现实的期待。而存在主义则从另一方面与布洛赫一致起来,萨特说:人首先是一种把自己推向未来的存在物,并且意识到自己把自己想象成未来的存在,人在开端就是一种有自觉性的设计图,而“不是一片青苔,一块垃圾或一朵菜花”。布洛赫是把人从现实中引导向美好的未来,而存在主义则在现实的悲苦中把人推向未来;布洛赫的本体是永远在人前面的那个“真我”,存在主义的本体则是包容在个体自身中的那个“此在”。但是,存在主义的本体逻辑在人的自我设计中走进了面对死亡的悲观的绝境,而布洛赫走向希望的本体逻辑似乎更加现实乐观一些,这也是他被称为“带负号的存在主义”的原因。我们说,马斯洛的本体逻辑自觉或不自觉地离布洛赫更近一点。
马斯洛提出,人性结构的完整理解,只能立足于人在自身生存中所包含的最大潜在可能性的实际上。这是人的“天赋权利”的对象化。马斯洛借用了传统人道主义的天赋权利一词,但这里的天赋权利一词已不仅仅是理性,而是指更加丰富的人性规定了:“人既然是人类的一员,那么单是根据这一事实本身,也足以得到做一个完整人的权利,即实现人类可能有的全部潜能。做人,在生而为人的意义上做人,同时也必须在成长为人的意义上进行界定。”①
人,作为他潜在的存在,或可以被设想为完美的、理想的、模式的、真诚的、丰满人性的、范例的、超凡的、值得模仿的,或在这些方面具有潜势或向量(即在最佳境遇下他会成为、能成为的样子,或作为潜势存在的人;人性发展的理想限度,他在逐步趋近,但绝不会一劳永逸地达到)。②
在这一点上,马斯洛十分欣赏美国心理学家W.詹姆斯的一段话:与我们应该成为的人相比,我们只“苏醒了一半”。我们的热情受到打击,我们的蓝图还没能展开。
其实,马斯洛关于人性之潜能的说明还会让人立刻想起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美国著名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哲学家弗罗姆。在弗罗姆那里,人的完整人格和成熟的性格结构是所谓“生产性性格”,这也是人之善的源泉和基础。“人格的‘生产性取向’是一种基本态度,是人类在一切领域中的体验之关系的模式。它包括人对他人、对自己、对事物的精神、情感及感觉反应。生产性是人运用他之力量的能力,是实现内在于他之潜力的能力。”①弗罗姆认为,人生活的目的就是根据人的本性法则展现他的力量。人活着的责任就是成为人自己的责任,就是要发展和实现自己的潜能,使自己成为独立的真正意义上的人。
这个意思用马斯洛的语言来表示,就是说,“必须做的事情是要查明,作为人类的成员和作为独立的个体,一个人真正的内情、底蕴是什么”②。也就是说,“人按着他自己的本性,表明有指向越来越完善的存在、越来越多地完全实现其人性的压力”③。就像“一颗橡树籽可以说‘迫切要求’成长为一棵橡树”一样,人的创造性、自发性、真诚、爱、趋向真理等全部都是胚胎形式的潜能,属于人类全体成员,“正如人的胳臂、腿、脑、眼睛一样”④。任何人都生活在一定的文化环境中,虽然文化并不创造一个人,文化环境的作用最终不过是容许或帮助人“使他自己的潜能现实化”罢了。文化生产阳光、食物和水,但它不是种子(人的潜能)!然而,文化环境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因为它能够使得人性的内部结构(人的潜能的现实化过程)变成柔性而不是刚性的,它可以像“有的果树那样被弄成匍匐状”⑤。不过,它总是要生长出来的。
这就是马斯洛“S尚不是P”的人性规范的先导式。按照这个线索走下去,就会得出虽然现在人的现实生存中“S尚不是P”,但S终究会成为P的。人的生存,就是实现他自己潜在的应是的样子。可是,这种“S尚不是P”的超越性逻辑导引并没有证明人性结构本体规定的现实性,要做到这一点,马斯洛还必须找到既能保持人性结构的超越弹性,又能使之成为现实的人的生存定在的接合点。这实在太不容易了,简直是像要找出“油炸冰棒”之类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可是,我得告诉大家,马斯洛的确找到了这样一个基点,并且还以此建立了一套新的人学本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