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如冰枝,映空如雪。
玉雨纷飞,建康城如沐礼花。
王敦既灭,东晋君臣百姓一片欢腾。
司马睿雨夜召王导入宫,王导肃然前往。
皇宫沉沉。
重重帷幕低垂。
寝宫内灯火荧荧,似磷火闪烁。
王导入室,见司马睿面如金纸,始知他这一阵子“龙体受惊”,恐已身患重病……
“老臣叩见陛下!”
“丞相请起。”
室中宦官宫女自觉地退下了。
君臣二人久久地凝视着对方,似极亲切又似极陌生,一时沉默良久,颇觉尴尬。
忽一阵寒风吹入室内,重重帷幕虚飘飘地依次晃动,似海浪层层传来。
司马睿忍不住又是一声咳嗽,身上龙袍微微滑落,王导急忙上前为司马睿披衣:“陛下可曾让太医来诊?’‘
司马睿见王导为他披衣,心中闪过一丝感动……
但随即又想:老头子又在作戏了!作戏乃是他的本色,他对我何曾真正忠心过?
当下面无表情道:“多谢丞相关心。梁太医说朕的病不过是风寒,但朕自己知道身子骨恐怕不行了……咳咳!”
王导听司马睿装咳试自己的反应,心中叹息。
“皇上请放心,梁太医医术高明,定是风寒无疑,乃是小疾耳,过三五日自然痊愈。”
“那就好,那就好。”
司马睿心中大骂:你还不是想我早死!
王导坐回了原位,君臣二人又沉默下来。
窗外寒风渐息,帷幕复静垂。
渐渐雨声亦停,四周死寂。
室角火盆熊熊,照得二人脸上阴晴不定。
良久,司马睿轻轻叹息了一声:“唉,王敦早说要当皇帝,朕让他就是了,何必大杀生灵?”
王导口称死罪:“老臣护驾无力,请皇上治罪。”
司马睿听王导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正地下跪请罪,当下暗中哼了一声,口中语气却极为诚恳:
“丞相大义灭亲,忠心耿耿,史无二人,何罪之有?”
王导听司马睿像背书似的,再这样下去有何意思,当下直问道:
“不知陛下召老臣有何要事?”
“唔。没什么事,朕只是想见见你。”
王导感动:“皇上厚恩,老臣实在惭愧。”
“丞相乃国之脊梁也,何人敢不……”
“敬”字还没说出口,司马睿忽然一阵睡意袭来,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竟把满嘴唾沫喷在了王导脸上。
王导一愣……
司马睿也颇为吃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要死!
我好高兴!
啊哈,吐这老头子!
我这可不是装的。
王导心中着实恼火,但依然不动声色地举袖将脸慢慢擦干净。
司马睿欣赏着王导擦脸的动作,心中大为畅快,觉得病一下子松了一大半。一边又假作惊慌:“丞相,朕失礼了……”
王导坦然一笑:“没关系。”
司马睿见王导的修养功夫确已到了“唾面白干”的地步,心中不得不服。
君臣二人又聊了一会儿,客气地互道了晚安,各自走开了。
王导走后这晚,司马睿回光返照,连夜**了从王敦处夺来的云岭花王与南越花仙,快活得哼哼唧唧,泄了又泄,心想要是朕万一死了,就把这两个美人儿赐与吾儿……
永昌元年闰十一月,司马睿中年病亡,传位于司马绍,遗令王导、庾亮、谢尚、温峤、郗鉴、桓彝六人为顾命大臣,共同辅佐新主。
群臣大哀。
司马睿下葬之日,王导泪流不已,心中悲痛。古诗云:为君诚不易,为臣良独难。他本想把司马睿培养成一位“绝世名主”,丰功伟业远远超过秦皇汉武,谁想阿斗就是阿斗,谁也扶不起来。
也许不是司马睿不争气,而是皇帝确实难当。从尚书中一篇篇的告诫可以看出:帝位乃不祥之物也,必须居天下之所恶,成天下之欲成。古往今来能胜任者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帝王之道,深不可测。帝王之术,历劫难修。伊尹、周公、管仲、张良、孔明的背后,未必都是明主。
隐隐地,王导明白了司马睿之死是因为愤于王敦兵权与自己相权的威胁所致,换句话说,他们兄弟二人逼死了司马睿。
王导想到这里,唯有苦笑。
说到底,司马睿还是不相信他。
不相信他的满腹忠诚,不相信他对王敦的憎恨超过了天下所有人。
既然这些遗憾无法消除,那么就努力把它忘记吧!一切重新开始……
然而一想到司马绍的为人,王导亦唯有苦笑而已。
新皇帝是什么人?是花花公子。
希望他只是花花公子,不要做暴君。
但夏桀商纣的暴政不正是从**开始的么?唉,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为什么要皇帝?不要皇帝岂不更好!”
王导忽一闪念,立刻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愣住了。“没了皇帝我们又做什么?”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司马绍既为帝,乃以庾芳为皇后,庾亮自然飞黄腾达,一跃而为中书监,位置仅在王导之下。温、谢、郗、顾、陆诸人皆避其锋芒。
苏峻、陶侃二人不在顾命大臣之列,疑是庾亮删改了遗诏,心中毒恨之。
朝政因此不和。
王导知局面不可收拾,日夜忧虑。本欲剪除庾亮,又恐与司马绍为敌于国不利,只得顺其自然。
温峤、郗鉴等人设计,欲假手陶侃、苏峻除庾亮;又知司马绍好**乐,乃日供一女,毁其筋骨。
过了不久,司马绍果然纵欲身亡。其子司马衍继位,年仅五岁,依然由王导庾亮二人主政。此时王导渐衰,虽为元老大臣,不及庾亮权势显赫。庾亮以外戚之身大主朝政,群臣皆毒恨,急欲除之,以免东汉时的悲剧重演。
昔,苏峻自恃平叛有功,请赏于王导。王导知其必反,推庾亮处理此事,庾亮自作聪明,曰:“苏峻功大,以王敦之位授之可乎?”
王导急忙劝止。最终二人商定授苏峻以虚爵,暂息事端。
如今司马衍为帝,苏峻欺他年幼,又欺王导年老、庾亮无知,再次请赏于朝。
庾亮甚觉可笑,置之不理。
王导则深知这次是苏峻的最后通谍了,心中大怒:老夫专治反叛之人!遂以祖约破之。又调来顾荣、陆玩等江南大族的数万部曲作为后盾,百姓始安。
战前,庾亮欲诱苏峻入朝杀之,反使苏峻提前叛乱。叛军一夜哗变,江南沸腾。
庾亮惊慌失措,日夜居家不出,群臣鄙之。
王导从容发兵攻苏峻。
苏峻之乱平息后不久,王导病逝于建康,时年六十四岁。遗国人以《尚书》之言,其辞曰:
“慎厥身,修思永。悖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此。”
又以子侄数十人为显宦,恐王氏之凋也。
晋成帝司马衍依照西汉博陆侯霍光与西晋安平王司马孚的成例厚葬王导,举国哀泣。
谢安大哭之。
北方诸国亦遣使来吊。燕王慕容皝叹曰:“汉人,吾之师也。王丞相真乃千古贤相,吾不能敌也。”
东晋风流第一卷《烁土》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