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剧本)
序幕
天高云淡。
明净、深蓝、广阔的天穹下,苍山如海。
一座覆盖着密密的竹林的山峰——翠竹峰,渐渐向画面推近。
翠竹峰越来越近。大风扫过竹林,竹林像海涛般起伏。
明丽的阳光,从浓密的绿竹的枝叶中筛下,点点滴滴地落在一条攀山铺展、叠级而上的古老的石板路上,把一块块被脚板磨得光滑的、铁青色的石板,装点得光彩灿烂,像明镜般地耀眼。
古老的石板路的旁边,一条新修的公路,一个之字一个之字地盘山而上。一辆辆拉煤的大卡车,在公路上缓慢地行驶。
被竹枝竹叶筛落的太阳光点照亮的石板路,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从山顶向山脚伸展。在一块块光滑的石板路面上,叠印演职员表。
弯弯山道,不住地延伸。
路头伸到了山脚,伸到了碧清的竹溪河边,伸到了几根杉木跨溪而架的木板桥边……
一块块石板又叠级而上,一个江南美丽的山村出现在画面,傍溪依山,坐落着一栋栋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农舍。有古老的木板房,有年轻的红砖屋。屋前房后,竹林翠绿,一株株棕树,生机盎然。
路头攀山而上,向山坡上一栋低矮的木板墙木头梁柱的农舍伸去。弯弯的石板路面上,推出片名:
山道弯弯
第一章
一个秋日的早晨。
斜阳射进一栋木板屋。木板屋里,走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她是矿工的妻子,普通的山乡女子:金竹。她二十七八岁年纪,一张秀丽端庄的脸庞。这时,她提着一桶猪潲,匆匆地朝木板屋右侧的猪栏走去。
猪栏。两头膘肥体壮的架子猪,在摇头晃脑。
金竹匆匆走来,将一桶温热的猪潲,倒入圆圆的木盆。
两头猪津津有味地埋头吃食……
木板房门口,探出一张惹人喜爱的女孩子的脸,天真、活泼的黑眼睛,朝门外张望,口里甜甜地唤着:“妈!妈!”
她叫欢欢,金竹的乖女儿,今年四岁。
金竹提着空木桶,匆匆走来。
欢欢:“妈,快!水开啦!”
金竹加快脚步,很快进了屋。
屋间地板上,一只刚杀的母鸡,翅膀还在微微地动弹着。
金竹提着一罐开水走来,把鸡放入盆中,将开水淋了下去。鸡翅膀掀动了几下,水滴溅了出来。站在一旁观看的欢欢,慌忙向后退去。
金竹端着烫鸡的木盆走出门来,欢欢紧跟在后。
母女俩蹲在阶基上,拔着鸡毛。
欢欢:“妈,爸快回来了吧?”
金竹:“快了。”
欢欢:“爸爸今天是满几岁呀?”
金竹:“三十。”
欢欢:“你们大人也过生日呀?”
金竹:“傻妹子,大人、细伢,都是妈妈生的呀!妈妈生的那天,就叫生日。”
欢欢懂事地点着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剁碎的鸡块,倒入砂罐中。
金竹提着砂罐放到煤火上。
欢欢拉着金竹的衣角,跨门而出,快乐地嚷叫:“接爸爸去!接爸爸去!”
金竹拉着欢欢,来到竹溪河边。
透明的溪水,漫过一块块光滑的石板,无忧无虑地向前流去。
母女俩走上了木板桥,桥头两株茁壮的绿竹,在山风里抖动枝叶。
大大小小的螃蟹,在溪岸边的洞穴里爬出爬进。
欢欢挣脱了金竹的手,扑进了清清的溪水中。
金竹在木板桥上坐下。不由自主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漂亮的田螺壳,放在手心里,不住地旋动着。她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遐想中。
水波**漾,画面模糊起来……
隐约可见的水波上,映出这样一幅画面:
一间布置简单、朴素的新房。**,铺的是条只值几元钱的棉毯,盖的是床蓝印花布的被子。大猛坐在床沿上,侧脸望着金竹,动情地:“真难为你了!……”
“不许你这样说!”金竹娇嗔地掩住大猛的嘴,“我只要你人好。”
大猛抓住金竹的手:“你知道我好不好?”
金竹:“好,你诚实、勤快、心地好。”
大猛:“你了解我?”
金竹:“娘病了,你把结婚的钱用去治病了,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呀?我觉得,孝敬老人,不讲假话,不讲大话的人靠得住,信得过。”
大猛激动的眼睛。
金竹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在大猛的面前晃了晃,笑眯眯地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大猛立即去抓她的手。
“咯咯咯……”金竹使劲地捏着手,不松开。
大猛用全力把金竹紧捏的手掰开了。金竹的手心里,是一个壳面光滑、花纹漂亮的田螺壳。
大猛愣住了:“这……”
金竹:“这是奶奶给我陪嫁的。”
大猛:“拿这陪嫁?”
金竹:“你听过田螺姑娘的故事吗?”
大猛:“听老辈人讲过。”
金竹:“那个田螺姑娘为什么爱着那个穷汉子呢?”
大猛讷讷地:“爱,爱他……”
金竹:“奶奶说,人活着,不能光想到自己如何过得好。”大猛的眼睛特别地亮了,他大概明白了什么……
欢欢站在溪水里,痛苦地喊叫:“妈!妈妈!”
她嫩嫩的手指上,吊着一只茶杯大的螃蟹。螃蟹那对小虎钳似的夹子,牢牢地夹着欢欢的大拇指。
她的小手乱甩着,甩也甩不脱。
坐在桥头上的金竹,听到欢欢的喊声,一惊,手中那光滑、漂亮的田螺壳滑落下来了。她连忙弯腰拾起,朝欢欢奔去。
欢欢在溪水里抖动着双脚,哭叫:“哎哟,痛!哎哟,妈!”
金竹急步奔到了欢欢身边:“你这是怎么啦?”
欢欢张着泪眼:“我去捉它,它咬我。”
金竹将欢欢从溪水中抱上来,生着法子取下了那只作恶的螃蟹。她一边替孩子包扎伤口,一边盘问孩子:“你去捉它做什么呀?”
欢欢:“给爸爸下酒呀!爸爸说过,螃蟹是下酒的好菜。”
金竹一把搂住欢欢,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欢欢的脸上:“好宝宝!爸爸的好宝宝!”
竹溪岸边,欢欢嚷叫着:“妈,我痛呀!痛呀!”
金竹搂着欢欢在草地上坐下:“认真听妈妈讲故事,手指就不痛了。”
欢欢:“好,你快讲,快讲!”
金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田螺壳:“讲个田螺的故事吧。”
欢欢不解地:“田螺也有故事呀?”
金竹:“有。”
清澈、明亮的溪水,在阳光下泛着金波。金竹转动着田螺壳,望着面前这条古老的、世世代代在村前流淌的小溪,用手理了理头发,开口了:“妈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你老奶奶就经常给妈讲这个故事……”
欢欢打岔,问妈妈:“老奶奶是哪个呀?”
金竹:“就是妈妈的奶奶呀!你别打岔,打岔就听不好故事了。”
欢欢听话地点点头,摇着小手说:“你快讲,我不打岔了。”
金竹望着缓缓流动的溪水,深情地讲述:“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山村里,有一个细伢子,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爹,死了娘。爹娘死了以后,他很勤快,每天清早起来,就下地去做功夫:到田里扯草呀,给麦苗松蔸呀,提着粪箢箕捡野粪呀……”
清澈的溪水里,**动着金竹和欢欢的倒影。溪水欢快地流动着。画外响着金竹深沉的声音:
“他每天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后,还要自己生火做饭。有时,他早晨煮好一天的饭,中午、晚上回来吃现饭。有一天,他下地回来,正准备吃早上留下来的冷饭。可是,掀开锅盖一看,哟,热气腾腾的,刚煮好的饭。再一看,菜碗里,盛着热乎乎的新鲜菜,几个荷包蛋……”
欢欢忍不住又打岔:“妈,哪个给他煮的呀?”
金竹:“他也不知道呀!”
欢欢:“那到底是谁到他屋里来了呢?”
金竹:“第二天,他下地回来,屋里又是热饭热菜在等着他。他想,一定非弄清不可。下午,他扛着锄头出去,到煮晚饭的时节,他收工回来了。趴到窗子边朝里一望,只见灶边,一个漂漂亮亮的妹子,正在做饭哩!”
欢欢搂着妈妈的脖子,问:“妈,那是谁呀?锁了门,她怎么进去的呀?”
金竹将手中的田螺壳在欢欢面前晃了晃:“一个田螺精。”欢欢没注意妈妈手中的田螺壳,继续问她的问题:“田螺精是什么?”
金竹:“田螺长得很大很大,就成精了。成了精,就能变成人。”
欢欢:“那她为什么要来为他煮饭呢?”
金竹:“她见他干活舍得用力,不偷懒,便爱上他了。”
欢欢搂着妈妈的脖子,甜甜地笑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欢欢把小嘴附到金竹的耳边说:“每回爸爸回来,你总是煮好菜给他吃。你也爱上爸爸了,是不?”
金竹的脸倏地涨红了。她瞪了欢欢一眼,甜蜜地嘟噜道:“傻妹子!走,捉螃蟹给爸爸下酒去!”
金竹拉着欢欢的手,向溪水里走去。
一只一只的螃蟹被丢到溪岸草地上。
金竹提着一串长长的螃蟹。
螃蟹恐慌地舞动着七脚八爪……
山间公路上,一辆红色客车开过来了。一声喇叭,震得满山响。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欢欢嚷叫着,提着她捉的螃蟹,飞快地往溪岸奔来。
小脚板在溪水里踩得水珠四溅。
金竹也伸直腰来。秀丽的脸上,掩饰不住地**开了欢心的笑容……
车停了,走下来几个人。最后一个下来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人,身材高大、壮实。他是这个家庭中的另一个成员,欢欢的叔叔——二猛。他在社办小煤窑里当挑夫。
二猛提着两瓶酒、一块肉,兴冲冲地迎着金竹和欢欢走来。隔老远,就大喉大嗓地嚷叫开了:“欢欢!嫂嫂!”
欢欢飞快地向二猛奔去:“叔叔!”
二猛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将欢欢抱起,就势往空中一抛,一只手将欢欢高高地举了起来。
空中,立即爆发出欢欢清脆的笑声。
二猛放下欢欢,问嫂嫂:“哥回来了吗?”
金竹笑笑:“只怕是任务紧,抽不开身吧?”
二猛:“没回?”
没等金竹回答二猛的话,欢欢围着二猛打圈圈:“叔叔,我还要举高高!我还要举高高!”
二猛被欢欢缠得脱不得身,猛地发现那串被稻草拴着的螃蟹在地上挣扎,忙提起来送到欢欢面前:“快提回去,给爸爸过生日下酒吃。”
欢欢晃着那只被螃蟹夹伤的小手,撒娇地:“我怕!我怕!”
二猛:“勇敢些!”
欢欢迟疑一下,终于把螃蟹提过来了。
二猛:“兴许,哥没有赶上车,走路回来,我从小路上接接他。”
二猛把酒、肉等物交给嫂嫂,转身踏上了那条古老的石板路。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阳光铺满古朴、光滑的路面,照亮了满山的竹林。
欢欢拉着妈妈的手,站在木板桥头,目送着叔叔远去。这时,一辆拉煤的卡车从他们面前开了过去。欢欢抓住妈妈的手,天真地问:“妈,汽车的爸爸在哪里?”
金竹“噗”地一笑,一把搂住欢欢:“等会儿爸爸回来了,你问爸爸吧!”
西斜的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把这间农家的茶屋照得亮堂堂的。房内的摆设很简陋。靠墙放着一个油漆脱落的碗柜,靠窗放着一张吃饭用的火桌。
房中灶上的煤火很旺。砂罐里的鸡炖熟了,罐子口不时喷出一股股喷香的气体。
金竹在案板前忙碌着,细心地切着干牛肉。案板上,摆满了切好的红辣椒、姜丝子、葱叶子。
堂屋。欢欢正在玩螃蟹。螃蟹被一根线拴着。欢欢提着线头,悬空的螃蟹在空中舞动着爪子,痛苦地挣扎。
欢欢报复地放声大笑:“看你还夹我不!看你还夹我不!”
茶房。金竹切完了干牛肉,放下刀子,喊:“欢欢!”
堂屋。欢欢把螃蟹放在地上,让它自由自在地爬行。
欢欢追着螃蟹的屁股喊:“快,加油!快,加油!”
金竹来到了堂屋,对欢欢:“到外面望望去,看你爸爸和叔叔回来没有?”
欢欢:“好。”
欢欢提着螃蟹正要出门,二猛一头闯了进来:“嫂嫂,哥没回来?”
金竹:“你去接,还问我?”
二猛:“我接到九十亭,还不见他。我怕他搭矿上的货车回来了,就打转身了。”
金竹低头自语:“怪!他说赶回来吃中午饭的,现在都半下午了,还不回来。”她抬头望望二猛:“饿了吧?要不你先吃饭吧。”
二猛:“不,不饿。”
欢欢:“妈,我饿了!”
山区公路上,一辆带篷的解放牌汽车在急驶。车门上,隐约可见“湘中矿务局竹峰煤矿”字样。
山里起风了,满山的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深沉而尖锐的声响。
汽车穿山而下。拐完了一个之字,又一个之字。终于下完了二九一十八道坡,奔到山脚下来了。
茶房。金竹正在给欢欢补衣服,听到汽车的喇叭声,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奔门而出。
汽车在村口竹溪边停住了。“噼里啪啦”地从汽车上跳下来好多人。
金竹奔到屋前竹丛下,攀着今年春上才长出的一枝新竹,朝前张望。
一个个人影,从木板桥上走过来。
金竹喜悦地自语:“这个鬼,还带朋友回来喝酒了!”然后,转过身去,朝屋里大喊:“欢欢,快放下碗,接爸爸去。”
听到金竹的喊声,二猛飞快地从屋里出来了。
欢欢正在啃鸡腿,忙放下碗走出来,走到堂屋,她又返回茶屋去提那只螃蟹。
金竹对欢欢:“快跟叔叔去接爸爸,妈回屋去捡拾捡拾。”
金竹脚步轻盈地走回茶房。环顾四周,一时不知从哪里忙起。
她用烧茶的砂罐打了罐水,放到煤火上。
她轻快地抹着火桌。
她把一只只茶杯放到火桌上,往茶杯里放着茶叶。
她往酒壶里灌酒。
她把冷了的鸡肉罐提到火边,准备放到火上去热。
她把散放在几间房子里的凳子,全都寻来了,用抹布抹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四周……
转眼,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外面脚步响。
金竹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扯扯衣角,抹抹头发,快步走到门边去迎接。
她站在门前,轻声细语地对客人们说:“请屋里坐,屋里坐。”
苏矿长领头进屋了,他望着金竹:“啊,你是金竹同志吧?”
金竹怔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
矿工吴小兵跟着苏矿长进来了,上前向金竹介绍:“这是苏矿长。”
金竹:“哎哟,是矿长呀!矿上领导同志真是看得起我们呀!”
火上的水开了。
金竹动作轻盈地提来茶罐,往茶杯里冲着茶。
开水冲得细嫩的茶叶在杯子里打圈圈。
金竹把一杯杯茶递给来客。转过身去,取来了酒杯和筷子,把放在火边的鸡肉罐,顺手提到火上。
苏矿长看着金竹欢快地做着这一切,头,不由得低下来了。
吴小兵把脸侧到了一边。
屋前石板路上,几个人匆匆地走着。走在前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他裤筒卷着,两个腿肚上尽是泥巴,看来刚从地里回来。他就是翠竹寨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人称“老支书”。
二猛抱着欢欢走在后面,头垂着,看不清他的面容。
金竹歉意地请苏矿长入席:“苏矿长,你们一定很饿了,先喝酒吧。你看我们家这个猛子,把领导同志请来,自己却溜到哪里去了……”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金竹再一次请苏矿长他们入席:“来来,大家桌边坐吧。”说着,她提起酒壶,往酒杯里斟酒。
老支书跨门而进,后面跟着二猛和欢欢,还有一位矿上来的生人。
金竹迎上前去:“老支书。”
苏矿长上前和老支书握手,然后,递过去一支香烟。
老支书正在吸“喇叭筒”,见苏矿长给他敬烟,忙拱拱手,接过来,把它夹在耳朵上。
金竹提着酒壶,一边请大家入座,一边转头问二猛:“你哥呢?”
二猛慌乱地把脸别过去了。
金竹的身子猛地抖动了一下。她抬头看苏矿长,苏矿长阴沉着脸;她侧脸望老支书,老支书寿眉紧锁;她看看矿上来的其他同志,一个个脸色都显着悲戚。顿时,整个房子在她的眼前旋动起来。她睁大眼睛,大声地问:“大猛呢?大猛呢?”
苏矿长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他……”
金竹:“他怎么了?”
苏矿长:“他……”
金竹大步扑向苏矿长,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苏矿长,你说呀,你快说呀!”
苏矿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王大猛是个好同志,好矿工!”
金竹的双腿颤抖着:“苏矿长,你说呀,大猛到底怎么啦?”
吴小兵憋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
二猛搂着欢欢,低低地抽泣。
金竹手里的酒壶掉落下来,砸碎在她的脚下……
外面,山风摇动着满坡满岭的翠竹。风中,千万枝翠竹演奏着一支揪心裂肺的悲壮的歌。
那串螃蟹,搬动着大大小小的爪子,在地上慌乱地爬动……
欢欢从叔叔怀里挣脱出来,嚷叫着向门外跑去。“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苏矿长一把将欢欢搂到自己怀里。
桌上的菜冷了。
火上的砂罐,水干了,鸡肉烧焦了。
苏矿长搂着欢欢,紧紧握着金竹的手:“大猛是为党、为社会主义事业献身的。党会关照他这个家。你们有什么困难,好好跟组织上说……金竹,你要坚强些啊!”
山间小道上,人们在奔跑。大猛牺牲的消息,疾风般地传遍了这个山村。
第二章
翠竹峰下一片坟地里,垒起了一座新坟。大猛,就长眠在这里。
胖大嫂搀扶着金竹,从坟地里的砂石山道上走下。一个青年妇女,抱着欢欢,紧跟在后。
二猛在哥哥的坟前栽下一株翠竹。锄头一上一下,沉重、急促,像是倾吐二猛此刻的心情。
翠竹栽好了,二猛抱着翠竹,呆立。
突然,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手,拽了他一下。
二猛转头一看,是个五十岁光景的老头。他叫秃二叔,是二猛的一个远房叔父。
二猛转过身子,张着泪眼问:“二叔,什么事?”
秃二叔喷着酒气,开导二猛:“别光顾着伤心,有些事,你要冷静下来想一想。”
二猛:“哪样事?”
秃二叔:“你哥哥是因公牺牲的。按照矿山的规定,可以去一个亲人顶职。你……”
二猛:“有嫂嫂。”
秃二叔:“让她顶?”
二猛:“该她顶嘛。”
秃二叔的小眼睛眨了眨:“人都说,是亲三分向里。你是我侄子,金竹以后是我什么?就很难说了。你想想,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寡妇,入了矿,吃上了国家粮,当上了工人,每月拿上几十元票子,那不很快成了人家怀里的人呀!你可莫傻哟,自己成了国家工人,凤月妹子还不追着你的屁股来呀!唉,我这个做叔叔的看你二十五六,还打单身,心里也不自在。给你提个醒,主意全靠你自己拿呀!”
二猛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奇怪地望着秃二叔。
风,轻轻地摇动着他们身边新栽的翠竹,枝叶撞击,沙沙作响。
二猛和秃二叔离开了坟地,行走在砂石山道上,秃二叔继续开导二猛:“你可要认真想想。哥哥是因公牺牲的,顶了职,矿上领导说不定还能照顾你开上个机器什么的。到那时,自己当国家工人,堂客当代销店营业员。发工资时,票子像放水一样来……”
二猛不耐烦地:“请转告凤月,我们走不到一条道上。我,还干这小煤窑的挑夫!”
秃二叔:“后生家,在这个口子上,要抱着脑壳认真想一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啦!”
二猛:“我已认了百个真想了。”
秃二叔:“好,算我多嘴。要不占着这个本家‘叔’字,我还懒得替旁人操心啊!”
这时前头有人喊:“二猛,苏矿长请你去商量些事。”
秃二叔:“找你了。你……唉,谁叫我占着这个‘叔’字呢?”他拍拍二猛的肩膀,“我还规劝你一句,不要太蠢了。”
二猛没有答话,匆匆从砂石道上走下。
就在不久前还摆着一桌酒菜,等待满三十的大猛回来过生日的桌子边,召开着一个会议。老支书、大队长、金竹、二猛、矿上的同志,坐在一条条竹椅子上。精明干练的苏矿长,亲自给与会者递烟。
苏矿长环顾一下大家,看来该到的人到得差不多了,他沉重而恳切地说:“请大家来,商量一下大猛同志的善后问题。根据国家的劳保政策……”
金竹屋前的石板坡道上,几个人匆匆走来。他们怀着关切的心情,来探听矿上如何处理大猛的善后问题。
茶房里,苏矿长的话讲完了。一时间,谁也没有发言,房子里静静的。
桌子中央的煤油灯火,一跳一跳。
老支书抬起头来,望望金竹。金竹披散着头发,埋着头痴呆呆地望着地下。
老支书:“金竹,你是不是先说说?”
门外,窗口,挤了好多的人。大家屏声静气,朝房里张望。秃二叔侧着身子,朝窗口边挤去。
屋里。金竹抬头看了看大家,轻轻地说:“是不是把二叔也请来?”
老支书:“二叔?哪个二叔?”
大队长明白了,解释道:“秃二叔。”
苏矿长连连点头:“好,好。”
金竹望望弟弟:“二猛,你看?”
二猛闷头不作声。
秃二叔偷偷地从窗口边溜出来,朝屋下的石板路匆匆走去。
人群里七嘴八舌:
“秃二叔,有请。”
“咦,不见了?”
“你看你看,溜啦!”
“身架高啰!”
“……”
老支书拉着秃二叔走进来。
苏矿长连忙起身,向他让座。
秃二叔向苏矿长礼貌地哈着腰,谦让道:“领导同志坐,领导同志坐。”
苏矿长递过去一支香烟:“请你来商量商量大猛的后事。你是大猛的长辈,帮他们拿拿主意、当当参谋吧?”
秃二叔弯腰接过烟:“领导上看得起。不过,我……”他迟疑一下,连盯二猛几眼,接着说,“我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堂叔父,做不得主。主要还是靠二猛和金竹他们自己拿主意呀!”
秃二叔点燃苏矿长递过来的烟,从鼻孔里喷着烟雾。
趴在窗口外的人群,三人一伙,四人一堆,在交头接耳,轻声地议论。
几个老婆婆:
“这女人,命苦啊!”
“是啊,过门五年来,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先是故婆婆,后又死公公,欠了一身的债……这些苦处,她从来不对人说……”
“村寨里难寻出第二个这样贤惠的媳妇!”
“如今,日子刚开头,就……唉!”
一帮男子汉:
“大猛,几好的后生,年年都拿奖状回来的!”
“去年还评上了全矿务局的劳动模范啦!”
茶屋饭桌前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印着照片的光荣榜。光荣榜两侧,是一张挨一张的奖状。上面标着不同的年月。
光荣榜渐渐向画面推近,上面的字样越来越清晰:
湘中矿务局一九七九年度劳动模范光荣榜。
首排第二张照片推向画面:这是一张魁梧英俊的青年矿工的照片。照片下端印着三个字:王大猛。
屋里。沉默。烟雾弥漫。
秃二叔向二猛使眼色。
二猛低头呆望着地下。
苏矿长吐出一口烟,对金竹:“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吧?”
老支书代金竹回答:“二十八。”
苏矿长:“按照规定,职工因公牺牲,不满三十岁的妻子,可以顶职。我看,这件事是不是先定下来?”
老支书、大队长,赞许地点点头。
秃二叔连连干咳两声,又用眼睛盯了二猛一眼,二猛正好抬起头来,看到了秃二叔使过来的眼色。
门外人群里的议论声低下来了,大伙都屏声静气地等着听二猛对这一决定的态度。
屋里。
苏矿长问二猛:“让你嫂嫂去顶职,你看呢?”
二猛挺干脆地:“好!”
秃二叔长长地吐了一口烟,斜了二猛一眼,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朝苏矿长哈哈腰,又朝老支书和大队长点点头。接着,用手轻轻捶了捶自己的额头。
秃二叔:“上年纪了,熬不得夜,少陪了。”
金竹突然站起来:“二叔,把你请来,你还没有帮我们做主呀!”
秃二叔:“这个主,我做不了!”
说完,他拨开人群,干咳着,扫兴而去。
二猛瞥了秃二叔的背影一眼,扬起头对金竹:“嫂嫂,就这么定了吧!这个主,我做了!”
金竹红肿的眼眶里,又注满了泪水。泪水蒙住了瞳孔,眼前模糊起来……
渐渐,画面由模糊变得清晰:
夜。一盏煤油灯在床前的木凳上跳动。
金竹在灯下补着一件破烂的衬衣。大猛走拢来,深情地注视着妻子,说:“发了工资,给你买件棉毛衫吧?”
金竹:“别了,把破衣补补再穿些日子,能省着点就省着点。”
大猛:“该给欢欢买件新衣啦。”
金竹看看睡在身边的欢欢,摇摇头:“她公公去世的时候,还念着二猛的亲事。我们得储些钱,把二猛的婚事办了。”
二猛的住舍,墙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金竹正往墙上贴着画,秃二叔跨门进来。
秃二叔:“凤月选拔到大队代销店当营业员了,她想把婚期推一推。”
金竹惊异的面孔。
秃二叔狡黠地眨眨眼:“多备几个钱再说吧!”
矿山。井口,一队队矿工正准备下井。
一张张小伙子的脸……
金竹红肿的眼皮一合,两颗热泪夺眶而出。什么时候,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田螺壳。泪水沿腮而下,正好掉在手心中的田螺壳上。
她慢慢地站起来,看看苏矿长,看看老支书,轻声细语地,却又是语调坚定地说:“让二猛去吧!”
“我?”二猛站起来了。
“他?”老支书站起来了。
“二猛?”挤出门去了的秃二叔,又挤进来了。
屋里的人一时哑住了,屋外的人却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地发开了议论:
“蠢!”瘦长个子中年男人说。
“心真好!”一个老婆婆有些哽咽的声音,“世上难寻这样的好人。”
“太实心眼了。”这是胖大嫂的话,不像赞扬,也不像批评。
“吵什么!听里面矿上的干部说。”有人提醒人们注意听里面苏矿长表态。
苏矿长沉思着。片刻,他开口说:“金竹,你还是慎重考虑考虑吧。”
“我反复想过了。”金竹马上回答。
“嫂嫂,你这是干什么?应该你去!应该你去!”
二猛着急地说,话音未落,被已挤到身边来的秃二叔踩了一脚。
金竹望着地下,平静地:“矿上的事,更需要男的,二猛去比我合适。”她抬起头来,望着苏矿长,“苏矿长,你说是不是?”
苏矿长激动的脸。
第三章
山间小路上,金竹背着一篮猪草,二猛担柴,缓步走来。
金竹:“二叔和你说了没有?”
二猛:“什么事?”
金竹:“我请他去凤月那里跑一趟,帮你们沟通沟通关系。”
二猛:“嫂嫂,你也是!我和她谈不拢的,你莫操空心了。”
金竹:“傻子,都快二十六啦,不细了!”
二猛:“也不很老!过两年再说。”
金竹:“怎么?瞧不起凤月了?”
二猛:“哪里话!是她瞧不起我呀。”
金竹一时不吭声了。一双凉鞋,踩在砂石路面上,发出“嚓嚓嚓”的响声。
“到矿上,要发狠干。”金竹把话题扯开了,“你哥哥,年年都拿回来了奖状,我想你也会的。”
二猛:“我怕比不上哥。”
金竹:“只要舍得干,你会胜过你哥。不论分配干什么,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二猛顺从地应着。
金竹:“行头你哥那套还可以,只是你没有一件好一点的罩衣了。我给了二叔点钱,托他交给凤月,请她替你挑件衣料,帮个忙,赶点时间把它缝好。她会裁剪,家里又有缝纫机。”
二猛怨声怨气地:“你看你……”
金竹:“还在生人家的气呀?”
二猛没有回答。一双大脚板,在山路上轻一脚重一脚地走着。
金竹的卧室,摆着一张湘中农舍中常见的老式床,两个方方正正的木柜子。那是用来装粮食的。床的对面墙头,放着一个油漆得红光闪亮的衣柜,这是这个家庭中最贵重的家具了。
这两天,大人们忙着办丧事,欢欢从东家转到西家。现在,小家伙甜甜地睡到了妈妈的床头上。
金竹站在衣柜前,替二猛清理衣物,准备他明天入矿要带的行头。
“表姐!表姐!”
有人在窗口喊她。金竹赶忙来开门,边走边说:“凤月!进来呀!”
门开了,凤月跨门进来。这是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妹子。白净净的脸模子,亮晶晶的大眼睛,留一头运动发,着一身涤卡衣。她是高中毕业生,是山乡间那种羡慕城市的时髦姑娘,没有一点乡下姑娘的“土气”。样子大大方方,举止洒洒脱脱。进屋以后,一双眼睛四处梭动,像是在找谁。
凤月:“我姑爹带来你的钱,说是要我替二猛选截衣料,做件衣服。”
金竹:“是呀,我想你是会乐意帮这个忙的。”
凤月浅浅地笑笑,向金竹狡黠地眨巴着眼睛,转手把一截衣料送到了金竹面前:“你看,这种布,合意吗?”
金竹抬头朝二猛卧室喊:“二猛,你看谁来了!”
房子里,没人答话。
凤月拐着弯说:“人没有,没个尺寸,不好裁剪呀!”
金竹:“说不定,二猛这阵子偷偷到你家找你去了呢!”
凤月:“是吗?”
金竹:“我已经告诉他了,请你挤点时间给他做件衣服。他听了笑眯眯的。”
“看表姐说的!”凤月低着头,甜甜地笑了,“他这次进矿,不知分配个什么工种?”
金竹:“人还没有去呢。”
凤月声音很低地:“该不会分配下井吧?”
金竹:“这可难讲。”
凤月:“井下工人工资高,可就是不太安全。”
金竹哑了,没有回答。
凤月起身告辞:“表姐,那我走了。”
金竹没有挽留:“也好,免得二猛在那里老等你。”
凤月踏着月色,沿着青石板镶成的坡道下去。
门口,金竹送走凤月后,转过身来,二猛端端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
“你,在屋呀?”金竹并不感到突然。
“嗯。”二猛闷声闷气地哼道。
金竹:“凤月来找你了,你不应该这样。”
二猛:“那该哪样?”
金竹:“人家回心转意了。”
二猛:“你没有听出来?她还等着看我干什么工种呢?开汽车,她自然乐意。要是下井……这种人,哼!”
金竹轻轻地叹息一声:“走,我送你到她家里去,让她给你量量尺寸,赶制出这件衣服来。”
二猛:“我不!”
“听话!”金竹用从来没有用过的严厉语气。
二猛只好顺从地跟着嫂嫂走了。
金竹和二猛从青石板坡道上下来……
金竹和二猛踏上了木板桥……
他们在公路上行走……
一轮皓月,挂在天边。竹林在月色下墨绿一片,很是迷人。
远远地看到,他们来到了公路边的代销店。这是一栋红砖房。月色下,清晰可见这里集中着一片房屋:大队部、医疗站、磨粉房、小学校……
他们走近店门,门已关了。金竹用手轻轻地敲了敲。
屋里传来凤月极不耐烦的声音:“谁?下班了,买货明天来!”
金竹:“表妹。二猛来了。”
“咣当”一声,大门开了。凤月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歉意地:“是表姐呀!看我糊涂的!进屋坐呀!”
金竹:“欢欢还睡在**呢,我得马上回去。”
金竹把二猛推进屋去,转身走了。
二猛涨红着脸,痴呆呆地站在房子中央。
凤月瞟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坐呀!”
没有坐,没回话,二猛仍旧傻乎乎地、极不自然地站立着。
凤月一边拿热水给二猛泡茶,一边说:“要当工人了,瞧不起我们这些农蠢子了呀!”
二猛的脸涨得更红了,粗大的脖子连连抽搐了几下,想说点什么,一时却又没有说出来。
凤月轻松地笑着,把茶递过来:“别当真,跟你开个玩笑呢。”
二猛只好把凤月递过来的茶接住,他满手握住茶缸,开水烫手,他慌忙把杯子往一旁的桌子上送去。
凤月在一边笑弯了腰。
二猛的脸更红了。
凤月笑够后,把一截衣料送到二猛面前:“表姐叫我给你选截布,做件衣。你看,这衣料合意不?”
二猛眼也不抬:“不用看了,国家出的布,我都合意。”
凤月挑衅地:“那给你做件花衣,也合意吗?”
“合意!”二猛咬着牙齿说。
“咯咯咯……”凤月又一次笑弯了腰。
凤月直起腰来,走近二猛:“看你这副模样,脸像打了霜的红茄叶似的。还在生我的气吧?”
二猛搓动着手,没答话。
凤月叹息一声:“你不晓得,做女真难!爹爹的主意,妈妈的话,都得听啦!唉……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真是老天有眼啦!”
二猛不想听这些,岔开话头道:“请你量尺寸吧。”
凤月:“急了?”
二猛:“嗯。”
凤月:“明天什么时候动身?”
二猛:“吃了早饭。”
凤月:“我今晚就做好,明天一早就送来,保证不耽误你走马上任。”
凤月调皮地笑笑,拿出布尺在二猛身上量开了。她纤细、白嫩的手,不时在二猛的身上这里挨一下,那里撞一下。对女性感到神秘的二猛,全身极不自在起来。他的脸涨得血红,呼吸也急促了。不知是姑娘有意呢,还是小伙子过于敏感,他感到凤月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凤月给二猛量了肩宽,量了袖长,接着便扯着布尺量起二猛的腰大来,她弯下腰去,脸挨近了二猛的胸部。
凤月:“到矿上,一定要给领导提个要求。”
二猛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
凤月:“你就说,哥是井下牺牲的,要领导照顾个地面工作。”
二猛的呼吸更急促了。凤月的布尺还缠在他的腰上未动。他实在憋不住了,劈头问道:“量好了吗?”
“嗯,嗯。”凤月抬起头来,用手拍打了二猛一下,嗔道,“菩萨!”
凤月收起布尺,开始展布裁衣:“我连夜给你赶。你坐在这里陪陪我吧。啊!”
二猛一时云里雾里。半刻,他像从梦中醒过来,说:“我,走了。”
话未落音,他已推门飞快地出去了。
凤月站在门口,望着二猛的背影,嘀咕道:“这个菩萨……”
二猛高一脚低一脚在铺满月光的山道上奔走。深秋的夜风,吹乱他一头粗发……
二猛推门进屋,金竹还没有睡,正蹲在炉火边,炒着花生。
见二猛回来了,金竹关切地问:“量好尺寸了?”
二猛:“量了。”
金竹:“这么久,就只量个尺寸?”
二猛:“嗯。”
金竹:“没有谈点别的什么?”
二猛讷讷着,答不上话来。他轻轻问金竹:“这么晚了,炒花生干什么?”
金竹:“明天给你带到矿上去吃呀!”
二猛躺在**,辗转难眠。茶房里金竹翻动花生的“嚓嚓”之声,一下一下传进屋来,一声不漏地全部落在二猛的心上。
早晨。
村子里家家户户正在吃早饭。二猛挑着行头从青石板坡道上下来。穿过一栋栋农舍,和端着饭碗出来送行的老少打着招呼。
金竹抱着欢欢在后面送行。金竹轻轻地对二猛说:“凤月还没有来,等一等吧。”
二猛:“算了。”
他们踏上了竹溪上的木板桥。
突然,从溪边的一个竹丛里,跳出来一个人。笑声,洒满了竹溪河:“哈哈哈……害得我好等呀!”
这人正是凤月。
金竹笑了:“鬼妹子!躲在这里等呀!二猛在屋里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急得跳哩!”
二猛瓮声瓮气地:“嫂嫂!”
“表姨,”欢欢喊凤月,“你跟叔叔捉迷藏呀?”
“小精怪!”凤月笑嘻嘻地把欢欢抱了过去。
金竹:“衣服……”
凤月:“报告表姐,圆满完成任务!”
接着,凤月双脚一并,调皮地向金竹打了个立正。然后,把一件烫得伸伸展展的男上衣,递了过去。
金竹:“给谁?”
凤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给你呗!”
二猛已经走过了木板桥。他一头挑着一只红漆木箱,一头挑着用塑料布包着的花包被。一根小巧精致的竹扁担,在他宽厚、结实的肩头上优哉游哉地闪动着。
金竹喊道:“二猛!”
二猛:“嗯。”
金竹:“放下担子,试试凤月亲手给你赶做的衣衫。”
“只有表姐!”这时,凤月的脸蛋上流露出了一点点姑娘的羞涩。
二猛:“试什么?量了尺寸的。”
也许是想起了昨晚上的情景,凤月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时,欢欢在凤月怀里,瞪大眼睛看看凤月提着的小兜里的二猛的新衣,又望望金竹,叫嚷道:“妈妈,叔叔做新衣裳,我也要做新衣裳!”
“好,好。”金竹的眼眶湿润了。她抖动手,从凤月手里接过欢欢,连连亲着孩子的脸蛋,说,“过几天妈到合作社扯来花布,请表姨给你做新衣服。”
欢欢高兴地:“这回,你可不要骗我了!”
凤月:“妈骗你?”
欢欢:“上回,爸要给我做花衣,妈不肯。她要省钱给叔叔结婚哩!表姨,结婚是什么呀?”
凤月的脸一下涨得血红。
公路上,二猛呆立着,欢欢和金竹、凤月的话,字字句句如砂石入心。这个坚强的小伙子,眼眶也发潮了。
金竹:“好,凤月,你送送二猛。我该回去了,猪还没有喂呢。欢欢,跟叔叔、表姨再见。”
欢欢扬起小手:“叔叔,再见!表姨,再见!”
二猛鼻子一酸,两颗热泪夺眶而出。
“二猛,到矿上,不论分配做什么工作,头一要注意安全呀!”金竹叮咛着,眼眶又湿了。
二猛点了点头。
凤月快步追上二猛,问:“等汽车,还是……”
二猛:“走!”
二猛开步走了,步子很大,很猛。转眼,跨过公路,踏上了那条古老的石板路……
第四章
矿山电机车场。远处,高高的井架隐约可见。
一辆电机车,从远处悠然开来。
苏矿长和吴小兵陪着二猛向电机车场走来。
吴小兵朝徐徐而来的电机车挥着手:“停停!停——停!”
电机车开到他们面前停住了,从车头里探出一张充满孩子气的姑娘的脸。她顶多不过二十岁。
苏矿长:“快下来收徒弟吧。”
“徒弟?”姑娘兴奋地跳下来,“在哪?”
苏矿长指指涨红脸站在一旁的二猛:“你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姑娘望望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二猛,“咯咯咯”地笑了:“好,欢迎!欢迎!”
二猛的脸更红了。
吴小兵对二猛:“快喊师傅。”
二猛忸怩地:“师傅。”
姑娘调皮地应道:“呃!”
凤月的家。
凤月兴奋地走进门来:“妈!”
一个胖胖乎乎,颇有几分富态的老婆婆,从里屋走出来,看着一脸喜气的女儿,道:“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凤月:“二猛分配工种了。”
凤月妈:“干什么?”
凤月:“开电机车。”
凤月妈:“电机车?”
凤月向妈妈描绘道:“这个电机车啊,就是小火车一样的。一个车头后面,挂着一个一个铁箱子,拖得蛮长蛮长的。”
凤月妈:“那,二猛当上火车司机啦?”
凤月:“差不多,反正算是个轻快工作。”
凤月妈浅浅一笑:“妹子,算你有福分!上回没有完全把线扯断。”
凤月含笑地在母亲面前低下了头。
凤月妈:“抓紧定个日子吧!”
“妈妈!”凤月娇滴滴地倒在母亲怀里。
一辆电机车徐徐而来。二猛和他的女师傅坐在车头里。
二猛:“停停,我下车。”
女司机:“干啥?”
二猛迟疑地:“我,我想去找苏矿长。”
女司机瞪大眼睛看着二猛:“进矿才几天,什么大事要找苏矿长?不能先给我师傅讲讲?”
二猛:“昨天的会,你参加了吧?”
女司机:“会?”
二猛:“动员干辅助工种的人上一线。”
女司机:“你……”
二猛:“我,我想到我哥哥过去工作的采煤三队去……”
女司机“嚓”地停住车,兴奋而泼辣地:“好!这才像个男子汉!我要是个男的,早就上一线了!走,我领你去找苏矿长。”
两人跳下车来,穿过车场,朝矿部办公楼奔去……
屋前青石板坡道上,二猛兴冲冲地走上来。进矿整整一个月了,还是头一次回家,心里难免有点激动。
老远他就喊开了:“嫂嫂!欢欢!”
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出现在门口,正是欢欢。小家伙手里用棉线提着一只大螃蟹。她看见二猛回来了,丢下螃蟹,飞跑着扑了过来,欢叫着:“叔叔!叔叔回来了!”
二猛一把抱住欢欢,走进屋去,不见金竹,问道:“你妈妈呢?”
欢欢:“上自留地了。”
二猛:“你一个人在家?”
欢欢:“妈叫我在家玩螃蟹,看着屋。”
二猛放下提袋,拉着欢欢,走出门来:“走,我们也上自留地去。”
欢欢:“妈要我看屋。”
二猛:“把门锁上。”
二猛拉着欢欢,沿着熟路,到自留地上来了。西边天际,晚霞火红一片。
自留地里,金竹正在扬着耙头挖土。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秀丽的脸庞,由于用劲的缘故,涨得通红,宛如一朵刚刚绽开的石榴花。
离自留地还有一百多米,欢欢就挣开了叔叔的手,欢叫着向金竹扑过去:“妈,叔叔回来了!叔叔回来了!”
金竹听到欢欢的嚷叫,忙撂下耙头,直起腰来。热汗,浸湿了她额前的刘海。一对清亮的丹凤眼,给二猛送过来两束热情的光芒。
“嫂嫂。”二猛喊道。
金竹:“啊,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二猛:“刚到。”
金竹:“走,回去弄饭吃。”
二猛一把夺过了金竹手里的耙头,说:“你回去煮饭吧,我挖完这点土就回。”
金竹:“不了,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回屋里歇歇去吧。”
“不累。”二猛就势一扬,把耙头举到了头顶,“挖完就回来。是准备种萝卜菜吧?”
“是的。”金竹不安地说,“唉,这么远走回来,也不歇歇。欢欢,你是跟叔叔到这里玩,还是跟妈回去?”
欢欢:“我跟叔叔玩。”
茶房里金竹在灶边炒鸡蛋。她一边往锅里放着辣椒粉,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这个猛子,像他哥,吃得咸,又吃得辣。”
金竹把一样一样二猛爱吃的菜端上了桌子。这时,二猛扛着耙头,拉着欢欢回来了。
金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饭,送到二猛手里:“见着凤月了?”
二猛:“没。”
金竹:“刚才打她店门前过,没进屋?”
二猛:“门关了。”
金竹:“你没敲敲?”
二猛闷头扒饭,没有回答。
金竹:“听说你在矿上开电机车,他们家可高兴了。”
二猛:“那她是要我,还是要电机车呀?”
金竹:“你这倔脾气,哪阵才能改呀!”
二猛:“嫂嫂,我要求当采煤工了。”
金竹感到意外:“真的?!”
二猛严肃地点点头。
金竹:“这……”停停,又说,“只怕凤月想不通。”
二猛:“由她吧!”
撂下饭碗,二猛想起了他的兜,喊着在桌边扒饭的欢欢:“看叔叔给你买什么来了?”
欢欢刚刚抬起头,二猛已经把一截挺好看的花布递到了欢欢面前:“好看吗?喜欢吗?”
“好看!好看!”欢欢嚷叫着。
金竹:“二猛,刚刚领到一个月工资,就这么花呀!”
“嫂嫂,这个是买给你的。”二猛从兜里掏出了一捆竹叶一般绿的毛线。
“你……”金竹把毛线推了回来,“送给凤月吧!”
“哥早就要给你买的,你不让。这一个月里,我做梦都想对不起哥,对不起你。你、你就收下吧!”这个硬汉子说这几句话,嗓子眼都有点发硬。
金竹没有再说什么了,很快地接过了毛线。
二猛:“还剩十块钱。”
“不!不!”金竹连连摆手,“你、你应该存点钱。”
二猛硬要塞过来。金竹清亮的丹凤眼转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终于把钱接过来了:“好,钱,我接着。这毛线,去送给凤月。听话!”
金竹的语调里,稍稍流露了一点点做嫂嫂的威严。
“二猛贤侄回来了?”
话音一落,秃二叔跨门而进。他常常是一张醉脸,喷着酒气。金竹迎上去,搬来凳子请坐,又送来一杯茶。二猛从口袋里掏出“洞庭”牌香烟,递给秃二叔一支。
秃二叔忙起身,双手接过烟,笑眯眯地说:“这番小侄阔起来了,烟都是包了银纸的。”他一侧脸,见金竹进里屋去了,他又轻声补了一句,“听你二叔的话,没有错吧?往后,别把二叔忘了。”
二猛偏过脸去,不愿听。
秃二叔:“听人讲,你在矿上是开电火车呀?”
二猛纠正:“不是电火车,是电机车。”
秃二叔:“反正是电火起动的机器车。”
二猛明白了秃二叔说的那个“电火”的意思,含笑点了点头。
秃二叔津津有味地发表他对电的见解:“那个电火,硬是个怪物。看又看不见,摸又摸不得。不小心,烧死人不晓得信;顺了气,火车也推得动。这真是个怪东西啊!”
这时,金竹端来了一盘炒黄豆、一碟盐姜和一壶米酒,放在秃二叔和二猛面前,招呼道:“二叔,没有什么好招待,喝杯酒,吃几粒炒豆子吧!二猛的事,还要靠你多关照。”
“一定,一定。”有了酒,秃二叔特别兴奋起来,嗓门也高了,“二猛,你算遇上红运了,找了个好工作。人一值钱,就什么都好办。前几天,他舅妈对我说,想把你和凤月的事情早点办了。一切从简,什么都不要你备办了。你看,什么时候办好?”
“只怕人家不会干了。”二猛瓮声瓮气地说。
秃二叔喝了一口酒,抛几粒黄豆子进口,语气很硬地说:“哪里的话!这个,包在二叔身上。”
二猛:“我下井挖煤了。”
秃二叔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二猛:“犯了错误?”
二猛:“没。”
秃二叔:“那为什么?”
二猛:“我自己要求的。”
“你呀!唉!”秃二叔放下酒杯,叹了口气。默了默神后,他突然扬了扬手,神气地说,“既然是这样,婚事也包在你二叔身上,凤月的工作,我保证做好!你只管准备当新郎吧。”
凤月欢快地登上金竹的屋台。
她站在门边,轻轻地喊道:“表姐。”
门开了,金竹含笑相迎:“凤月,快进屋,二猛回来了。”
凤月跟着金竹走进屋,看见秃二叔,忙说:“是姑爹呀!”
秃二叔不知是想起了他那一串刚刚落音的不负责任的大话了呢,还是多喝了点酒,扁扁的脸膛通红通红的。他朝凤月点点头:“来看看二猛?”
二猛起了一下身,没有喊凤月,又坐下去了。
金竹忙从长板凳上拿起一捆竹叶般绿的毛线,给凤月:“二猛领到头一个月工资,就给你买了一斤半毛线。你看看,喜欢不?”
凤月:“只有表姐……”
凤月双手接过毛线,在灯光下细心地翻看起来。
“凤月。”二猛嚼碎几粒黄豆,头也不抬地喊道。
凤月转过头来:“呃。”
二猛:“告诉你,我下井当采煤工了。”
凤月:“真的?”
二猛:“嗯。”
见凤月没有答话,二猛又说,语气邦邦硬:“我们的事,你看着办吧。”
刚才牛皮吹得咕咕叫的秃二叔,这时候却像只偷油的小耗子,坐在桌子边,一声不吭,只顾喝他的酒。
金竹的心嗵嗵直跳,担心地望着凤月。
凤月怔了一下,突然眉毛一扬,头一偏,说:“你在矿上干什么我都高兴。”
金竹深情地:“好表妹!”
二猛也抬头朝凤月望去。他憨厚的脸上,透露出丝丝喜悦……
金竹的卧室。
欢欢躺在**,玩着妈妈时时带在身边的那个花纹美丽的田螺壳。
金竹坐在床头,飞针走线,缝补着衣服。
茶房。秃二叔走了,只剩下凤月和二猛了。
二猛还是坐在那条竹凳上。凤月依倚在窗边,双目注视窗外,似乎在欣赏这秋夜美景,观看那竹峰月色……
“多好的月亮!”凤月一声感叹,向二猛发出邀请,“到外边走走去吧?”
二猛轻轻地点点头,脸红了。
凤月对里屋:“表姐,我们到外边走走去。”
“好!”里屋,传出金竹喜滋滋的声音。
金竹趴在窗口,望着二猛和凤月渐渐远去的身影,一丝笑意,**开在脸颊……
金竹喃喃地:“总算靠近了,总算靠近了……”
月光笼罩的竹林,景色迷人。
透过一根根竹竿,可以看到二猛和凤月在竹林间行走。
由于兴奋,二猛的脚步很大。一会儿,把凤月甩后一截了。
凤月娇嗔地:“等等人家啊!”
二猛站住了。
凤月走到二猛身前,佯装生气:“是来散步呢,还是来赛跑呀?”
二猛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一块竹林间的草地。凤月提议道:“我们是不是到这里坐坐呢?”
二猛没有回答,却先行坐下了。
凤月紧挨着二猛坐下。憨厚的小伙子对姑娘亲热地坐在自己身旁,有点拘束,但他还是勇敢地接受了姑娘这片深情。
月光透过竹林,水一样地泻下来,披了他们一身。
凤月靠在二猛身上,用手拨弄着那竹叶般绿的毛线,深情地:“这毛线,真好看!”
二猛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突然,凤月娇嗔地用手捂着口袋问:“你猜,我这里装了什么东西?”
二猛摇摇头。
凤月:“你猜嘛!”
二猛笑笑:“猜不着。”
凤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二猛。
二猛接过来,看着。
凤月:“没有照好。”
二猛看着看着,渐渐地笑了:“不错。”
凤月:“你看不错,就送给你呗!”
二猛欣喜地把照片往口袋里塞去。
凤月:“慢!慢!”
说着,凤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她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双手递给二猛:“干这,你粗手粗脚的;考验人,你可怪机灵的。”
“考验人?机灵?”二猛怔住了。
凤月:“可不!明明在矿里开电机车,却偏说当采煤工人。”
二猛急了,连忙解释:“矿里,第一线需要人!矿党委号召干辅助工种的同志去支援第一线,我报了名。”
“咯咯咯……”凤月笑了,“又考验人了。”
“不,不……”二猛急了。
凤月看二猛这般认真,脸上的笑容渐渐地飘走了,眼睛越瞪越大:“这是真的?”
二猛站起来,靠在一株挺拔的楠竹上:“我什么时候讲过假话?”
凤月气极地:“你!你……你哥哥才死多久呀,就忘了?为什么不回来和人家商量商量。你呀!……真蠢!”
二猛受到讥讽,涨红了脸,转身就跑。
凤月追上来喊:“二猛!”
二猛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
二猛迈着粗重的脚步跨进大门,没有朝金竹这边的房间打个招呼,就箭直朝自己的房里走去。
金竹坐在床沿上,听到脚步响,喊道:“二猛。”
“嗯。”二猛闷声应道。
金竹:“回来了?”
二猛的声音:“嗯。”
金竹:“给你烧了热水,洗个脚吧。”
二猛的声音:“不了。”
天色微明,二猛起床了。他走进茶房里,朝嫂嫂的房里说:“嫂嫂,我走了。”
金竹翻身起床,边穿衣服边答话:“你怎么啦?天亮了,吃了饭再走呀!”
传来二猛闷雷般的声音:“不了!”
金竹追出门来,微微晨曦里,只见二猛已经下完屋前的坡道,快到竹溪边了。
竹溪。
阳光落在溪水里,波波浪浪金光乱跳。
金竹在溪这边洗猪草,凤月在溪对岸洗衣服。
金竹:“表妹,给姐姐透透风,昨夜里你们谈得怎么样呀?”
凤月重重地搓着衣服。
金竹:“二猛天没亮就走了,好像闷着一肚子气。他心地倒是不错,脾气丑啊!表妹,他没有得罪你吧?”
凤月没好气地:“这样大的事,他也不回来和人家打个商量。他根本没把人家放在眼里!”
金竹:“是呀,这是他不对。”
凤月:“表姐夫刚刚……他也不吸取教训,倒主动要求去下井。他想得表扬,像表姐夫一样当劳模……”
金竹:“表妹,话不能这样讲啊!煤在地底下,不下去取不出来呀!听老辈人讲,如今的煤矿,条件比以前的煤窑不知好了多少倍呀!”
凤月:“世上这么多人,就少了他呀!”
金竹:“人再多,总得有人去干呀!你不去,他不去,煤怎么出来?”
凤月提着衣服,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金竹伸直腰来,望着凤月远去的身影发呆。脚下,一把一把的猪草,被溪水推走了……
早晨。彩霞衬托着一株株开枝吐翠的新竹,姿态美丽极了。
二猛出现在屋前竹林间的一株吐翠的新竹下,脸上汗水涔涔。
他欢快地迈进屋去,喝下金竹送过来的一杯凉茶,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递给金竹。
金竹接过钱,把饭菜端上桌,招呼二猛吃饭。她转身向里屋走去。
一会儿,金竹手里拿着两个小布包包,从里屋出来。
金竹喜悦地:“二猛。”
二猛抬起头来:“嗯。”
金竹把两个布包包递了过来,轻轻地说:“这是你哥在世的时候积下的,整三百。这是你每月送回来的,加上今天的七十,整五百。我看,你吃了饭,喊二叔来一下,打个商量……”
“嫂嫂!你……”筷子,从二猛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到桌子上。
这时,在外面玩耍的欢欢闯进来,猛地看到妈妈手里这么多的钱,小家伙高声嚷叫开了:“哟,妈有这么多的钱,妈有……”
金竹赶快捂住欢欢的嘴,并严厉地盯了她一眼。
欢欢:“妈妈好狡猾的!这个也省省,那个也省省,总说她没有钱。”
二猛:“嫂嫂,你怎么把钱都存下来了?你应当花,应当花!……你和欢欢太苦了!嫂嫂!……”
二猛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金竹浅浅地笑笑:“别发傻!国家每月给了我们抚恤金,我们过得不是很好吗?”停了停,她用征询的目光望望二猛,问,“是不是我现在就去把二叔喊来?”
二猛摇了摇头。
金竹:“总算积下了这点钱,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了。我看,就将这件事情办了吧!”
二猛撂下饭碗,敬重地望了望嫂嫂,闷声闷气地吐了两个字:“莫急。”
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翻上了金竹的心,她怅惘地看着二猛……
第二天,二猛回矿去,走得很晏。太阳挨山的时候,他才动身。金竹拉着欢欢送他。送到竹溪河边,送到木板桥上。晚霞里,欢欢和二猛同时扬起了手臂。
二猛甩开大步,在这条古老的、攀山而上的石板路上,渐渐远去……
“金竹。”
秃二叔从对岸踏上木板桥。他不知又到哪里喝了酒来,满嘴喷着酒气。
金竹轻声细语地:“呃,二叔。”
秃二叔:“回去吧?”
金竹:“嗯。”
秃二叔:“一路走。”
“好。”金竹抱着欢欢转过身来,指着秃二叔对欢欢说,“快喊二公公。”
欢欢甜甜地:“二公公。”
“呃——”秃二叔拖着长音应道,眼睛笑眯了。
秃二叔走在前,金竹跟在后。上了一段坡,秃二叔吞吞吐吐地说:“二叔有句话想给你讲,又不好开口。”
金竹警觉地:“侄媳妇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做长辈的只管说呀!”
秃二叔叹息一声:“这些日子,也难为你啦!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要忙内,又要忙外,着实难啦!”
金竹的脚步乱了……
秃二叔:“这次,石湾里赵胖子从城里回来探亲,他在城里当了房管科的科长。”
金竹听着,一颗心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揪着,连呼吸都感觉困难了。她步子放慢了,一步一步挪动着。额角、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秃二叔:“他的堂客死了两年了。父母想给他在家乡找一个带到城里去。金竹,你看……”
不见回答。秃二叔转过头来,方知金竹已落后一截了。
秃二叔停住脚步:“金竹,我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吗?”
金竹喘着粗气:“二叔,你是喝多了些酒吧?”
秃二叔:“不,不!不是酒话。赵胖子父母亲口托付我的。我把你的情况向赵家介绍了,赵家很满意。”
“我……还没有想这事呀!”金竹的心跳得厉害,她紧紧地抱着欢欢,好像有人要把欢欢抢走似的。
秃二叔:“现在是新世道了……”
金竹慌乱地:“不,我不是……我是想,我的欢欢……”
秃二叔:“孩子当然带过去啦。人家一个大科长,还怕多下这个乖闺女呀!”
“妈妈,要带我到哪里去呀?”欢欢用手抱着金竹的脖子问。
金竹:“欢欢,妈带你在家,不带你到哪里去。真的,不!……”
秃二叔叹息一声:“好吧,你好生想一想,这可是打起灯笼难寻的好事呀!”
“我,不……”金竹紧紧地搂着欢欢,高一脚低一脚地在石板路上奔走……
第五章
大雨倾盆……
巨大的雨网,罩住了翠竹峰,罩住了竹溪河,罩住了盘山路,也罩住了山脚下翠竹寨的一栋栋不同年月修建起来的农舍。
弯弯山道上,金竹撑着一把青布雨伞,她将伞严严实实地遮着孩子。自己身前的衣裤,淋得透湿了。
爬上翠竹峰,金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站在山顶上一栋红砖房子的阶基上,缓了口气,把伞换了个手,又抬动脚步下山了。
刚下了几级石梯,前面突然传来了喊声:“嫂嫂!”
金竹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二猛一溜小跑,冲到她面前来了:“快把欢欢给我吧!”说着,二猛把睡在金竹肩头的欢欢接了过来。
金竹:“你到家了?”
二猛:“嗯。见门锁着,一问,才晓得你带欢欢到公社卫生所看病来了。我不放心,就跑来了……”
金竹:“你呀,总是惦记着家!”
二猛:“怎么样?欢欢的病?”
金竹:“医生说不打紧了。”
长长的下坡路走完了,两人来到竹溪河边。雨帘里,村寨里一栋栋农舍隐约可见。
老支书扛着锄头,披着蓑衣从外面走进自家堂屋。他一边往门角里放锄头,一边朝里屋喊:“妹子他妈,下雨了,金竹带孩子看病去了,还没有回来,你去接接她吧!”
胖大嫂拿着伞走了出来。原来她是老支书的堂客。
胖大嫂走下屋台,远远地看到,金竹和二猛踏上了木板桥。
胖大嫂兴奋地对老支书:“回来了!二猛背着孩子哩!”
风狂,雨猛。
二猛的身子在木板桥上晃动起来。金竹赶紧跟上去,用一只手托住二猛背上的欢欢。两人缓缓地走过桥去。
“呼——”
一阵旋风卷过来,桥头的竹子吹弯了腰。桥上,金竹和二猛同时站立不稳了。脚下的桥板,随着他们身子的晃动,摇动起来,这一瞬间,两个身子不由自主地挨紧了,互相靠扶着,迎着风,顶着雨,向对岸走去……
金竹、二猛走上屋台,乡亲们围过来问候……
换过衣服的金竹,提着一桶猪潲,向猪栏走来。
猪栏里,两只架子猪,躺在草堆上,安然入睡了。
金竹走过来,把猪潲倒进食盆。两只猪仍然躺着不动。她顺手摸着放在猪栏边的一根竹枝,朝猪抽打。
猪翻身爬起,向食盆边走来。
二猛坐在金竹的床头,哄着欢欢入睡。他给欢欢盖好被子,用手轻轻地拍着。
突然,他看到了枕头边放着那个金竹经常带在身边的田螺壳。迟疑一下,他终于把这个田螺壳拿到了手里。
金竹躺在欢欢身边,没有合眼,心事重重……
她伸手到枕头边来摸,想取那个田螺壳,却没有摸到。她翻身坐起,搬开枕头,不见田螺壳。她茫然若失……
二猛凝视着手中的田螺壳,感慨万千……
二猛的心声:“……胡闹!她,不是旁人,是自己的嫂嫂呀!”
外面,暴雨敲打千枝万叶,狂风卷起竹涛滚滚……
二猛心事重重,他从**起来了,在房子里踱着步。绕一个圈,又一个圈。
二猛的心声:“……嫂嫂也是人,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她那么好,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和旁的女人一样,得到女人应该得到的,应该得到的……”
金竹躺在**,不安地翻着身。突然,房门被敲响了。
“谁?”
“我。”
金竹赶忙披衣下床,前来开门:“有事?”
二猛站在门口,慌乱地:“没,没……”
金竹:“那你……”
二猛:“睡不着,我准备回矿去了。”
金竹:“就走?”
二猛:“嗯。”
金竹:“还烂早呀!”
二猛没有回答,转过身去,走进堂屋,来到了大门边,拉动了门闩。金竹急忙点燃油灯,追出来。
二猛站在大门边:“嫂,我走了。”
金竹一把拉住二猛:“你疯了!现在鸡还未叫,外面又下这么大的雨。”
外面,大雨哗哗作响。
二猛走进茶房坐下了,金竹也坐下了。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好一阵,金竹说:“二叔前天来了,他说等你回来后,要和你商量一下你和凤月的事。”
二猛极不耐烦地:“还是让我走吧!”
“硬要走,也得吃了饭再走呀。我马上动手。”金竹夺下二猛身上的帆布袋子,挂在墙壁上。
灶膛里,火烧起来了,一根根干竹枝丫丫,在火中“哔剥”作响。金竹把铁锅装上水挂到火上,然后坐在旁边用竹簸箕选着米。
二猛自动担负起了烧火任务,不时将一把竹枝枝折断递进火中。突然,火中的竹枝丫,长长地喷射着火焰,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是火在笑。
水开了,米下锅了。二猛埋着脑袋,突然冒出一声:“我,我想过了,想了很久了。”
金竹坐在火边洗着菜,听了二猛这没头没脑的话,抬起头来,问:“什么事?”
二猛涨红着脸,卡住了口。金竹敏感地猜到什么了,心跳得厉害,不好再追问。
二猛把头埋得更低:“我和凤月是过不好的。”
金竹:“会过得好的,会的……你应该……”
二猛:“我,一个挖煤的,她……”
金竹:“她不错呀,有文化。就是一时思想差火。你帮她一把,会变好。”
“别说了!”二猛粗声粗气地打断金竹的话,“我全都想过了。”
金竹低低地:“你想过什么了?”
二猛:“我想,我想……我想……”
又一节竹枝枝,在火堆里喷射着长长的火舌,发出“吱吱”的笑声。火光中,二猛的一张脸,红到了脖子根。金竹也低下了头。
“我想,”二猛咽了一口口水,鼓起最大的勇气,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想我们永远做一家,真正的一家!”
金竹手里的一把青菜,掉到了水盆里,水滴溅了她一身。她站了起来,羞涩地向窗台边走去。她感到突然,感到紧张,感到慌乱……
……金竹手拿田螺壳,在给欢欢讲故事。
欢欢:“她为什么要来给他做饭呀?”
金竹:“她见他干活舍得用力,不偷懒,便爱上了他。”
欢欢“咯咯咯”地笑着……
金竹的心声:“我,我比那田螺姑娘差一千倍、一万倍……而他,却比那后生子好上一千倍、一万倍!……我,不能去害他……做一个好嫂嫂吧!”
金竹扑在窗子边,双手攀住窗台。窗外“哗哗哗哗”,下着倾盆大雨。
二猛的头一直埋得低低的。火光映照着他一张矛盾、羞涩的脸。
金竹扶着窗台说话,音调都变了,里面浸满了痛苦,浸满了良好的愿望:“二猛,把我当你的好嫂嫂吧!凤月,会比我好的。你应该有一个比我好的……”
二猛:“我,我,我就觉得你好,你比谁都好!”
“不,不不……”金竹越发慌乱了。为了使二猛死了这条心,她违心地说,“我,已经有了……”
“真的?”二猛的嗓门粗了。
金竹痛苦地:“二叔也为我找到一个当了。”
“哪里的?”二猛像是突然被谁擂了一拳,火气很盛地追问。
金竹:“石湾里的。”
二猛:“干什么的?”
金竹:“县城里的一个科长,死了堂客。”
二猛一句比一句紧:“叫什么?”
金竹险些要栽倒下去,她赶忙扶住窗台:“姓赵。刚讲起,还没有来得及跟你商量。”
二猛气呼呼地抓住一把燃得正旺的竹枝枝,在灶膛里狠狠地拍打着。顿时,烟雾四起。他立起身来,抓起金竹刚才夺下的帆布袋子,呼地拉开大门,跑了出去。
金竹惊立着,用一种恐慌、痛苦的目光,望着门外。
一道闪电撕破黑沉沉的天幕;一声炸雷,震得翠竹峰摇晃……
“二猛!”金竹失声尖叫,险些摔倒在地。她赶忙追到门边,已经看不见二猛魁梧的身影了。
这时,雨天迟到的黎明,已经降临到了山村。金竹摸了把雨伞,追出门来。外面,雨声大作,风声大作,雷声大作。
木板桥上,一个人影呆立着,光着身子淋着大雨。
“二猛!”金竹朝这里奔跑。
立在木板桥上的黑影儿一动没动。桥头两侧的青竹,在曚昽的曙光里,在狂风大雨中,摇曳、呐喊:“呼一呼——”
“二猛!”金竹大步跨上了木板桥,撑开一把伞,向二猛身边送去。
伞,遮到了二猛的头上,挡住了倾盆泻下的雨点。二猛的身子抖动了几下,不由自主地向一旁移了移,与金竹隔离了一定的距离。
金竹又把伞朝二猛身边送了送,为二猛遮着雨。她心里慌乱极了,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风在呼啸,竹在摇曳。木桥下的河水,一个漩涡套一个漩涡,一个浪头压一个浪头,威威武武、浩浩****、挺有气势地向前蹿去。
“给。”二猛粗壮的手伸过来了。
金竹将目光投过去,顿时,她结实的身子弹动了一下。
二猛的手心里,放着那个金竹一直珍藏在身边的、花纹美丽、壳面光洁闪亮的田螺壳。
“这……”金竹慌张地往后退着。
二猛:“昨晚逗欢欢睡觉的时候,我在你枕头下拿的。没征得你允许,我……还给你。”
金竹的一只手,在胸前哆嗦着,一直没有伸过去接这田螺壳。
桥下,浪涛汹涌;耳边,狂风呼叫……
终于,二猛硬邦邦的手,将田螺壳粗重地放到了金竹的手掌里:“嫂嫂,我,对不住你。”
金竹:“不,不不……”
二猛从金竹手里接过伞柄,疾步往前走了。
金竹怔怔地站在雨中,望着二猛远去的身影,任凭大雨浇身,她一动不动……
早晨,金竹手捧饭碗发呆……
傍晚,金竹攀着屋前的新竹眺望……
翠竹峰上,二猛踏着石板道走下。
县城汽车站。
秃二叔坐在即将开动的汽车上,一手抱着两瓶酒,一手伸出车窗,朝外挥动着:“赵科长,你只管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啦!”
汽车徐徐开出车站。
汽车在木板桥前停住,秃二叔走下车来,与从石板路上走来的二猛,同时踏上木板桥。
秃二叔:“贤侄回来了?”
二猛点点头,心绪不安。
秃二叔眨眨眼,关切地说:“你呀,办事怎么这样冒冒失失。要去下井也不回来打个商量!凤月妈不干啦,我的嘴皮差不多磨破了才把这事又说好。”
二猛不耐烦地朝前走去。
秃二叔追上去,神秘地:“要是你嫂嫂改嫁走了,这栋屋子就全是你的啦。我给她寻了一处打起灯笼都难寻的当。她就是不肯。”
二猛奇怪地盯着秃二叔。
秃二叔:“你想想法子激激她吧!她走了,屋子全是你的,我到凤月妈那里也好说话呀!”
二猛盯了秃二叔一眼,风快地跑过木板桥,朝金竹的、自己的屋子奔去……
二猛来到屋门口,门开着,不见人影。他迟疑着,没有进去。
大门一侧,靠墙放着一把耙头。二猛扛上这把耙头,转身朝自留地里走去……
自留地里,二猛在挥动耙头挖土。汗水,挂满了他的脸……
夕阳西下,金竹夹在社员们中间,从地里收工回来。
她走进屋,把煮猪潲的大铁锅放到炭火上。然后,扛锄向自留地里走来。
远远地,她看到自留地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晚霞,照在他那件火红的背心上,红光闪闪的。镜头移近,正是二猛。
二猛正蹲着身子在细心地拔草,金竹从他身后走来,他没有发觉。金竹的脚步放轻了……
金竹的心声:“他,真像他哥,是一个和他哥一样诚实、勤劳的人啊……”
金竹缓步走到了二猛的身后,二猛仍然没有发觉。金竹站住,片刻,轻轻地:“你回来了。”
二猛转过身来,目光一碰到金竹,脸红了,头低了。
金竹:“不进屋就上地里来了?”
二猛没有回答,把头埋得更低了。
金竹:“吃晚饭没有?”
二猛:“在矿上吃过了。”
金竹:“这么快?”
二猛:“是搭矿上拉坑木的汽车回来的。”
金竹:“多久了?”
二猛:“刚到。”
金竹看看自留地,草没一根,土也松松的,很湿润,好像浇过水不几天似的。西边的一片空地,翻过来了。地里的辣椒、茄子,长得很好,果实累累。一挂挂花豆角,十分耀眼。靠坎边的那排丝瓜藤,长得真好。黑绿黑绿的藤叶上,吊着一条一条又嫩又肥的丝瓜……
金竹:“刚到,这地收拾得这么好?”
二猛:“上两个轮休日,我都回来了。”
金竹:“没进屋?”
二猛:“嗯。”
金竹:“在自留地上忙一天?”
二猛:“嗯。”
金竹:“在哪里吃饭?”
二猛:“带了馒头。”
金竹清亮的丹凤眼湿润了。她一把将二猛拉起:“走,回家,欢欢在心里念着你啊!”
金竹在案板上切着干牛肉、红辣椒……
欢欢在堂屋里绕着二猛直转,甜甜地叫着:“叔叔!叔叔!”
二猛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饭后。金竹收拾碗筷,抹着桌子。
金竹从里屋取来两包钞票,递给二猛,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是请二叔来,由他转交,还是你直接交给凤月?”
二猛偏过头去,没接两个装钞票的小布袋。
金竹:“我们见识少,不会买东西。凤月在商店里,见得多,识得广,把钱交给她,由她自己去办吧。”
二猛突然站起来,冲动地:“嫂嫂,你骗我!”
金竹往后退去。
二猛:“你、你……什么姓赵的!”
两行热泪,挂上金竹的脸腮:“二猛,听嫂嫂的话吧,把我当成你的好嫂嫂吧!”
金竹把两袋钞票送过来,二猛埋下头,推回去,痛苦地:“你看着办吧!”
一轮红日跃上翠竹峰。金竹穿得素素净净,朝凤月家里走来。
上了屋台,进了堂屋。金竹正要推门进茶房,听到里面有人正在说话:
“她姑爹,再来一杯。”这是凤月妈的声音。
秃二叔的声音:“够了!足够了!”
“他舅妈,”秃二叔沿用崽女的口气喊凤月妈,“井下工人,工资高,每月加奖金能拿百把块。钱多好办事,凤月往后的日子会好过的。”
凤月妈的声音:“工资是高,就是不安全。他一旦有个好歹,就害凤月一辈子。”
秃二叔的声音:“哈哈哈……万一碰上了,也是坏事变好事。凤月就能马上跳出这个穷山窝,飞到矿山里顶职当工人了。那时候每月能拿几十块钱票子……”
金竹惊恐、厌恶、愤怒的面容。她移动了脚步,又停住了。
秃二叔的声音:“嗨,一个女人,有了正式工作,还怕寻不到一个好主?何况我们凤月长得花朵般的漂亮!找个地委、省委的干部都不难……谁会像金竹这个蠢货!”
金竹愤怒地掉转身子,打起飞脚,往坡道上疯跑着……
穿过一片竹林,翻上一个小坡,她来到了大猛长眠的地方。她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住坟前的青竹,号啕大哭起来……
次日,金竹拉着欢欢送二猛回矿。
刚走出门,金竹把那两个装钞票的布袋袋交给二猛。
金竹:“等会儿,经过商店时,你把这个交给凤月吧。”
二猛咬咬牙,接住了。
第六章
金竹的住舍。
金竹坐在床沿上,给欢欢讲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山村里,有一个细伢子,十多岁的时候死了爹,死了娘……”
讲着讲着,乱套了,后一句不接前一句了。
欢欢拍着手笑妈妈:“讲错了!讲错了!”
金竹脸一红,一把将欢欢搂到怀里,亲吻着……
猪栏,金竹提着一桶猪潲走到猪栏门口,神情恍惚,迟迟没把食倒进食盆。
两只肚皮饿了的架子猪,一齐跳上栅栏来攀桶。
一桶猪潲打翻在地……
山间小道上,一队队人在奔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提着水桶,端着面盆,扛着梯子,冲过木板桥,朝大队部跑去。
人声喧嚷:
“代销店起火了!快去救火呀!”
“救火呀!”
“……”
远处,火光冲天……
金竹从慌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提着猪潲桶,从坡道上奔下来,汇入了救火的人流。
瘦长个子中年男人扛着梯子,飞快地跑着……
胖大嫂提着水桶气喘吁吁地跑着……
瘦长个子中年男人跑到胖大嫂身边,被胖大嫂一把揪住:“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呀?这个凤月!”
瘦长个子男人:“呃!一条懒虫!下午进了一桶煤油,懒得搬进里间,就放在炉灶边上。给人灌了油后,又忘了盖油桶的盖子……”
胖大嫂:“真浑!”
瘦长个子男人:“支书娘子,快给支书提个醒,不能光看这妹子有文化,她没有一颗为大伙办事的心啦!”……
火焰腾腾的屋垛上,一架架木梯搭上去了。几个壮实的男人,攀着木梯飞快地梭上屋去。他们站在火焰逼近的房檐上,接过下面传上来的水,往火头上泼去。屋顶上的火团越来越小了。屋脊上,几团火焰还在逞狂。站在屋檐边梯子上,再用劲泼,水也达不到火焰处……
一个高大的汉子踩着烧黑了的木梁,向火焰处冲去。他接过一桶水倒下去,火焰就熄了一团。接着,他又接来了第二桶水……
“嗵”的一声响,烧黑的木梁断了,一团黑影,从火焰腾腾的屋脊上掉下来。
人群里慌张地叫喊着:
“不得了呀!人摔下来了!”
“谁?”
“站在屋脊上打火的那一个。好像是二猛。”
金竹正提着一桶水走过来,听到是二猛,水桶从手中滑了下来,砸在自己的脚上。她不顾脚痛,拼命地往前面跑去。
人围了一层又一层,挤挤密密,严严实实。金竹使劲扒开人群,侧着身子往里钻。
人圈中,二猛倒在地上,鲜血从多处流出来……
凤月蹲在二猛身前,号啕痛哭着。她头发散了,衣服脏了,白白净净的秀丽瓜子脸,染黑了。
金竹见了这一幕,双腿一软,险些倒了下去。
这时,人群外响起严厉的吆喝声。老支书腰间系着围巾,领着两个壮实的后生子,抬着用两根竹竿做起的临时担架来了……
公路上,一辆汽车开过来了。
汽车被抬担架的青年和护送的老支书、金竹、凤月拦住。
二猛被抬上汽车……
汽车在山区公路上疾驶……
矿职工医院。
二猛安详地躺在病**。旁边,站着金竹、老支书、凤月、苏矿长、吴小兵……
医生拿着照相片子来了。
苏矿长:“怎么样?”
医生:“右腿粉碎性骨折。”
老支书对凤月:“你在这里护理二猛吧。”
凤月张着泪眼,连连点头。
木盆里,盛着一只被开水烫过的鸡。
金竹蹲在盆边拔鸡毛。
欢欢抬头问妈妈:“杀鸡给叔叔吃吧?”
金竹含笑点头。
病房,二猛躺在病**。凤月坐在床沿,给二猛喂水。凤月的脸腮上挂着泪珠。
医生走过来。
凤月立起:“医生。”
医生看看二猛:“唉!伤得太重了。伤骨没有吻合好。”
医生转身走出病房,凤月追上去,急切地:“医生,这腿……”
医生叹息一声:“难说呀!弄不好,会变跛啊!你好好护理他吧。”
凤月坐在床沿上,焦躁不安。那双大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发着呆。
二猛在**不安地翻着身……
凤月奔出病房,来到医院门前的小花园里。她坐在一条石凳上,望着远方。
远处电机车道上,一辆电机车拖着长长的矿车厢奔驰而去。
一个残疾工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在路上走着……
凤月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凤月的声音:“天哪!要是他变成这样,多难看呀!难道……不,不不,他是为我摔伤的呀!怎么办?……怎么办?……”
二猛从**艰难地坐起,想提水壶倒水,没成功,水瓶掉到地上,碎了……
二猛圆圆的眼睛里,喷着火……
花园里,凤月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
金竹从汽车上下来,急急地向医院走去。
病房里,病人正在吃饭。
二猛捧着饭钵,呆坐着……
凤月捧着饭钵,呆坐着……
金竹踏门而进。她送来了一大瓷盆清炖鸡肉。她把瓷盆放在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掀开盖子,喊二猛和凤月吃。
凤月捧着饭钵,眉头紧锁,没有动筷子。
金竹关切地:“怎么?身子不舒服?”
凤月点点头:“脑壳痛死了。”
金竹:“请医生开药了吗?”
凤月:“开了。”
“唉!”靠床斜躺着的二猛,叹息一声。
金竹对凤月:“要不,我在这里顶两天,你回去歇息一下,身子好些了再来?”
汽车旅客上下处。
金竹送凤月上汽车:“那两头猪,请费心帮着喂喂食。那头两百多斤的,是准备你们结婚时杀的。欢欢,也请照看照看。”
凤月苦笑,点着头。
汽车开动了,金竹追着车子喊:“凤月,身子好了,就马上来医院呀!”
凤月的家。
母女俩坐在一条长竹凳上。
凤月愁着眉、苦着脸:“医生说,搞不好会跛。”
“跛?”富态女人瞪大了眼睛。
凤月扑倒在妈妈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哈哈哈……”秃二叔放下酒杯,仰头大笑,“好说!好说!”
他的对面,坐着凤月和凤月妈。
秃二叔抿了一口酒,小眼睛眨巴眨巴:
“我这个做姑爹的当然会向着自己的侄女啦。二猛,毕竟是我的远房侄子啰。凤月,你看,到城里去当干部家属好吗?马上就可以迁……”
凤月:“谁?”
秃二叔:“赵科长,石湾里的。”
凤月妈:“这可得靠姑爹多关照点。反正一句话,俺凤月不进二猛的屋了,事成后,我们不会忘记姑爹的大恩大德的。”
秃二叔出门时,凤月妈朝她递过来两瓶酒。秃二叔嘴里嘿嘿地推让着:“别客气,别客气。”手,却把酒接过来了。
猪栏,两头猪饿得“嗷嗷”直叫。
胖大嫂提着猪潲走来,气愤地:“凤月这妹子不是货!金竹家的猪也不帮着喂喂。人家还是喂给他们结婚时杀的哩!”
病房。金竹提来一桶热水,要给二猛擦身。二猛连连摇手:“不!不!”
金竹:“该擦一擦了,几天没擦了。”
说着,金竹拧干毛巾,掀起二猛的衣服,给二猛擦起背来。
二猛感情复杂地:“嫂嫂!”
“妈!叔叔!”这时,欢欢从门口飞一般地扑了进来。
金竹一怔,意外地:“你怎么来的?”
欢欢指指身后的一个工人:“表姨要这个叔叔带我来的。”
金竹向那工人点头表示谢意。
金竹:“表姨的病好些了吗?”
欢欢摇摇头:“不知道。”
金竹:“那她说什么时候来吗?”
欢欢又摇摇头:“不知道。”
躺在病**的二猛,火气很盛地:“我早看出来了,要她来干什么!”
金竹怔怔地立着。
欢欢扑到病床边:“叔叔,你痛吗?”
二猛用手抚摸着欢欢的头,心情激动……
医院大门口。
苏矿长和吴小兵并肩走来。
苏矿长:“找你来,没别的事,就是凤月回去十来天没有来,金竹在这里护理二猛,有些不方便,矿里准备派你帮助护理二猛,好不好?”
吴小兵爽快地:“好!”
两人并肩走进医院的大门。
秃二叔兴冲冲地走进凤月的家。
坐在窗边看小说的凤月,起身迎了上来。
秃二叔:“赵科长来信啦!你看,他同意啦。”
凤月含笑偏过脸去……
病房里,金竹伫立窗前,不安地朝外面的公路上张望着。片刻,转过身去,和坐在二猛床沿上的吴小兵商量:“我回家看看。二猛托付给你了。”
吴小兵:“好!你放心去吧。”
金竹对二猛:“我回去看看,很快就来。”
二猛没吭声。
金竹走到门口,二猛突然叫道:“你等等!”
“有事?”金竹停住脚步。
二猛用手在枕头下面摸着。
金竹拉着欢欢重又走回到二猛的病床边。
二猛摸出一串钥匙,递给金竹:“给我带两样东西回去。”
金竹:“什么东西呀?”
二猛泪光闪闪:“放在箱子里的棉衣下面,一样请代我还给她,另一样请你……收下。”
金竹打开了二猛的那只红漆木箱,翻着翻着……
搬出棉衣,箱子里面露出了两样东西:一是凤月送给二猛的塑料皮笔记本,翻开来,出现一张凤月打扮时髦的半身照。一是那两个装着钞票的小布袋袋。
金竹双手捧着小布袋,贴在心口上。两行热泪,从脸腮上滚落下来……
欢欢仰起小脑袋,望着金竹,不解地:“妈,你为什么哭呀?”
一辆客车在公路上奔驰,金竹坐在一个靠车窗边的座位上,她紧紧地搂着欢欢。欢欢贪恋的目光,张望着窗外……
汽车在山峰上盘旋而下。渐渐地,竹溪河出现了,木板桥出现了。
汽车在木板桥边停住了,金竹抱着欢欢走下车来。
金竹拉着欢欢正要踏上木板桥,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声。她不禁停住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桥边走来长长一队人。打头的是几个妹子,穿得花花绿绿,簇拥着一位衣着艳丽、低头缓步的姑娘。姑娘的身后,几个小伙子提着鼓鼓胀胀的提包、背袋。
金竹愕然立住在桥头。
那衣着艳丽的女子,是凤月。
矮小的秃二叔,时而蹿到前边,附在凤月的耳边说几句什么,时而跑到后面,和凤月妈叨叨几句,嘿嘿地笑两声。
队伍缓缓走近,从对面上桥了。
金竹心一横,迎面走了上去。
低头轻步慢行的凤月,抬一下头,看到了金竹,整个身子像触了电似的立住了。其他的人也立住了。
秃二叔赶忙从后面跑上来,对着目光冒火的金竹嘿嘿地干笑着点着头:“侄媳妇,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金竹一双喷着火焰的眼睛盯着凤月,凤月被她的目光刺得退了两步,埋下了头。
金竹轻蔑地:“表妹,打扮得这么漂亮,带这么多东西,要上哪里去呀?”
“嗯,嗯……”秃二叔把话接过来,应付着。
金竹瞟了秃二叔一眼:“你少管闲事吧,我是问凤月。”
凤月偏过头去:“表姐,对不起,你和二猛说,我,应该有自己的幸福!”
金竹的双腿颤抖着……终于,她一步冲上前,把塑料皮笔记本递给凤月:“给!二猛还给你的!”
凤月接过笔记本,没拿稳,笔记本滑落在木板桥上。那张凤月打扮时髦的照片,飘落在溪水里……
欢欢不懂得妈妈的心,扯着金竹的衣角,奇怪地问:“表姨要到哪里去呀?她不和叔叔结婚了呀?”
这时,凤月低着头,从金竹身边走了过去。
秃二叔走近金竹,不自然地笑笑:“本来,我为你好,要你到城里去享福。你……你又舍不得离开二猛。现在,你们表姐妹俩……就两全其美吧!”
欢欢挣脱妈妈的手,追过桥去:“我要到这里玩!我要到这里玩!”
金竹一把拖住欢欢,走上了屋前的石板路。欢欢委屈地哇哇大哭……
夜。金竹躺在**,泪水注满眼眶。渐渐,眼前模糊起来……
金竹的心声:“二猛最需要她体贴的时候,她却丢开了他,走了……往后,他要是变跛了,怎么过呀?……”
清晨。
红霞反衬出翠竹峰,翠竹峰巍峨、壮观。
金竹把房门落上锁,背着欢欢从屋前的坡道上下来。
欢欢伏在金竹的肩头上:“妈,到哪里去呀?”
金竹:“你想到哪里去呢?”
欢欢:“我要去看叔叔。上回你不带我去。”
金竹:“这回妈带你去呀!”
欢欢:“真的?”
金竹:“真的!”
竹溪河里,金竹逮住了一只大螃蟹,用稻草拴着,递给欢欢:“怕不怕?”
欢欢:“不怕!我要带去给叔叔下酒吃。”
走到木板桥上,金竹从衣袋里摸出了那个漂亮的田螺壳,递给欢欢:“把这个也带给叔叔。”
“这,”欢欢眨巴着美丽的眼睛,“叔叔喜欢吗?”
金竹:“会喜欢的。”
欢欢:“那你自己交给叔叔吧!”
金竹背着欢欢,在攀山而上的弯弯山道上,大步走着……金子般亮、火焰般红的朝霞,把竹林装扮得绚丽多姿。
竹林间、山谷里,回**着金竹深沉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山村里,有一个细伢子,十多岁的时候,死了爹,死了娘……”
金竹和欢欢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弯弯山道上,融进了巍峨的翠竹峰……
(此剧本系作者根据自己的同名小说改编,1981年由西安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拷贝发行到许多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