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花煞”一事,王导始终没向司马睿提起司马绍与庾事实证明,这样可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彼此相安无事。
他当然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但已经发生了就只能忍受。样?
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王导时常叹息:现在人们都怪我糊涂,将来我死了人们想正是我这种糊涂!
南渡之初,司马睿曾向他请教治国之道,王导曰:
“帝王之学深不可测也,为臣以为治国之道莫过于两点。
“哪两点?”
“一日宽惠。二日清静。”
“宽惠?”
“所谓宽惠也就是‘务存大纲,不拘细目’,大事清醒,妨糊涂一些,再糊涂一些;宽容一些,再宽容一些。若遇难办可留后解决甚至不解决,切莫冲动行事,否则必会引起一系列不可收拾。”
司马睿点头,又问何为清静?
那时是冬天,窗外正飞雪。
片片如玉屑。
点点如月下花影。
王导悠然日;“白雪纷纷,表面上在飞动,但它寂寂无声,又极—极静,无处不可下。老子曰:‘我无为,民自正’,此之谓也。”
司马睿点头道:“西汉初年的文景之治即是以‘清静无为’为治世宏旨,道家之术果然高妙。”
王导朗然一笑长吟曰:“镇之以静,群情自安。国事无为,盛世存焉。”
司马睿击掌赞叹:“好一个‘镇之以静,群情自安’,丞相真乃萧何也……”
想到这里,王导深深叹息。
刚到江南时司马睿犹不失为明主,为何如今就……就昏庸腐朽了?
王导深感自己没尽好“仲父”之责,肩头上的担子重呀!当初诸葛亮辅佐阿斗的心情,他算是体会了。
遥想诸葛未出山时,卧龙岗上闲云野鹤,何等悠雅!而我王氏昔为瑯琊大族,诗书传家,弟子俱有龙凤之才,如今南下当不可辱没家风!
一想到王氏家族的命运就在自己手中,王导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感觉。这其中有自信,有喜悦,也有几许深深的忧虑。
眼下在江南为官的王氏族人、子弟颇为不少,王导细细算来约有三十多人身居高位,这可不是小事。
门阀者,执政之要也。
除王氏外,庾、谢、郗、桓、陆、应、阮诸大家族俱是人才济济,举家参政,国府群英聚,朝中百龙翔。吾中华上国,遍是能人。王导生性大度,着意培养群僚,各大家族皆一视同仁,共襄盛举。当然为家族计,必须铲除异己!
王导心中引庾亮、桓彝为大敌。不过桓彝虽为太尉,有王敦的牵制与谢鲲等人的防备,量他无多大作为,不至于有什么非常之举。
庾亮这人可怕。
他才不是那种白面小生,其阴柔内功常人不及,迟早要搞出大事来。所幸有温峤牵制。
但温峤有时也有自己的主见,不与王导完全一致。王导对此也尽量包容。
最难缠的当然是刘隗与刁协。
王导一身统万象,领袖群伦,各种矛盾与烦恼尽都指向他,时有四面受敌之感,颇觉费神累心。
幸好他能时刻“放下”,深知清静无为方是贤者养生之道。凡事以“中庸大法”化解,刚柔相济,发气于无形,实为治世高手。
人皆道王丞相为斯民之福也,谁敢不敬?
王导衣着检朴,生活简单,为人随和而有礼,确实堪为百官典范。
春三月,夏五月,这两个月是王导最喜欢的时候。
眼下正是花果满山的夏五月,王导心情好极,在后小院接见了中原名僧康僧渊。
二人本是故交,今日一见倍感温馨。
康僧渊高鼻深目,天生一副佛爷相。王导嘲笑曰:“大师高鼻如山,深目如潭,可惜林木已毁!”
他笑康僧渊是秃顶。
康僧渊一笑:“寸草不留,方显大地本色。”
“大地无寸草,岂不太荒芜?”
“我佛家正是以寂灭为旨。”
王导问道安、慧远诸人近况如何?
康僧渊曰:“二师俱在太行修行,可能不久会南下。”
“为何?”
“无他,避战乱也。”
“北地狼烟又起乎?”
“冉闵、张汜、慕容鼽早就边境摩擦,已引起零星战火。”
王导点了点头。
康僧渊故意道:“北国,汉人敌国也。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以免南侵之祸,亦为福也。”
王导正色道:“胡人汉人皆是人,自相残杀有何益处?只会使老百姓更加遭殃。我愿北国繁盛,不愿战争。”
康僧渊颂佛曰:“善哉丞相之心也。”
王导又道:“我担心他们杀来杀去会引出更厉害的乱世枭雄来,那时又要打大战了。”
康僧渊慰之曰:“江南亦有雄师,何惧北国。”
王导笑了。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与康僧渊闲谈良久,二人共进午餐。因江南佛寺还不多,王导就让康僧渊住在了自己家中。
群臣皆不甚信佛,唯有王导族弟王镇深好天竺之学,一来二去拜了康僧渊为师,法名竺道潜。又在建康城中自建了一座佛寺,师徒二人居于其中,也是广收门徒。
大名士王澄这时也南渡至建康做了官,性极好佛,对此事十分支持。
刘隗闻知,本不想让这佛寺开张,碍于王氏势力,只得又忍住。
竺道潜跟着康僧渊学佛后,不久即有小成,举止大异,俨然名僧。遂以名门望族与佛门高人的双重身份游弋于朝廷皇宫与显贵之间,自称以“朱门”为“蓬户”,好不洒脱。
其时陆微家有红莲盛开,邀请康僧渊、竺道潜与庾亮前来观赏。
庾亮也常在寺中,三人欣然前往。
庾亮与陆微本是好友,暗问道:“闻君有侍妾冷艳无双,你我好友,何不让她出来献茶?”
陆微微笑:“闻君之妻娇美异常,你我好友,何不带她前来同赏莲花?”
庾亮心中大骂“小鹿儿”,却也无可奈何。
四人厅中饮茶毕,一起到后院。
未至荷塘,先闻荷香。
似幽谷云影,一抹即失。
那红莲朵朵溅出于巨叶,似花变为箭,又似箭变为花,冉冉开放在一片彩碧之中,甚为奇丽。
康僧渊问曰:“眼中之花为何花?”
陆微笑曰:“眼中之花为我花。”
康僧渊又问:“意中之花为何花?”
陆微答不上来了,笑看庾亮。
庾亮观池中荷箭迎风幻化,微笑不语。
竺道潜朗声颂佛曰:“意中之花为空花。”
“空花可采乎?”
“空花可采,梦蝶采空花,其香不逝。”
众人叫绝。
康僧渊曰:“天竺有花日王莲,叶宽一丈,厚半尺,浮于水面若枕席,孩童卧于其上而不沉。花如脸盆,层层绽开。花开必三日,么一日为白色,第二日为粉红,第三日为暗红,第四日则凋零尽矣。”
陆微叹道:“真是奇花。”
康僧渊又道:“天竺还有双心莲……”
庾亮忽问:“大师,听说天竺有一种‘欢喜佛’,男佛女佛**相交,演示天地之妙道,其术可得闻乎?”
康僧渊一愣,大为尴尬。
竺道潜大翻白眼:“庾大人若能去天竺,自然可以无上欢喜。可惜你不是法显大师,只宜老死中国。”
当下不喜,与其师拂袖离去。
庾亮大笑:“连佛都喜欢**,何况人哉!人皆好**人,我偏好**佛,哈哈!”
陆微大恼此人煞风景,冷不防问:“我有事要见丞相,你我同行?”
这下该庾亮翻白眼了,想想不妙,王导随时都可能来小鹿子这儿,万一碰见岂不没趣?左支右吾,借故走了。
陆微见这招好灵,一个人忍不住大笑。渐渐地红日西沉,园中的密柳层层遮住了夕光,把梢头的叶尖镀得一片金黄。
可巧王玉主这时也从这儿路过,夫妻二人邂逅于荷池边,甚感温馨。
“陆郎!”
“玉,喜欢这花吗?”
“喜欢啊,每天我都要来看几回。”
“你来看花的时候我就来看你……”
“讨厌。”
夫妻二人并肩坐在石凳上,默默赏花。
王玉主见陆郎的一张俊脸在荷花的映照下白如美玉,心中好生喜悦,这时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了卫玠……
啊,卫郎!
自嵇康死后最有风度的中华美男“玉人”卫玠,如今也转瞬消失了。王玉主只见过他两面,但卫郎的风姿她早已铭刻心头。
她想:如果此时卫郎未死,他们三人一起看花,那才美呢。
陆郎亦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可惜诗书未精,不及卫郎满腹经纶……
陆微这时也似乎出神了,痴痴地问妻子:“玉,什么时候我们去扬州芙蓉浦吧,那儿的荷花才多呢,好多好多的采莲姑娘。”
王玉主嗔道:“不许你去!”
陆郎一哂,轻声道:“我记得有首小词就是专咏芙蓉浦的,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好啊。”
于是陆郎消魂,闭目吟起,声若柔丝:
“桂山小,莲塘曲,蜻蜓点水,波面红鲤鱼。燕来尚觉行人稀,西洲平远,晓月晴空碧。看花不?问邻女。家在江南,欲作农家婿。五月乡村闲暇时,多少少年,夜宿芙蓉浦。”
王玉主抿嘴一笑,心中暗想像陆郎这种多情郎君也是江南特有呢。要是男人们都像她的父亲哥哥们一样去做官,那多没意思呀。
晚上夫妻两个去了王导处请安,见王导正与温峤、卞壶、郗鉴诸大臣议事,不敢多停留,行了一礼匆匆回去了。
王导无暇他顾,只向女儿女婿似点头非点头地招呼了一下,继续忙他的,手下不停,口中不断。待事情忙完了,温峤等人陆续离去,这才与老妻一起睡下,心中又默默地排算起明日的事务来……
一日上朝,刘隗对司马睿曰:“吾皇圣明,众所周知佛学为蛮夷之学,可逐出国门,以免扰乱纲纪,蛊惑人心。”
司马睿不懂这些,问王导佛学到底如何?
王导曰:“佛学虽非中华正统,亦是一派学问,与儒、道、法诸派皆可互补,自东汉以来并未有过,为臣以为不必驱逐,任其自然便是。”
温峤道:“可是昔在中原,石勒手下有妖僧佛图澄,以佛法杀人,害我将士甚多,其罪不可恕也。如果任其发展,必有隐患。”
王导点了点头:“太真之言是也。可令佛寺与僧众皆纳入有司管辖。”
司马睿也道:“甚善。”
此事皆大欢喜,王导又道:“禀皇上,今有新安郡刺史戴邈请奏。”
“何事?”
“为兴太学事。”
“丞相之意如何?”
王导肃然曰:“为臣以为太学可兴也。汉魏以降,儒学大兴。我大晋朝文治武功不亚于汉魏,只因昔日中原之乱胡人猖獗,乃使太学荒废。夫风化之本在于正人伦,人伦之正存乎庠序。《礼记》、《尚书》之旨,皆贵立学。孔圣日‘有教无类’,孟圣日‘愿得天下英才而育之’,可见太学之贵也。”
司马睿点头道:“宣戴邈上殿。”
于是戴邈上殿,慷慨激昂,建议“笃道崇儒,以劝风化”。
司马睿一笑:“戴爱卿之意丞相已说起,朕无异议。”
戴邈大喜跪地:“谢吾皇、丞相。”
群臣私下问:“这戴邈是何人?”
“听说是傅长虞弟子。”
“哦。傅长虞虽为酷吏,不失为鸿儒。”
“戴邈以文道自勉,良可嘉也。”
于是王导即令戴邈负责此事,着手进行太学的重建。
这时尚书郎陈颓曰:“太学即兴,丞相何时大行法治?”
“何为法治?”
“行商君之策,打造秦皇汉武盛世。”
王导肃然曰:“秦皇汉武盛世,虽盛不久。严刑峻法,非所取也。”
刘隗随即驳道:“若无严刑峻法,下民必乱。”
王导曰:“人性本善,何处生乱?孔子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下民当以德治化之,法术焉取。”
刘隗恨恨而退,心中大骂老东西虚伪。
群臣都不愿再行秦汉之苛政,当下纷纷附和王导。
陈颓语塞,想了想又大声道:
“南渡以来,玄风又起。士人皆以所谓‘放达’为任,不受约束甚矣,士风大坏,民风颓废,长此以往无以为国,昔日中原沦陷即因所谓君子之流清谈误国。为国运计,丞相实宜制之。”
听了陈颓这番话,王导未语,谢鲲已激烈反驳:
“中原沦陷,并非因为君子之流清谈误国,而是将士不济,徒有数十万大军屡败于胡虏。陈大人何不通耶?”
陈颓再次失语。
其实谁都知道中原沦陷更重要的原因是司马家族几代皇帝昏庸独裁所致,再加上“八王之乱”散其骨架,吏治腐败抽其血髓,遂有“五胡乱华”之险局……
如今南方已定,正是休养生息、励精图治的大好良时,若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岂不又走回头路?
王导当下道:
“诚如谢侯所言,中原沦陷并非清谈所误。如今玄风又起,正说明我朝文化复兴,又何忧之有?士人皆放达,可见我中华大地堪为乐土,又何必约束?”
王导此语如春风拂面,群臣皆欢然。陈颓遂不再言。
司马睿也笑了:“丞相言之有理。”
这时刁协也突然道:“丞相大人玄儒双修,在下不胜佩服。”
群臣尽知二人是政敌,皆未审刁协此语何意,一时都静了下来。
王导称愧:“刁大人百家之学无所不精,老夫不及也。”
刁协“嘿嘿”一笑,又退回到列中。
群臣完全莫明其妙。
谢鲲见这老刁高深莫测,大为警惕。
王导依然神情自如,与司马睿一起主持朝政,或谈笑生风,或肃然下令,一一处理。议事已毕,宦官一声长长的吆喝:“退朝……”
于是百官山呼万岁,慢慢走散。
王导本还想与司马睿私下讲几句话,一见刁协、刘隗二人已抢先一左一右陪着司马睿,当下与谢鲲相视一笑,也就回去了。
上朝时王敦一直不说话,这时跟上了王导:“茂弘近日可好?”
“甚好。最近为何很少见吾兄?”
王敦神秘一笑:“我有事,过段时间自会跟你讲。”
说完向王导挥挥手,“嗒嗒嗒嗒嗒……”簇拥而去。
王导皱眉,问谢鲲:“谢侯可知大将军近日的动静?”
谢鲲谨慎地说:“禀丞相,据我所知,大将军这段时间呆在家养病,并未外出。”
王导不安起来:“他好好的养什么病?”
二人同坐一车,一路思索着回去了。
皇宫中。
司马睿携刁协、刘隗至后宫,忽然发现那五名“东瀛花煞”不见了。
司马睿很吃一惊:“谁敢如此大胆,盗我美人?”
刁协刘隗二人早知是司马绍所为,因已双双接受了庾亮的贿赂,当下也不点破,只异口同声道:
“恐怕是她们自己逃走了。既然是花煞,必为灾星,如今不见了,为臣以为倒是好事一桩,皇上不必去找。”
司马睿呆想了一会儿也就罢了,皇宫中哪个月不发生点稀奇事,这算什么呢?
刘隗刁协见司马睿好蒙,索性挑逗道:“皇上!为臣有事禀告。”
“说。”
刁协先讲:“听说王敦最近很不老实,表面上在家呆着,实际上他的手下在军营中大肆活动哩。”
司马睿笑了:“我以为什么事,原来是这个。他是大将军,自然要管事。”
刁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皇上!依为臣之见,还是……还是……不让他掌管军权为好。”
司马睿微怒:“多嘴!”
刁协假装害怕,磕头不已:“皇上恕罪,为臣对皇上可是一片忠心。”
司马睿最喜欢见人向他磕头,见刁协可怜,渐渐息怒:“你起来吧。”
“谢皇上!”
刁协今天终于把话说出了口,见没什么问题,心中得意。
刘隗帮腔道:“皇上!王敦虽是丞相族兄,二人并不相同。皇上爱屋及乌,乃是天子之美德也,但恐怕……”
“恐怕什么?”
刘隗索性道:“恐怕他并未体察皇上仁慈之心,反而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来。”
“他敢!”司马睿怒了,想了想问:“你有何证据?”
刘隗缓缓道:“王敦常常口吐狂言……”
“他狂嘛。还有呢?”
其实刘隗这时也并无王敦反叛的证据,一切还只是猜测而已,当下拿不出证据,急中生智翻出老帐来:
“昔在洛阳,大富豪王恺设宴请客于宅中,丞相与王敦随众人前往……”
司马睿乜斜着眼睛问:“可是与金谷园主石崇斗富的那位王恺?”
“正是。”
“唔。说下去。”
“王恺为了显示富有,命家中美女穿着盛装为大伙儿斟酒。美洒易醉而美人难得……”
司马睿笑了:“你甭贫嘴啦,好好说下去。”
刘隗缩肩一笑:“是,皇上!王恺命美女斟酒,如有客人不把洒喝完,立刻杀死那名斟酒的美女。”
刁协这时道:“哎唷,怎么这么霸道呢?”
见司马睿听得聚精会神,刘隗接着说:“轮到王敦与丞相了,大伙儿都望着他兄弟俩。王大富豪说:‘嘿,二位请啊!’丞相本不善饮,急忙也一千而尽;王敦可恶,竟然故意不喝……”
刁协帮腔道:“咦,他不是一向好酒量吗?王大富豪家可都是上等美酒。”
刘隗摇头道:“可他就是不喝,故意的!王大富豪见王敦竟敢藐视他,大怒之下大刀一挥,连斩美女两人,血流殷殷,家人满地找头,抬走一个又一个,啧啧,好不可怜。大伙儿的脸色都变了,王敦还笑笑地问丞相:‘酒苦不苦?’丞相赶紧说:‘甜的’。王敦又逗王大富豪:‘你家的酒听说酸得很,我还是不喝吧’。王大富豪也怒了:‘悉听尊便’。王敦哈哈大笑,这才把酒喝了。旁边的美女都吓晕了一大片。皇上你说如此之人狠毒不狠毒?”
“狠毒!”
“可怕不可怕?”
“可怕!”
“听说当时散了席,丞相也对人感叹地说:‘处仲心太残忍,如果当权,一定杀人无数……’”
司马睿一惊之下,半天都还在发怵:“好残忍的人!”
刁协与刘隗对了一下眼神,又恨恨不平地说:“还有哪!王敦……”
“还有什么?”司马睿沉声喝道:“你尽管说。”
刁协吞了口水,尽量用平缓的声音道(其实他这时的声音就跟猫叫差不多):“王敦少年时不学无术,却又到处吹嘘他《左氏春秋》精得很;明明爱财如命,却口不言金钱;明明恃强霸道,却自吹是英雄……”
司马睿这时忽然想起前些年王敦与苏峻大打出手时的情景,不由打了一个冷颤,眼前忽闪忽闪,闪现出了王敦的霸王面孔:
阔面!
方脸!
浓眉长髯!
出口如雷霆,走路如秋风扫叶,身上永远穿着一副金黄铠甲,外面披着血红战袍!
那眼睛如野狼……
如野狼望月!
荒凉、粗犷、寒冷、凶残阴森……
司马睿瘫在了龙椅上,假装笑笑地说:“唔,他自吹是英雄,还有呢?”
刁协一撇嘴道:“于是他娶了武帝爷爷之女襄城公主,也就是皇上的……”
司马睿忽然又记起王敦从辈份上讲比他大两辈,心中好不自在:“唔。”
刁协赶紧把话刹住:“王敦自从做了皇上家的驸马,这才平地青云,威风起来。又蒙皇上抬举带了兵……”
其实王敦带兵时司马睿还没掌权呢,但这个问题司马睿自然不会纠正,只管装憨呆听。
刁协伶牙俐齿滔滔不绝:“可是前不久襄城公主老人家病逝,王敦竟然……竟然……竟然不为公主守丧,反而三天不到又纳新欢。一日‘花仙’,采自南越;一日‘花王’,采自云岭……”
司马睿大怒:“王敦该死!该死!”
刘隗与刁协对望了一眼,嘴角都浮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是是,王敦真该死。更该死的是听说在襄城公主老人家刚作古的那天晚上,王敦就大笑着说……说……禀皇上,王敦的话太难听,为臣不敢学。”
“学!”
“是。王敦说:‘老乞婆何不早死,妨我作乐’!”
司马睿怒极反笑:“他敢说皇姥是‘老乞婆’?好玩!”
刘隗刁协二人见司马睿已动了真怒,此次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一半,心中好不兴奋,当下都假装沉默起来,偷偷观察司马睿的表情。
只听得司马睿叹道:“王敦王敦,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你又何必太张狂,自寻死路?”
刁协大喜,决定趁热打铁,当下鼓动道:
“皇上,做了他!”
刘隗也道:“皇上!此人已是祸患,不可久留!”
司马睿懒洋洋道:“那就做了他呗。”
二人一愣……
司马睿冷冷地瞅了二人一眼,半天不说话。
刘隗刁协二人这时忽然恐怖莫名,头顶直冒冷汗。皇上这……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
良久,良久,司马睿冷笑道:“做了他,好容易!就凭你们?嗯?”
二人大惊,磕头不已。再也不敢乱说话,只是狠命磕头:“咚、咚咚、咚咚咚!”击鼓似的一声紧过一声。
司马睿轻叱:“滚下去!”
二人抱头鼠窜。
刚到门口,司马睿又呼道:“回来!”
二人急忙又团团跑回。
司马睿见他俩一胖一瘦,跑起来团团转的样子活生生的像两条狗,十分有趣,当下哈哈大笑。
刘隗刁协二人一听司马睿笑声忽然明白了:其实司马睿比谁都聪明,一直把咱们当猴耍呢!你以为他没在对付王敦吗?恐怕早有计划了。
想到这里,二人凛然悚然,不敢多问。
司马睿笑够了,骤然问刘隗:“刘大人现在官居何职?”
刘隗昕他问得古怪,只好恭声道:“为臣忝居御史之职,监察百官。”
司马睿似乎乐了:“嗬,官儿不小!”
二人傻了。
司马睿又问:“你呢?”
刁协赶紧道:“为臣官居尚书令,与丞相一起主持朝廷日常事务……”
司马睿更乐了,顾身旁太监曰:“这个的官更大!”
二人吓得脸都白了。
司马睿冷不妨问:“你们都是大官,那我问你们各有多少兵马?”
二人生怕司马睿误会,齐声道:“禀……禀皇上,为臣手下并无兵马,只有护卫、家将数百名……”
司马睿又似漫不经心地问:“那么王敦呢?”
刘隗道:“王敦是天下兵马大都督,我国数十万雄兵均属他管……”
“那就是了。”
二人恍然大悟,暗责自己何其弱智也!
司马睿正色道:“王敦兵多,已是朕的心腹大患。莫说你们,就是朕也不敢与他硬来。所幸丞相对朕十分忠心,不然……不然……咳咳,你们明白怎么做?”
二人赶紧异口同声道:“愿听皇上安排。”
司马睿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
“从今以后,你们不要与丞相作对,这样他才会保持中立。”
“是!”
二人心中很不是味:本来想通过打倒王敦来削弱王导,现在却适得其反!
司马睿慢吞吞道:“王敦嘛,朕自有主张。你们不可妄自行动,自作聪明,打草惊蛇。”二人只得道:“是。”司马睿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我好渴。”太监赶紧递过一碗荔枝蜜汁。司马睿慢慢地喝着,不停地咂着嘴巴,显然是心里美极了。
刘隗刁协二人干吞口水长跪在地,膝盖发麻,额头还在隐隐作痛,苦不堪言。
司马睿喝完蜜汁,和颜悦色道:“你们起来吧。”
“谢皇上。”
二人赶紧起来,各人暗中换了一口气。
“跪疼了没有?”
“没有。”
“好,好。”
司马睿连声称赞二人忠心,终于说道:“过几天他们有个聚会,王敦必会亲自前去。你们谁去摸他的底?”
“我去!”
“我去!”
司马睿见二人相争,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刁大人去吧,你人缘不错。刘大人嘛一向铁面无私,判官到场,谁还敢喝酒?哈哈。不过你真想去也无妨。”
二人也笑了。
刁协欣然领旨,又讨好道:“为臣这就去准备。皇上操劳国事,万望以龙体为念,请就此歇息,为臣告退。”
“好。”司马睿又打了一个哈欠:“我好渴!”
太监赶忙又递上一碗荔枝蜜汁。
“我喝你的头!”
司马睿大怒,接过碗把太监泼了个满脸花,喝道:“不是这个!”
那太监苦着脸自打嘴巴,也不敢抹去头上脸上的蜜汁,口中做梦似的宣道:“传南宫雪前来侍候皇上!”
宫帘动,香风拂,一个妃子打扮的漂亮宫女紧张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司马睿揽之在膝亲吻不已,口中滋滋有声,如咂蜜汁。
“宝贝,你不开心吗?”
“开心。”那南宫雪低头垂泪。
司马睿大笑:“哈哈,呆会儿我会让你更开心的!你们下去吧,做事小心些。”
二人缩头缩脑地退下,一直出了皇宫上了马这才松了一口气。
刁协道:“刘大人,想不到皇上……”
四顾无人,悄声道:“想不道皇上如此阴险。”
刘隗一笑:“这才叫皇上!收拾了王敦,大约王导也该完了吧!”
二人握握手,笑笑地离去了。
见刘隗刁协已走,屋里司马睿一把推开了南宫雪:“绍儿出来!出来出来!”
司马绍在幕后潜听已久,这时听得呼唤,急忙掀帘走出。
“父皇好英明!”
司马睿冷然道:“现在只是个开头,离成功还差得远。王敦不除,你我父子二人无处藏身。你让庾亮去配合刁协刘隗。”
“是。”
“你有没有其他想法?”
“有。”
“讲来!”
“那就是离间王氏兄弟。”
司马睿想了想道:“丞相绝不会反叛于朕,王敦若敢乱来,第一个反对的应该就是丞相,所以谈不上离间的问题。”
司马绍一笑:“父皇,我说的不是丞相,而是讲王含、王澄、王廣这些人。王敦若敢乱来,必会依靠他们王家人,所以……”
司马睿点头道:“好。你立马进行。”
司马绍得意道:“父皇,儿臣的手下早就渗入了王敦家族中。否则他反叛之形尚未彰显,其反叛之心不会这么快就被儿臣所获。”
司马睿大笑:“快哉!伏兵于敌巢。”
忽又问:“皇宫中焉知没有王敦的人?”
司马绍也愣了:“有此可能……”
“查!”司马睿干嚎起来:“先查皇宫,再查文武百官,谁是王敦的人,杀!”
“明查还是暗查?”
司马睿一瞪眼:“当然是暗察了。此事即由你负责,着刘隗协同办理。”
“儿臣遵旨。”
司马睿又把语气缓和了下来:“你遇事要多请教刘隗,他是老手。绍儿!大晋国江山就在你我父子手中,你可要争气。”
“是,父皇。”
司马绍暗笑:老头子今儿个怎会如此伤感?
司马睿又笑问:“那五名东瀛花煞可还听话?”
“儿臣从庾亮处学来专治刁钻女人的秘术,那五名东瀛花煞渐渐听话。我还教她们学汉话呢。”
司马睿呵呵大笑:“蛮婆子说汉话自然是满口鸟语花香,倒也好听。”
“谢父皇恩典!”
父子二人密谋良久,这才散了。
司马睿见儿子潇洒远去,心中好生喜欢,复命太监传南宫雪前来侍候,不料那太监跪地禀道:
“皇上,老奴该死!刚才老奴一疏忽,这丫头竟已触柱而亡。”
司马睿一愣,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宫女如此刚烈,心中着实哆嗦了一下,沉默良久,忽然一声猫叫:“埋……了……”
那太监着实惊心,匆匆招呼手下太监把南宫雪抬出皇宫,剥其宫服,**葬在了远郊。
六月三日之晚,王导在家纳凉。
温峤派人来请,王导欣然携幼子王荟与女婿陆微前往。
父子三人同坐一车,谈笑不断,一路指点建康城迷人的夜景,遥望长江水影如河汉,不多久即到温峤府上。
温峤笑迎而出,引王导父子进了大厅。
厅中已先来了好些人:司马绍、桓彝、戴渊、庾亮、谢鲲、谢尚与谢安,竺道潜也在此。
因为温峤的身份特殊,既是太子党,又是名符其实的名士一派,又因他曾建功立业,随刘琨转战中原,亦可算作是军方人士,故此左右逢源,三面得势。
桓彝、戴渊二人本与温峤不和,但既然有请,不来反倒显得小气。庾亮、司马绍来温峤府上是常事,谢家人向来与温峤交好,诸僧亦常来与温峤谈玄,故今日皆至。
王导眼睛一扫,心里雪亮,向大家微微一笑,招呼着坐下了。
陆微与王荟一左一右规规举举地坐于老父之旁,王导笑道:“你们各顾各吧。”
于是陆微移坐至庾亮身旁,王荟则向谢氏父子走了过去。
谢安貌甚温和,绝无一丝张扬之气。王荟想,要是逸少在此,他们二人一定谈得来。知其好学,于是笑问:
“安石近读何书?”
“《神仙传》。葛仙翁笔法真乃南华之流。”
“听说葛仙翁已东游沧海?”
“不知。高人如神龙,不可见也。”
谢尚正要说什么,这时温峤与王导走了过来。
王导看着谢安微笑。
谢安从容上前施礼:“丞相安好!”
“安石免礼。”
王导对众人赞曰:“此子丰神秀彻,好个翩翩少年!”
谢安听王导不赞其才高,只赞其貌好,心知其意,当下颇觉傲然。
谢鲲得意:“吾侄亦为人中龙凤也,不逊于丞相诸子侄。”
王导父子笑了。
谢鲲又问:“逸少为何还不回建康?”
王导曰:“他还在山上从卫夫人学书。”
诸人皆赞叹。
庾亮似乎把以前发生的事情都忘了,亦赞曰:“王谢子弟俱不凡也,吾虽有两弟皆难攀比。”
“庾大人何太谦耶?贵昆仲皆是大才。”
王导、谢鲲二人称逊不已,心中都不禁疑惑:这庾亮近来似乎态度转变不少,这是为何?
司马绍哈哈一笑:“我朝风流代代相传,安石、逸少,少年俊杰也。庾郎、谢侯,国之美士也。本太子皆甚赏之。”
谢鲲、庾亮二人齐名已久,都是江南大名士。众人此时听司马绍在此正式品评,皆相视而笑。
温峤曰:“太子之言甚善,深得我心。”
司马绍大笑:“太真知我哉!”
又故意问谢鲲:“若把谢侯比庾郎,你以为如何?”
谢鲲微笑:“置于庙堂之中,鲲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天下千山万水,何称‘一丘一壑’?”
谢安代其孟父答之:“若自地面而观,自然是千山万水,若飞空而俯览,不过是一丘一壑。”
此语清新,众人激赏。
王导顾其子婿曰:“安石之志大矣!尔辈兄弟皆不如。”
陆微好生嫉妒,王荟微笑不语。
庾亮笑曰:“安石之言误矣,若飞空而俯览,必不能见丘壑。何哉?天色苍茫,九州如烟,不见一物,唯睹青天。”
谢鲲问曰:“若果如是,‘天之苍苍果其正色邪’?”
“天无色。”
“无色是何色?”
“无色不是色。”
“那是何物?”
庾亮反问:“你看那是何物?”
“我也不知。天者添也,它只管不断地添东西进去;地者递也,它只管不断地递东西上去……”
众人大笑。
庾亮笑曰:“你我可谓一时瑜亮。”
谢鲲曰:“那须我做诸葛,你做周郎。”
众人欢然,散坐品茗,畅极一时。
庾亮见桓彝呆坐,十分好笑,随便问此老:“太尉可知殷浩殷先生?”
桓彝应声曰:“殷浩乃当世大隐也,学富五车,‘殷浩不出,如苍生何’!”
座中谢安似乎甚鄙殷浩,观壁上字画,耳似未闻。
庾亮揶揄曰:“太尉真是无所不知。”
桓彝一笑。
谢尚是殷浩好友,见大家提起,笑着对王导说:“殷浩养望已久,丞相何不聘之?”
“老夫正有此意。”王导曼声答之。
谢尚遂不再言。
戴渊这时间竺道潜:“尔师何往?”
“我师已至豫章,辟精舍而居之。屋前长川,屋后连岭,芳林列于轩庭之中,清流激于堂宇之下,真乃修行之所也。”
戴渊叹息:“我亦久欲作居士,心常礼佛。”
竺道潜颂佛不已。
戴渊邀谢鲲若有空暇一起前往豫章拜访康僧渊,谢鲲曼声答之:“好啊。”心想要是与你同行,我谢侯颜面何在?
庾亮见戴渊不识趣,朗声笑之。
谢鲲亦笑,诸人皆觉心无纤尘。
王导观庾亮久矣,见此时的他分明是善类,为何偏就像处仲一样,身上有许多令人不解甚至令人憎恨的东西?
再看戴渊、桓彝二人皆貌如高士,又有谁知其胸中藏有无数心机?
气氛正热闹,司马绍忽然问温峤:“大将军为何没来?”
众人一静……
温峤镇定自如:“大将军就快来了吧,白天我亲自去请的,他答应了。”
“唔,好。”
戴渊悄声道:“听说大将军在家养病,久不外出。”
桓彝似不经意间问王导:“丞相可知大将军身患何疾?”
一时众人皆视王导。
王导曰:“我亦不知。”
这时刘隗、刁协忽至。
“参见太子、丞相!各位大人好!”
众人纷纷招呼,各归其座。
刁协暗问司马绍:“王敦走了?”
“还没来!”
刁协嘿嘿一笑,与身旁的桓彝闲聊起来。刘隗自然与戴渊打堆,二人大开玩笑,眼睛可都望着厅门口。
谢鲲见这四人好笑,悄声对王导道:“大将军该已上路了吧?”
王导望着外面黑沉沉的暗夜,又回望屋内灯火辉煌,摇头道:“他不会来了。”
温峤好生失望:“莫非他真的病了?”
王导忽然一阵微微的叹息……
谢鲲温峤二人这时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皆凝视桌上明灯不语。
谢安遥见王导神色好沉重,轻声问王荟:“君父何忧也?”
“盖忧群僚未和,国事靡艰。”
话刚说完,只见外面走进一人。
这人甚是年轻,生得十分儒雅英俊,细看却隐隐有一股奸气弥漫在眉目间,举止亦大似诡异……
司马绍心中窃喜,问庾亮:“他是何人?”
庾亮凝神道:“我也不知。”
刘隗冷笑:“此人是钱凤。”
“钱凤?”
“儒生也,王敦心腹。与沈充皆为帐前参军。”
司马绍脸上闪过一丝狞笑……
座中桓彝这时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一紧,细思原来此人竟然大似王衍当年……
屋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司马绍已向前走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钱凤只在厅门口一站,不知向王导说了句什么话,然后行了一礼,看也不看屋内众人,竟又离去了。
众人皆感蹊跷。
司马绍一愣,望着钱凤的背影消逝在了暗处,向庾亮曰:“这人好身材!”
庾亮一撇嘴。
刁协这时也走上前来,刘隗则留在了座中,意在镇住身旁的桓彝与戴渊。
桓彝似未觉,依然喝茶。
戴渊微怒,与刘隗冷冷相对。
刁协假装漫不经心问王导:“丞相,他说什么?”
王导似乎有些烦:“家务耳!”走到了谢鲲那一边。
刁协讨了个没趣,回到座中干笑。
刘隗见王导不肯透露刚才钱风向他说的话,疑心更重了。
司马绍与二人对望了一下,知道王敦不会来了,心中好生恼怒,向庾亮使了个眼色,当下也不打招呼,四人说走就走,施施然离去了。
王导似乎毫不在意,率温峤谢鲲起身拱手曰:“恭送太子!”
刘隗暗中咬牙切齿:我让你玩深沉,杀!
见四人离去,场中气氛轻松不少。
竺道潜念一声佛,合什如山,问王导曰:“丞相近日又有何悟?”
二人本是兄弟,竺道潜未出家时常与王导切磋玄学。见有此问,王导笑曰:
“无他,过江后我唯思‘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
谢尚问:“伯父所思可是嵇中散的玄学三理?”
“正是。”王导悠然曰:“老夫时常想见嵇中散之为人,觉如白日行空,无所牵挂。”
谢鲲一笑:“嵇中散仙才横溢,浪漫多姿,我亦屡屡梦见。”
乃曼声吟曰:“‘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此为嵇中散之诗也,令人读之不厌。不知丞相何解?”王导笑指王荟:“荟儿为谢侯解之。”众人皆笑。谢安也注意听王荟解诗,知王氏子弟皆有真才实学,未可轻也。
王荟朗声曰:“老父甚好此诗,曾令我恭书精裱挂于壁上,每日揣摩,故小侄略知其意也。若有不尽之处,诸叔为我正之。”
谢鲲、温峤与竺道潜等人听这孩子说得有礼,皆微笑。谢安、谢尚与陆微也不禁莞尔。
戴渊恭维道:“小公子自然不凡,请尽情述之。”
王荟乃侃侃而言:“目送归鸿,得自然万物之意也;手挥五弦,自然万物之意化为我之情也;俯仰自得,天地汇于心也;游心太玄,吾道归于玄也。嵇中散此诗雅极深极,言‘太玄’之至始得于自然,终归于吾心也。”
众人听他解得高妙,定是其父亲传,一时皆赞赏。
谢安亦赏之,敬问:“太玄可至乎?”
“太玄可至。”
“至于何处?”
王荟一愣,答不上来了。
竺道潜哈哈一笑:“此为禅语也。”
王导也笑了。
谢安正色道:“此非禅语。太玄可至,至于太素。太素可至,至于太无。”
“何谓太无?”
“太上忘情,岂非太无乎!”
谢鲲叫绝:“安石此语大有真意。”
竺道潜问:“为何太玄、太素与太无皆可至也?”
谢安答曰:“世人皆道‘言不尽意’,嵇中散独云‘言尽意’,小侄即从此语悟出:一切可思也,一切可言也,一切可知也,一切可为也,故一切可至也。”
王导甚喜:“安石与我同哉!”
众人欢然。
王荟见谢安见识高出了他一头,甚是相敬。
谢尚大为谢安自豪,此时也颇想谈学论道,可惜插不上话。
谢安又向王导请教:“嵇中散‘言尽意’之旨小侄略知矣,‘声无哀乐’、‘养生’二论之精义请丞相为我言之。”
“甚善!”王导笑执谢安之手:“改日老夫有暇,定至贵府拜访,你我细细切磋。”
谢安大喜:“多谢丞相厚爱。”
二人相视,心中喜悦无限。
这时场中气氛更加活跃了,众人纷纷谈起竹林七贤来,又问谁是我朝诗坛盟主?
“自然是嵇中散,其四言得《诗经》真髓,清新豪逸,情深意雅,理义双精。”
“嵇中散不可为诗坛盟主。”
“为何?”
“嵇中散为大宗师,不宜以诗名。”
“君言是也。然则阮嗣宗可乎?”
“亦不可。阮嗣宗虽佳作良多,然其人堪为万世狂士之师,世上若有狂人教,阮嗣宗当是教主,不宜以诗名。”
“那除此二人外,谁堪作盟主?”
戴渊曰:“陆氏兄弟诗文无双。”
桓彝论曰:“陆机杂而陆云浅,通人而已,何称无双?”
戴渊点头:“太尉之言极是,在下不如。”
王导听他二人一唱一和,心中微笑。又见桓彝毕竟是元老,在学问上也偶有所见,刚才他品评二陆的话实是不差,当下遥相点头,以示赞赏。
桓彝抚须道:“以老夫之见,左太冲之诗造语奇伟,错综震**,逸气干云,堪称千古绝唱。”
谢尚亦道:“左太冲胸次高旷而笔力雄迈,陶冶汉魏,自制伟词,确是大家。”
谢鲲微笑:“左太冲咏史之作,吾儿犹记否?”
“待我试吟之。”谢尚于是曼声吟起: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自首不见招。”
吟毕,众人皆赞小谢侯善吟古诗,声如朗玉。
谢鲲道:“此诗盖咏寒士不得其志也,非我所好。当日魏文帝创下九品中正制,堪为传世良法。寒士中虽有俊才,又何及世族之多贤也?丞相你意如何?”
王导微笑点头。
谢鲲又对谢尚道:“左太冲还有一首咏史诗,豪壮天成,尔记否?”
“起句为……”
“起句为‘弱冠弄柔翰’。”
“我记得了。”谢尚于是又曼声吟起: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胃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聘良图。左眄登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谢尚吟毕,竺道潜赞曰:“好一句‘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左太冲真乃文而侠者,侠而隐者。”
于是众人皆道左太冲当为诗坛盟主。
温峤独不平,慨然曰:“振威将军临殁时赠我以诗,在下时常读起,如见金戈铁马,窃以为其豪壮之情、文义之精,皆过于左太冲远矣!”
“哦?”众人大感兴趣。
王导笑了:“振威将军本儒将也,既有遗作传世,太真你还不赶快念来?”
温峤于是徘徊于堂中,望北而长吟曰:
“握中有悬璧,本是荆山。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鞠。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听温峤吟得不凡,众人轰动。
王导击掌赞道:“好一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想不到振威将军已是如此境界!此句必传世也。”
温峤甚喜。
于是众人皆道刘琨为吾朝诗坛盟主,当下都暗中品味“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境界,甚觉深雅。
众人谈诗论文,不觉已是深夜,门外星稀,乃兴尽而归。
王导与众人一一作别,毫不厚此薄彼,其待人之真诚确是出自内心,即使是桓彝、戴渊之流也不得不承认:
“与丞相交往大可放心!此人风度淡雅,得古圣之真意焉。”
谢安暗想:人生天地间,若不能做嵇中散,当为王丞相……
指晋武帝司马炎。
孟父。伯父。
语出《庄子逍遥游》。
钟嵘《诗品》中将郭璞诗评为“晋中兴第一人”,自有其原因,但因郭璞在书中是“当代人”,所以谢鲲温峤等人论诗时略而不谈。